偌大的森林濃密茂盛,卻掩不住日光傾城。
但見巨大的千年古樹巨冠沖天,遮天蔽日有好幾丈,樹蔭濃密之下,綠藤垂吊,氛圍清新幽涼。
日光靜好,樹蔭下的草地柔軟青嫩,早昔仰躺在泥土之上,一襲暗紅色的長衫鋪散開來,如一隻妖異絕豔的紅蝶,翩跹在這幹淨清新的世界裏。但見他雙眸微阖,嘴角咬着一根彎彎垂墜的草莖,似睡非睡。
對早昔而言,今時今日就如同陷入了夢境。不過朝夕之間,他便有了和自己長的一模一樣的爹爹,又被得知自己竟然是妖界的王者,更爲難以接受的是,戰敗後的妖界千瘡百孔,還等着他這救世主有所作爲!
于是乎,不知如何是好,還不如倒頭睡覺。
早昔阖着眸子不一會兒,鳳燭就從樹叢裏鑽了出來,得意的拍拍身上的樹葉,嬌笑道:“哈哈,讓我找到你了吧,哥哥正在找你呢,你倒好,躲到這裏來了!”
“翊哥哥?他不好玩,我不和他玩。”早昔半睜了睜眸子,偷看少女一眼,然後又悠悠閉上,“這裏多好啊,沒人管着我。”
“三界皆知,大凡妖類啊,都是目露血光、噬人骨肉之類,恨不得殺之滅之,”鳳燭無奈的雙手叉腰,清秀的面容哭笑不得,“可是那些寫古書的人看見了你呀,一定會大吃一驚,然後大失所望而歸。”
“哼。”早昔懶得和她較勁,隻是完全閉上了眼裝睡。
“早昔哥哥,”鳳燭忽的讨好的靠近,蹲在早昔身邊,“你偷偷告訴我啊,你不想做妖王,是不是?”
“不告訴你,你和翊哥哥是一夥的。”早昔唇角彎了彎,背對鳳燭道,“你走吧,我一會就去見他。”
“你趕我啊?那我偏不走了!”鳳燭嬌氣慣了,站起身,跺跺腳。然而早昔眉眼彎彎的笑笑,當真翻了個身,不再答話了。
斑駁的日光從枝葉間照射下來,給花早昔濃密纖長的睫毛鋪上一層金黃色,但見少年膚色雪白,渾身洋溢的香氣在日光下似乎更加濃郁。一眼看去,少年沉睡的模樣就如同神袛般安詳甯和,觸手可及卻令人不敢亵渎。
鳳燭呆呆的望着早昔精緻無暇的側面,突然想起當初鳳淮大人親征仙界時,那紫衣飄飄的蓬萊老仙人,站在雲端上厲聲所罵的“妖魅亂世”是什麽意思了——
妖王鳳淮,魅惑蒼生,蕩亂三界,睥睨天下。
然而如今鳳淮大人已死,眼前這散漫純真的少年早昔,真的會是妖界的救星麽?
鳳燭嬌小的身子蹲跪着,祈禱一般的念念有詞,從掌心化出一個淡白色的光環,将早昔籠罩在内。如此一來,不管周圍發生什麽,早昔都能香香甜甜的睡一覺了。
做完這一切,鳳燭拍拍手開心的站了起來。突聞身後樹叢一響,卻是五色鹿矯健的躍了進來。
“采鹿大人!”鳳燭親昵的撲了上去。
“小燭,他和鳳淮可真像啊。”五色鹿擡蹄輕步上前,望着睡夢中的早昔,眸子裏溢出寵愛的味道。
“嗯!和鳳淮大人一樣的漂亮呢!”鳳燭羨慕的點點頭。
“不隻是這樣的,”五色鹿溫柔的搖搖頭,“連性格都是那麽像,與世無争,善良散漫……真的好像啊。”想當初,它得知花吟梨懷孕時,并不十分贊同。妖王之血是妖王無上神力的來源,五色鹿很擔心人妖混血會影響妖王之血的純淨,從而将妖界帶向萬劫不複。
“與世無争?”鳳燭有些疑惑,“可是……”
“你們幼輩皆不知道,當年那場兩界之戰不過是仙界從中挑撥。後來三界皆大亂,才會降下天火,并不是鳳淮一人所爲。”五色鹿眸子裏閃過一絲寒厲,“鳳淮再戰仙界,隻是爲了揭穿這場陰謀,誰知卻把命賠了進去。”
“鳳淮大人不是仙妖合體麽,他爲什麽不能永生不死呢?”鳳燭見五色鹿要走,連忙追上去,“采鹿大人,告訴我吧!”
