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七十七則


田租輕重李悝爲魏文侯作盡地力之教,雲:“一夫治田百畝,歲收粟百五十石,除十一之稅十五石,餘百三十五石。”蓋十一之外,更無他數也。今時大不然,每當輸一石,而義倉省耗别爲一鬥二升,官倉明言十加六,複于其間用米之精粗爲說,分若幹甲,有至七八甲者,則數外之取亦如之。庾人執概從而輕重其手,度二石二三鬥乃可給。至于水腳、頭子、市例之類,其名不一,合爲七八百錢,以中價計之,并僦船負擔,又須五鬥,殆是一而取三。以予所見,唯會稽爲輕,視前所雲不能一半也。董仲舒爲武帝言:“民一歲力役,三十倍于古,而田租口賦,二十倍于古。”謂一歲之中,失其資産三十及二十倍也。又雲:“或耕豪民之田,見稅十五。”言下戶貧民自無田,而耕墾豪富家田,十分之中以五輸本田主,今吾鄉俗正如此,目爲“主客分”雲。女子夜績《漢·食貨志》雲:“冬,民既入,婦人相從夜績,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謂一月之中,又得半夜,爲四十五日也。必相從者,所以省費燎火,同巧拙而合習俗也。《戰國策》甘茂亡秦出關,遇蘇代曰:“江上之貧女,與富人女會績而無燭,處女相與語,欲去之。女曰,妾以無燭故,常先至掃室布席,何愛餘明之照四壁者?幸以賜妾。”以是知三代之時,民風和厚勤樸如此,非獨女子也,男子亦然。《豳風》“晝爾幹茅,宵爾索绹”,言晝日往取茅歸,夜作绹索,以待時用也,夜者日之餘,其爲益多矣。

淮南王漢淮南厲王死,民作歌以諷文帝曰:“一尺布,尚可縫,一鬥粟,尚可眷,兄弟二人不相容。”此《史》、《漢》所書也。高誘作《鴻烈解叙》,及許叔重注文,其辭乃雲:“一尺缯,好童童,一升粟,飽蓬蓬,兄弟二人不能相容。”殊爲不同,後人但引尺布鬥粟之喻耳。厲王子安複爲王,招緻賓客方術之士,作爲《内書》二十一篇,《外書》甚衆;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黃白之術。《漢書·藝文志·淮南内》二十一篇,《淮南外》三十三篇,列于雜家,今所存者二十一卷,蓋《内篇》也。壽春有八公山,正安所延緻客之處,傳記不見姓名,而高誘叙以爲蘇飛、李尚、左吳、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晉昌等八人,然唯左吳、雷被、伍被見于史。雷被者,蓋爲安所斥,而亡之長安上書者,疑不得爲賓客之賢也。

薛國久長《左傳》載魯哀公大夫雲:“禹合諸侯于塗山,執玉帛者萬國,今其存者無數十焉。”漢公孫卿語武帝雲:“黃帝萬諸侯,而神靈之封君七千。”按《王制》所紀九州,凡千七百七十有三國,多寡殊不侔。以環移之,一君會朝所将吏卒,姑以百人計之,則萬國之衆,當爲百萬,塗山之下,将安所歸宿乎?其爲■(wèi)言,無可疑者。所謂存者數十,考諸經傳,可見者唯薛耳。薛之祖奚仲,爲夏禹掌車服大夫,自此受封,曆商及周末,始爲宋偃王所滅,其享國千九百餘年,傳六十四代,三代諸侯莫之與比。薛壤地褊小,以詩則不列于《國風》,以世家則不列于《史記》,而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間,視同侪邾、杞、滕、鄫,獨未嘗受大國侵伐,則其爲邦,亦自有持守之道矣。

建除十二辰建除十二辰,《史》、《漢》曆書皆不載,《日者列傳》但有“建除家以爲不吉”一句。惟《淮南鴻烈解·天文訓篇》雲:“寅爲建,卯爲除,辰爲滿,已爲平,主生;午爲定,未爲執,主陷;申爲破,主衡;西爲危,主構;戌爲成,主少德;亥爲收,主大德;子爲開,主太歲;醜爲閉,主太陰。”今《會元官曆》,每月逢建、平、破、收日,皆不用,以建爲月陽,破爲月對,平、收随陰陽月遞互爲魁罡也。《西陽雜沮·夢篇》雲:“《周禮》以日月星辰各占六夢,謂日有甲乙,月有建破。”今注無此語。《正義》曰:“按《堪輿》,黃帝問天老事雲‘四月陽建于已,破于亥,陰建于未,破于癸,是爲陽破陰,陰破陽。’”今不知何書所載,但又以十幹爲破,未之前聞也。

俗語算數三三如九,三四十二,二八十六,四四十六,三九二十七,四九三十六,六六三十六,五八四十,五九四十五,六九五十四,七九六十三,八九七十二,九九八十一,皆俗語算數,然《淮南子》中有之。三七二十一,蘇秦說齊王之辭也。《漢書·律曆志》劉歆典領鍾律,奏其辭,亦雲八八六十四。杜預注《左傳》,天子用八,雲八八六十四人,又六六三十六人,四四十六人。如淳、孟康、晉灼注《漢志》,亦有二八十六,三四十二,六八四十八,八八六十四等語。

