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九十四則


三家七穆春秋列國卿大夫世家之盛,無越魯三家、鄭七穆者。魯之公族,如臧氏、展氏、施氏、子叔氏、叔仲氏、東門氏、郈氏之類固多,唯孟孫、叔孫、季孫實出于桓公,其傳序累代,皆秉國政,與魯相爲久長。若揆之以理,則桓公弑兄奪國,得罪于天,顧使有後如此。鄭靈公亡,無嗣,國人立穆公之子子良,子良辭以公子堅長。乃立堅,是爲襄公。襄公将去穆氏,子良争之,願與偕亡。乃舍之,皆爲大夫。其後位卿大夫而傳世者,罕、驷、豐、印、遊、國、良,故曰七穆。然則諸家不逐而獲存,子良之力也。至其孫良霄乃先覆族,而六家爲卿如故,此又不可解也。

貢薛韋匡《漢元帝紀贊》雲:“貢、薛、韋、匡疊爲宰相。”謂貢禹、薛廣德、韋元成、匡衡也,四人皆握娖自好,當優柔不斷之朝,無所規救。衡專附石顯,最爲邪臣;廣德但有谏禦樓船一事;禹傳稱在位數言得失,書數十上;元成傳稱爲相七年,守正持重,不及父賢,而文采過之。皆不著其有過。按《劉向傳》:“宏恭、石顯白逮更生下獄,下太傅韋元成、谏大夫貢禹與廷尉雜考。劾更生前爲九卿,坐與蕭望之、周堪謀排許、史,毀離親戚,欲退去之,而獨專權。爲臣不忠,幸不伏誅,複蒙恩召用,不悔前過,而教今人言變事,誣罔不道。更生坐免爲庶人。”若以漢法論之,更生死有餘罪,幸元帝不殺之耳。《京房傳》房欲行考功法,石顯及韋丞相皆不欲行。然則韋、貢之所以進用,皆陰附恭、顯而得之。《班史》隐而不論,唯于《石顯傳》雲:“貢禹明經著節,顯使人緻意,深自結納。因薦禹天子,曆位九卿,至禦史大夫。”正在望之死後也。

兒寬張安世《漢史》有當書之事,本傳不載者。武帝時,兒寬有重罪系,按道侯韓說谏曰:“前吾丘壽王死,陛下至今恨之;今殺寬,後将複大恨矣!”上感其言,遂贳寬,複用之。宣帝時,張安世嘗不快上,所爲不可上意。上欲誅之,趙充國以爲安世本持橐簪筆事孝武帝數十年,見謂忠謹,宜全度之。安世用是得免。二事不書于寬及安世傳,而于劉向、充國傳中見之,豈非以二人之賢爲諱之邪?韓說能以一言救賢臣于垂死,而不于說傳書之,以揚其善,爲可惜也。

深溝高壘韓信伐趙,趙陳餘聚兵井陉口禦之。李左車說餘曰:“信乘勝而去國遠鬥,其鋒不可當。願假奇兵從間道絕其辎重,而深溝高壘勿與戰。彼前不得鬥,退不得還,不至十日,信之頭可緻麾下。”餘不聽,一戰成擒。七國反,周亞夫将兵往擊,會兵荥陽,鄧都尉曰:“吳、楚兵銳甚,難與争鋒。願以梁委之,而東北壁昌邑,深溝高壘,使輕兵塞其饟道,以全制其極。”亞夫從之,吳果敗亡。李、鄧之策一也,而用與不用則異耳。秦軍武安西,以攻阏與。趙奢救之,去邯鄲三十裏,堅壁,二十八日不行,複益增壘。既乃卷甲而趨之,大破秦軍。奢之将略,所謂玩敵于股掌之上,雖未合戰而勝形已著矣。前所雲鄧都尉者,亞夫故父绛侯客也。《晁錯傳》雲:“錯已死,谒者仆射鄧公爲校尉,擊吳、楚爲将。還,上書言軍事,拜爲城陽中尉。”鄧公者,豈非鄧都尉乎?亞夫傳以爲此策乃自請而後行,顔師古疑其不同,然以事料之,必非出于己也。

生之徒十有三《老子》“出生入死”章雲:“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動之死地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王弼注曰:“十有三,猶雲十分有三分取其生道,全生之極,十分有三耳;取死之道,全死之極,十分亦有三耳。而民生生之厚,更之無生之地焉。”其說甚淺,且不解釋後一節。唯蘇子由以謂“生死之道,以十言之,三者各居其三矣,豈非生死之道九,而不生不死之道一而已乎?《老子》言其九不言其一,使人自得之,以寄無思無爲之妙。”其論可謂盡矣。