“小燭,這世間沒有永存不朽的東西,不管是人、妖、仙都是會消逝的,陷入六道輪回,不止不休。”五色鹿緩緩的邁着步子,悅耳的聲音多了幾分凝重,“生死有命,不是自己可以決定的。”
“既然萬事皆空,我們活着又是爲什麽呢?”鳳燭繼續追問道。
“也不盡然萬事皆空,”五色鹿聲音柔和了一些,“方才我說的也不全對,這世上有些東西卻是可以永恒的呢。”
“是什麽呢?”鳳燭睜大眼,甚是好問。
“你說呢?”五色鹿語帶笑意,四蹄邁動,故作神秘。鳳燭一聽便急了,連連追問答案是什麽,一人一鹿慢慢走動着,談話聲越來越小,漸漸消失在樹林深處。
幸好一陣清風拂過,送來了五色鹿最後說的話,隐約聽得見後幾個字是:
“……這世上唯獨能曆經磨難而不改變的,是感情。”
***
林間空地,聖壇之側,水鏡粼粼,萬籁俱寂。
鳳翊靜靜的站在水鏡前,已有一個時辰了。他望着鏡面不斷閃現的人影,面無表情。
早昔失蹤後,天海樓出人意料的甯靜。除了海部有派人在島上搜羅,花熏衣因雙目失明無法走動,江昱聖周旋在和朝廷的暗鬥裏,琉璃、初蝶整日足不出戶……非但沒有看見一絲混亂,那婚慶将至的喜悅反而蔓延開來,人們漸漸面帶喜色。
鳳翊微微蹙眉,不明白這是爲何。默默念咒催動水鏡幾次,可是閃現的畫面還是諸如此類。
漓水鏡乃是上古神器之一,千百年來爲世人可望不可及,不過隻是能看見人影還不夠啊,能聽見聲音就好了……思及此,鳳翊眉頭蹙的更深了,卻無可奈何,幹脆棄之不管,轉身便走——
“哥哥!”鳳翊擡目,但見鳳燭和五色鹿叢林間走來,少女顧盼生輝,跑了過來。
“早昔呢?”鳳翊不見紅衣少年,沉了臉色。
“鳳翊,不要總是杞人憂天,凡事都有柳暗花明之時,并不是你我眼前的樣子。”五色鹿緩緩跟了上來,安慰道。
“采鹿大人,你不會不知道早昔在想什麽吧?”鳳翊并不爲之所動,微微不耐道,“我們都不知鳳淮到底給早昔說了什麽,但是那小子到現在仍舊沒有心思——”
“住口!”五色鹿清冽嘯道,“早昔遲早都是妖王,你休得不敬!”
“……是。”這當頭一喝将鳳翊打醒,知罪低頭。
鳳燭見哥哥被斥,心急道:“采鹿大人息怒,我哥哥也是心系妖王之血,才會頂撞大人——”
“好了,”五色鹿踏着步子向聖壇走去,“你哥哥功勞甚多我知道,但是他要清楚他的身份,妖王之血總歸不是他的東西。”
這話雖淡,卻藏着難以言喻的玄機,鳳翊聞言神情微微一動,終究不發一言,隻是低頭:“是。”
“如今妖界人心四散,你之前吞食了衆多道行高深的妖類,我不是不知,但看在你是爲了養住妖王之血的份上,全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五色神鹿高高的站在聖壇上,靜靜的俯視着兄妹二人,“而今早昔歸來,他便是妖界的主人,盡快将妖王之血還給他,才是當務之急。”
“哦……”鳳燭爲哥哥委屈,癟了癟嘴,想想又道,“但是早昔哥哥……不願意做妖王的……”
“不過就是個花熏衣,”五色鹿的眼神淡然下來,“都是過眼浮雲罷了。”
“可是方才你才說了,這世上最不易摧毀的便是感情呀。”鳳燭笃定的疑惑道。
“那是因爲話沒說完,”五色鹿搖搖頭,“這世上沒有絕對,唯一可以摧毀感情的,便是感情。大婚之後,便是變天之時,命輪無法逆轉,但是齒輪啓合卻可改變。”言畢,它悠然偏頭看向後方的漓水鏡,念頭微動,新的畫面便出現在鏡面上。
但見天海樓内,茗虞樓上,一襲白衣的花熏衣側卧在床榻上,而江昱聖靜靜的守候在旁邊,烏眸深深的望着熏衣,不時爲熏衣掖好被角。那舉止神情間濃厚的感情,但凡瞎子,也是能夠看的一清二楚的。
晴空萬裏,樹林寂寂,五彩神鹿忽的擡了擡足,清冽的聲音一字一句道:
“我采鹿,妖界曆代護壇聖使,在妖王鳳淮的靈柩前、向九天神魔起誓,若不能攜妖族再攻蓬萊一雪當年之恥,便甘願永陷六道輪回之外,受盡堕落泯滅之苦!”
這番話語狠絕犀利,全然沒有了平日的半分溫柔,活音剛落,樹林裏便開始蠢蠢欲動,無數的低語蔓延開來,震的大地都隐約隆隆。
然而,眼前的樹林雖大,卻不過是鳳淮靈力凝結的結界而已。而遍及天下各處的妖類魔獸,不管藏身深山老林、幽譚洞穴,還是化爲人形、混迹人間,都不約而同的聽到了同樣的凄厲召喚——
“妖王重生!亂世再起!”
一時間群魔亂舞,妖血沸騰,隻要一聲令下,便是血洗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