疆宇烽煙息,廟廊議論生。父書名易起,遣矢謗誰明。
騎劫新持钺,昌平早退耕。卻憐玄菟地,擾擾滿山旌。
凡事從來有一個去擔當的,叫任事;有一個謀議的,叫論事。這論事的極易,身子在局外,或憑着一人之見,或聽了别人之言,可以信口說得。那任事極難,肩了一個前靠不得,後推不去擔子,撞了一班左呼不應,右招不來時節,真是自痛自知,自結自解。若沒些主持,憑着人走,莫說千人百議,不能盡從,便從了,這事有功,便道“是我代他籌畫”;事若失手,偏又道“他不能盡依”,歸罪于他,洗脫自己。若是一個持守得定,獨行其是的,卻又說他自矜愎谏,捉風捕影,诽謗着他,直要弄壞朝廷事,以博自家先見。
熊經略在遼東年餘,雖不能大有斬獲,且至時有損失,但當日來時,遼陽百姓還要逃亡,如今固住了沈陽;當日将官出戰,望風先逃,道臣撫慰,灑淚不住,如今都有固志;當初以十餘萬精兵,敗于奴手,如今今日在沈陽抵敵,明日在蒲河截殺,或守奉集堡,或守虎皮驿,或守清河撫順,或守寬φ蚪,還也修城開壕,采青放馬。況且常時巡曆,以察軍心,常時搜緝,以絕奸細,全遼也成一個光景了。奈是實心做事,自然沒有情面,司道不肯任事的,自然要逼任事,将官不肯用心戰守,用心體恤軍士的,自然要他用心,不免加以嚴威。況且爲索兵,累累上本,道他催迫不前,後部怨;爲索饷,累累上本,道他轉運不時,戶部怨;索器械累累上本,道他器械不堅利,工部怨;馬匹不肥膘,仆寺怨;斬逃将懦将,要逃的必定怕他怪他;斬貪将,貪婪要錢者必忌他謗他。仇口既多,傳揚又容易失真。更有爲國事緊的,反覺他似做事懈;爲屬望他重的,反覺他立功遲,不能無說。到一辯之後,又惹出他求勝心來,越發要搜求過失,一唱數和,必至不能安其身才止。故此當日熊經略,有人道他兵馬不訓練,将領不部署,人心不戢附,專事工作,獨尚威嚴,廢置群策群力,而獨智獨賢。熊經略自想曆任以來,有功無過,所奏不實,如何心服,如何不辯。一辯之後,自然群起,又有道他八無謀三欺君的,又有道尚方之劍,僅供作威之具的,又有道以破壞遼囗推之後人,以爲聞胡馬驕嘶,心膽墜地的。熊經略囗已告病求去,至此竟繳了尚方劍,辭職。又求勘以明白自己心迹。先時聖上也慰留,到後邊道是市虎成于三人,人言屢至,慈母也投抒,次後準他回籍,未後着勘明,以明功罪。
先時已升袁應太做遼東巡撫,如今又升他做經略,熊經略就将旗牌冊卷盡行交與袁撫,又上一個本,說當日受代于楊經略,今日交代與袁經略,人民,城堡,兵馬,錢糧,器械,西虜,奴賊,見事事皆經略大聲疾呼争口鬥氣得來,皆經略廢寝忘餐吐血嘔肝辦得,皆經略身親腳到口籌手畫所親授。又道曾遺監軍與諸将商議,今冬揚兵撫順,明春移各路兵六七萬,紮三大營,于撫順城下,四面繞以戰車,環以木城,對賊五六十裏,彼此相持。别遣毛兵浙兵出寬Γ川兵土兵出清河搗剿,後豎招降旗,懸擒逆賞格,不出一兩月,必有内應,一應軍中棚帳鍋口之類,已檄諸将秘辦。是交代方略。又自比喻是人家有盜劫火燒者,垣牆屋壁、什物财帛、僮仆,焚掠罄盡,主人東丐而西乞,操勞攻苦,撐支成一家當,亦欲自己受用,無奈宅不安,人常生疾病,又官訟誣纏而陷之死,自不得不舍之而他适。又道年來廟堂議論,全不谙軍中情實,第憑賊報緩急爲戰守。爲新經臣慮,如台省言,再不可征調空諸邊,再不可騷費空海内,遼必喪言者之手;如戶兵工部仍前咨讨不理,遼必喪各部之手。爲新經臣慮,征調,兵部但以一咨出門了己事,省鎮但推老弱出境了己事,雖再添十八萬兵,亦無用。爲新經臣慮,地方事,當聽地主官爲之,處兇地,肩重擔,自能區處停妥,幹辦緊急,何用拾括帖語亂人意而一不聽,辄憤人參人;至違制偾師,大将之事;零碎損掠,有無隐匿,道将之事,俱以罪經略,議論不省,文墨不寬。爲新經臣慮,爲經臣止以爲封疆慮,爲國家慮也。經過北京,具本謝恩,回籍聽勘。
望重疑原重,功多讒自多。頓半經濟手,棄擲歸山阿。