臧氏二龜臧文仲居蔡,孔子以爲不智。蔡者,國君之守龜,出蔡地,因以爲名焉。《左傳》所稱“作虛器”,正謂此也。至其孫武仲得罪于魯,出奔邾,使告其兄賈于鑄,且緻大蔡焉,曰:“纥之罪不及不祀,子以大蔡納請,其可?”蓋請爲先人立後也。賈再拜受龜,使弟爲力己請,遂自爲也。乃立臧爲。爲之子曰昭伯,嘗如晉,從弟會竊其寶龜偻句龜所出地名。以蔔爲信與僭,僭吉。僭,不信也。會如晉。昭伯問内子與母弟,皆不對。會之意,欲使昭伯疑其若有他故者。歸而察之,皆無之,執而戮之,逸奔郈。及昭伯從昭公孫于齊,季平子立會爲臧氏後,會曰:“偻句不餘欺也。”臧氏二事,皆以龜故,皆以弟而奪兄位,亦異矣。

有扈氏《夏書·甘誓》,啓與有扈大戰于甘,以其“威侮五行,怠棄三正,天用剿絕其命”爲辭,孔安國傳雲:“有扈與夏同姓,恃親而不恭。”其罪如此耳。而《淮南子·齊俗訓》曰:“有扈氏爲義而亡,知義而不知宜也。”高誘注雲:“有扈,夏啓之庶兄也,以堯、舜舉賢,禹獨與子,故伐啓。啓亡之。”此事不見于他書,不知誘何以知之?傳記散轶,其必有以爲據矣。莊子以爲“禹攻有扈,國爲虛厲”,非也。

太公丹書太公《丹書》今罕見于世,黃魯直于禮書得其諸銘而書之,然不著其本始。予讀《大戴禮·武王踐陣篇》,載之甚備,故悉紀錄以遺好古君子雲:“武王踐昨三日,召士大夫而問焉,曰:‘惡有藏之約,行之行,萬世可以爲子孫常者乎?’皆曰:‘未得聞也。’然後召師尚父而問焉,曰:‘黃帝、颛顼之道可得見與?’師尚父曰:‘在《丹書》。王欲聞之,側齋矣。’王齋三日,尚父端冕奉書,道書之言曰:‘“敬勝怠者吉,怠勝敬者滅;義勝欲者從,欲勝義者兇。凡事不強則枉,弗敬則不正,枉者滅廢,敬者萬世。”藏之約,行之行,可以爲子孫常者,此言之謂也。’又曰:‘以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百世;以不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十世;以不仁得之,以不仁守之,必及其世。’王聞《書》之言,惕若恐懼。退而爲《戒書》,于席之四端爲銘。前左端銘曰:‘安樂必敬。’前右端銘曰:‘無行可悔。’後左端銘曰:‘一反一側,亦不可以忘。’後右端銘曰:‘所監不遠,視爾所代。’幾之銘曰:‘皇皇惟敬,口生■(hòu),口戕口。’鑒之銘曰:‘見爾前,慮爾後。’盥盤之銘曰:‘與其溺于人也,甯溺于淵。溺于淵,猶可遊也;溺于人,不可救也。’楹之銘曰:‘毋曰胡殘,其禍将然;毋曰胡害,其禍将大;毋曰胡傷,其禍将長。’杖之銘曰:‘惡乎危?于忿疐。惡乎失道?于嗜欲。惡乎相忘?于富貴。’帶之銘曰:‘火滅修容,慎戒必共,共則壽。’屦之銘曰:‘慎之勞,澇則富。’觞豆之銘曰:‘食自杖,食自杖,戒之憍,憍則逃。’戶之銘曰:‘夫名難得而易失。無勤弗忐,而曰我知之乎?無勤弗及,而臼我杖之乎?擾阻以泥之,若風将至,必先搖搖,雖有聖人,不能爲謀也。’牖之銘曰:‘随天之時,以地之财,敬祀皇天,敬以先時。’劍之銘日:‘帶之以爲服,動必行德,行德則興,倍德則崩。’弓之銘曰:‘屈申之義,發之行之,無忘自過。’矛之銘曰:‘造矛造矛,少間弗忍,終身之羞。予一人所聞,以戒後世子孫。,”凡十七銘。賈誼《政事書》,所陳教太子一節千餘言,皆此書《保傅篇》之文,然及胡亥、趙高之事,則爲漢儒所作可知矣。《漢昭帝紀》“通《保傅傳》”,文穎注曰:“賈誼作,在《禮·大戴記》。”其此書乎?荀卿《議兵篇》:“敬勝怠則吉,怠勝敬則滅;計勝欲則從,欲勝計則兇。”蓋出諸此。《左傳》晉斐豹“著于丹書”,謂以丹書其罪也。其名偶與之同耳。漢祖有丹書鐵契以待功臣,蓋又不同也。

漢景帝漢景帝爲人,甚有可議。晁錯爲内史,門東出,不便,更穿一門南出,南出者,太上皇廟堧垣也。丞相申屠嘉聞錯穿宗廟垣,爲奏請誅錯。錯恐,夜入宮上谒,自歸。上至朝,嘉請誅錯。上曰:“錯所穿非真廟垣,乃外堧垣,且又我使爲之,錯無罪。”臨江王榮以皇太子廢爲王,坐侵太宗廟壖地爲宮,詣中尉府對簿責訊,王遂自殺。兩者均爲侵宗廟,榮以廢黜失寵,至于殺之,錯方貴幸,故略不問罪,其不公不慈如此!及用袁盎一言,錯即夷族,其寡恩忍殺複如此。

蕭何先見韓信從項梁,居戲下,無所知名。又屬羽,數以策幹羽,羽弗用,乃亡歸漢。陳平事項羽,羽使擊降河内,已而漢攻下之。羽怒,将誅定河内者。平懼誅,乃降漢。信與平固能擇所從,然不若蕭何之先見。何爲泗水卒史事,第一。秦禦史欲入言召何,何固請,得毋行。則當秦之未亡,已知其不能久矣,不待獻策弗用,及懼罪且誅,然後去之也。

史漢書法《史記》、《前漢》所書高祖諸将戰功,各爲一體。《周勃傳》:攻開封,先至城下爲多;攻好畤,最;擊鹹陽,最;攻曲遇,最;破臧茶,所将卒當馳道爲多;擊胡騎平城下,所将卒當馳道爲多。《夏侯嬰傳》:破李由軍,以兵車趣攻戰疾;從擊章邯,以兵車趣攻戰疾;擊秦軍雒陽東,以兵車趣攻戰疾。《灌嬰傳》:破秦軍于杠裏,疾鬥,攻曲遇,戰疾力;戰于藍田,疾力;擊項佗軍,疾戰。又書:擊項冠于魯下,所将卒斬司馬、騎将各一人;擊破王武軍,所将卒斬樓煩将五人;擊武别将,所将卒斬都尉一人;擊齊軍于曆下,所将卒虜将軍、将吏四十六人;擊田橫,所将卒斬騎将一人;從韓信,卒斬龍且,所将之卒。身生得周蘭;破薛郡,身虜騎将;擊項籍陳下,所将卒斬樓煩将二人;追至東城,所将卒共斬籍;擊胡騎晉陽下,所将卒斬白題将一人;攻陳豨,卒斬特将五人;破黥布,身生得左司馬一人,所将卒斬小将十人。《傅寬傳》:屬淮陰,擊破曆下軍;屬相國參,殘博;屬太尉勃,擊陳豨。《郦商傳》:與鍾離昧戰,受梁相國印;定上谷,受趙相國印。五人之傳,書法不同如此,灌嬰事尤爲複重,然讀之了不覺細瑣,史筆超拔高古,範晔以下豈能窺其籬奧哉?又《史記·灌嬰傳》書:受诏别擊楚軍後;受诏将郎中騎兵;受诏将車騎别追項籍;受诏别降樓煩以北六縣;受诏并将燕、趙車騎;受诏别攻陳豨。凡六書受诏字,《漢》減其三雲。

薄昭田蚡周勃爲人告欲反,下廷尉,逮捕,吏稍侵辱之。初,勃以誅諸呂功,益封賜金,盡以予太後弟薄昭。及系急,昭爲言太後,後以語文帝,乃得釋。王恢坐爲将軍不出擊匈奴單于辎重,下廷尉,當斬。恢行千金于丞相田蚡,蚡不敢言上,而言于太後。後以蚡言告上,上竟誅恢。蚡蚣,王太後同母弟也。漢世母後豫聞政事,故昭、蚡憑之以招權納賄,其史所不書者,當非一事也。神宗熙甯七年,天下大旱,帝對朝嗟歎,欲盡罷法度之不善者。王安石怫然争之,帝曰:“比兩宮泣下,憂京師亂起,以爲更失人心。”安石曰:“兩宮有言,乃向經、曹佾(yì)所爲耳。”是時,安石力行新法,以爲民害,向經、曹佾能獻忠于母後,可謂賢戚裏矣,而安石非沮之,使遇薄昭、田蚡,當如何哉?高遵裕坐西征失律抵罪,宣仁聖烈後臨朝,宰相蔡确乞複其官,後曰:“遵裕,靈武之役,塗炭百萬,得免刑誅幸矣,吾何敢顧私恩而違天下公議!”其聖如此,雖有昭、蚡百輩,何所容其奸乎?