這廂袁經略莅事,也大振作一番,撫順用總兵賀世賢、李秉誠、張良策、尤世功、朱萬策、童仲揆六員,監軍副使張慎言、高出二員,兵五萬防守;清河用總兵侯世祿、梁仲善、姜弼三員,監軍副使牛維曜,兵三萬防守;寬Γ總兵劉光祚,監軍胡加棟,兵二萬防守;遼陽,總兵劉孔胤部兵一萬防守。其餘沈陽、蒲河,各屯兵一萬,奉集堡屯兵七千,以總兵祁秉忠管理。聯絡照應,極其詳密;人馬器械,極其精強。奴酋因探知熊經略去任,袁經略新來,忽然發兵數萬,突攻奉集堡,被高監軍督兵将火器流水打去,雖不曾打傷得奴酋精銳人馬,但是奴酋驅迫來新降遼民充作前隊的,已打死數百。又得朱總兵帶兵從奴酋後面沖殺,開原道崔副使又領兵來援,一路塵頭障日,奴酋遂退兵回去。
隻是當先熊經略嚴厲,凡有降夷,都分配各軍,不使一處,又着将官潛行緝訪,若有可疑,是奸細即行處斬,做事甚密,人不知他殺降,也并沒一個做得奸細。到了袁經略,秉性仁慈,他道夷人以窮來投我,若殺之,是阻了後來之心。賀總兵又道:“降夷中盡多猛勇堪戰的,不若收他爲用,以夷攻夷。”以此來的都收,也不行分方安插,就留在遼陽、沈陽城中。又要得他的心,他在城中奸淫強奪,也不甚钤制他,民心甚是不悅,卻已内中藏有奸細了。
到了二月十一,隻見奴酋帶領各王子、佟養性、李永芳,人馬約有五六萬,帶有雲梯鈎竿,十一日夜半渡了渾河,十二日直抵沈陽。各墩台都放号炮、舉煙,經略知得,一面吩咐奉集将士固守本堡,一面督陳策、童仲揆二将前往救應。此時沈陽是熊經略先時料理,周圍有兩重城壕,引着水圍繞,壕内密擺炮車,賀總兵與尤總兵聽得賊至,把兵沿壕擺列,吩咐賊到百步方放火炮,城上也發铳炮。奴酋兵馬早已備禦,都把五六寸厚的大闆做捱牌似攔抵在前邊,擋着铳炮,後邊一層排着弓箭手,後邊把車子載着泥土,要填溝塹,車後是鐵騎,正如宋時金兵用的鐵浮圖,人馬都挂鐵甲,隻剩兩眼,槍箭急切不能透入,隻待木闆當過了火炮,乘我兵裝放火藥,他就發箭亂射我兵馬,使不得拒他,這番就把泥填壕,一填就縱鐵騎過來沖殺,随帶雲梯鈎竿攻城。喜是兩個總兵督率兵士,城上城下,火炮分番打放,奴兵不得近城,彼此都傷了些人。
這邊經略差侯總兵去搗巢,要驚他内顧,卻緩不及事。朱總兵,姜總兵帶了二萬兵,離城十來裏下了寨,不敢前來。遊擊周敦吉要領兵渡河,與沈陽裏應外合,夾攻奴酋,陳、童兩總兵又不肯。沈陽沒救兵。先時張禦史铨巡按沈陽,見城裏降夷多得緊,防有奸細,吩咐奴兵臨城,畢竟分發這幹出城,不可留在城内,此時賀總兵道:“隔他城裏,還聲息不聞;若放在城外,容易走漏軍機。仍留着,隻是差兵巡察,可以無患。”
苦守十多日,奴兵見無救兵,分兵急攻。可怪火藥鳥嘴佛郎機,因連放熱了,反炸開,不打奴兵,倒打了自己,不免驚亂,奴兵趁這個釁隙,把土填壕,直向東門。賀、尤兩總兵還吩咐将士在城下堵殺,不料外邊虜兵呐喊,裏邊降夷也一齊呐喊起來,數處火起,兵士便無心戀戰。一起奴兵他是赤身持刀,隻帶一頂盔的,極其猛勇,乘亂飛身跳上城來,亂砍守城兵馬,下面降夷已砍開東門,奴兵大進。賀、尤兩總料已不濟事,領了些敗殘人馬,從西門殺出,不知下落。可惜熊經略任勞任怨築就一個城子,辛辛苦苦聚集得一城人民,隻十餘日裏便送與奴酋,奴酋又反得了許多錢糧軍火器械,來攻奉集堡并遼陽城,豈不更是可恨!正是:
援絕孤城歎不支,幾多膏血飽胡兒。卻思當日經營者,拮據渾忘寝食時。
讀熊經略交代一疏,一片直言,許多心血,叙一己之經營,券他人之失陷,了如指掌,乃卒使其言驗,何耶?而尤可恨者,牽制其身而失河東,究又虛拟其身而失河西耳。
劉庶常曰:“今之人,眼眶甚小,唇舌極多,事至束手無策,事平議論風生,議論生而禍亂生矣,正驅熊用袁之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