文字結尾《老子道經》“孔德之容”一章,其末雲:“吾何以知衆甫之然哉?以此。”蓋用二字結之。《左傳》:“叔孫武叔使郈馬正侯犯殺郈宰公若藐,弗能。其圉人曰:‘吾以劍過朝,公若必曰:‘誰之劍也?”吾稱子以告,必觀之,吾僞固而授之末,則可殺也。’使如之。”《孟子》載:“齊人一妻一妾而處室者,其良人出,必厭酒肉而後反。問所與飲食者,則盡富貴也。妻瞷其所之,乃之東郭播間之祭者,乞其餘。歸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也,今若此!’”此二事反複數十百語,而但以“使如之”及“今若此”各三字結之。《史記·封禅書》載武帝用方士言神祠長陵神君,李少君、謬忌、少翁、遊水發根、栾大、公孫卿、史寬舒、丁公、王朔、公玉帶、越人勇之之屬,所言祠竈,化丹沙,求蓬萊安期生,立太一壇,作甘泉宮台室,柏梁、仙人掌,壽宮神君,鬥棋小方,泰帝神鼎,雲陽美光,缑氏城仙人迹,太室呼萬歲,老父牽狗,白雲起封中,德星出,越祠雞蔔,通天台,明堂,昆侖,建章宮,五城十二樓,凡數十事,三千言,而其未雲“然其效可睹矣”。則武帝所興爲者,皆堕誕罔中,不待一二論說也。文字結尾之簡妙至此。

國初古文歐陽公書韓文後雲:“予少家漢東,有大姓李氏者,其子堯輔頗好學。

予遊其家,見有敝箧貯故書在壁間,發而視之,得唐《昌黎先生文集》六卷,脫落颠倒無次序,因乞以歸讀之。是時,天下未有道韓文者,予亦方舉進士,以禮部詩賦爲事。後官于洛陽,而尹師魯之徒皆在,遂相與作爲古文,因出所藏《昌黎集》而補綴之。其後天下學者亦漸趨于古,韓文遂行于世。”又作《蘇子美集序》雲:“子美之齒少于予,而予學古文,反在其後。天聖之間,學者務以言語聲偶擿以相誇尚,子美獨與其兄才翁及穆參軍伯長作爲古歌詩雜文,時人頗共非笑之,而子美不顧也。其後學者稍趨于古。獨子美爲于舉世不爲之時,可謂特立之士也。”《柳子厚集》有穆修所作《後叙》雲:“予少嗜觀韓、柳二家之文,《柳》不全見于世,《韓》則雖目其全,至所缺墜,亡字失句,獨于集家爲甚。凡用力二紀,文始幾定,時天聖九年也。”予讀《張景集》中《柳開行狀》雲:“公少誦經籍,大水趙生,老儒也,持韓愈文僅百篇授公曰:‘質而不麗,意若難曉,子詳之,何如?’公一覽不能舍,歎曰:‘唐有斯文哉!’因爲文章直以韓爲宗尚。時韓之道獨行于公。遂名肩愈,字紹先。韓之道大行于今,自公始也。”又雲:“公生于晉末,長于宋初,扶百世之大教,續韓、孟而助周、孔。兵部侍郎王祜得公書曰:‘子之文出于今世,真古之文章也。’兵部尚書楊昭儉曰:‘子之文章,世無如者已二百年矣。’”開以開寶六年登進士第,景作行狀時,鹹平三年。開序韓文雲:“予讀先生之文,自年十七至于今,凡七年。”然則在國初開已得《昌黎集》而作古文,去穆伯長時數十年矣。蘇、歐陽更出其後,而歐陽略不及之,乃以爲天下未有道韓文者,何也?範文正公作《尹師魯集序》亦雲:“五代文體薄弱,皇朝柳仲塗起而麾之。泊楊大年專事藻飾,謂古道不适于用,廢而弗學者久之。師魯與穆伯長力爲古文,歐陽永叔從而振之,由是天下之文一變而古。”其論最爲至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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