伾文用事唐順宗即位,抱疾不能言,王伾、王叔文以東宮舊人用事,政自己出,即日禁宮市之擾民,五坊小兒之暴闾巷,罷鹽鐵使之月進,出教坊女伎六百還其家。以德宗十年不下赦令,左降官雖有名德才望,不複叙用,即追陸蟄、鄭餘慶、韓臯、陽城還京師,起姜公輔爲刺史。人情大悅,百姓相聚歡呼。又謀奪宦者兵,既以範希朝及其客韓泰總統京西諸城鎮行營兵馬,中人尚未悟。會諸将以狀來辭,始大怒,令其使歸告其将,“無以兵屬人”。當是時,此計若成,兵柄歸外朝,則定策國老等事,必不至後日之患矣!所交黨與,如陸質、呂溫、李景儉、韓晔、劉禹錫、柳宗元。皆一時豪俊知名之士,惟其居心不正,好謀務速,欲盡據大權,如鄭珣瑜、高郢、武元衡稍異己者,皆亟斥徙,以故不旋踵而身陷罪戮。後世蓋有居怌、文之地,而但務嘯引沾沾小人以爲鷹犬者,殆又不足以望其百一雲。白樂天諷谏,元和四年作,其中《賣炭翁》一篇,蓋爲宮市,然則未嘗能絕也。

五十弦瑟李商隐詩雲“錦瑟無端五十弦”,說者以爲錦瑟者,令狐丞相侍兒小名,此篇皆寓言,而不知五十弦所起。劉昭《釋名》箜篌雲:“師延所作靡靡之樂,蓋空國之侯所作也。”段安節《樂府錄》雲:“箜篌乃鄭、衛之音,以其亡國之聲,故号空國之侯,亦曰坎侯。”吳兢《解題》雲:“漢武依琴造坎侯,言坎坎應節也。後訛爲箜篌。”予按《史記·封禅書》雲:“漢公孫卿爲武帝言:‘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爲二十五弦。’于是武帝益召歌兒,作二十五弦及空侯。”應劭曰:“帝令樂人侯調始造此器。”《前漢·郊祀志》備書此事,言“空侯瑟自此起。”顔師古不引劭所注,然則二樂本始,曉然可考,雖劉、吳博洽,亦不深究,且“空”元非國名,其說尤穿鑿也。《初學記》、《太平禦覽》編載樂事,亦遺而不書。《莊子》言“魯遵調瑟,二十五弦皆動”,蓋此雲。《續漢書》雲“靈帝胡服作箜篌”,亦非也。

遷固用疑字東坡作《趙德麟字說》雲:“漢武帝獲白麟,司馬遷、班固書曰‘獲一角獸,蓋麟雲’,蓋之爲言,疑之也。”予觀《史》、《漢》所紀事,凡緻疑者,或曰若,或曰雲,或曰焉,或曰蓋,其語舒緩含深意,姑以《封禅書》、《郊祀志》考之,漫記于此。“雍州好畤,自古諸神祠皆聚雲。蓋黃帝時嘗用事,雖晚周亦郊焉。”“三神山,蓋嘗有至者,諸仙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未能至,望見之焉。”新垣平望氣言:“有神氣,成五采,若人冠絻(miǎn)焉。”“權火舉而祠,若光輝然屬大焉。”“出長安門,若見五人于道北。”“蓋夜緻王夫人之貌雲,天子自帷中望見焉。”“登中嶽太室。從官在山下聞若有言萬歲者雲。”“祭封禅祠,其夜若有光。”封栾大诏:“天若遺朕士而大通焉。”河東迎鼎,“有黃雲蓋焉。”“見神人東萊山,若雲欲見天子。”方士言“蓬萊諸神若将可得。”“天子爲塞河,興通天台,若見有光雲。”“獲若石雲于陳倉。”此外如所謂“及群臣有言老父,則大以爲仙人也。”“可爲觀,如缑城,神人宜可緻。”“天旱,意乾封乎?”“然其效可睹矣。”詞旨亦相似。

僭亂的對王莽竊位稱新室,公孫述稱成家,袁術稱仲家,董卓郿塢,公孫瓒易京,皆自然的對也。

月不勝火《莊子·外物篇》:“利害相摩,生火甚多,衆人焚和,月固不勝火,于是乎有僓然而道盡。”注雲:“大而暗則多累,小而明則知分。”東坡所引,乃曰:“郭象以爲大而暗,不若小而明。陋哉斯言也!爲更之曰,月固不勝燭,言明于大者必晦于小,月能燭天地,而不能燭毫厘,此其所以不勝火也,然卒之火勝月耶?月勝火耶?”予記朱元成《萍洲可談》所載:“王荊公在修撰經義局,因見舉燭,言:‘佛書有日月燈光明佛,燈光豈足以配日月乎?’呂惠卿曰:‘日煜乎晝,月煜乎夜,燈煜乎日月所不及,其用無差别也。’公大以爲然,蓋發言中理,出人意表雲。”予妄意《莊子》之旨,謂人心如月,湛然虛靜,而爲利害所薄,生火熾然,以焚其和,則月不能勝之矣,非論其明暗也。

靈台有持《莊子·庚桑楚篇》雲:“靈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郭象雲:“有持者,謂不動于物耳,其實非持。若知其所持而持之,持則失也。”陳碧虛雲:“真宰存焉,随其成心而師之。”予謂是皆置論于言意之表,玄之又玄,複采莊子之語以爲說,而于本旨殆不然也。嘗記洪慶善雲:“此一章謂持心有道,苟爲不知其所以持之,則不複可持矣。”蓋前二人解釋者,爲兩“而”字所惑,故從而爲之辭。

董仲舒災異對漢武帝建元六年,遼東高廟、長陵高園殿災,董仲舒居家推說其意,草藁未上,主父偃竊其書奏之。上召視諸儒,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爲大愚。于是下仲舒吏,當死,诏赦之。仲舒遂不敢複言災異。此本傳所書。而《五行志》載其對曰:“漢當亡秦大敝之後,承其下流。又多兄弟親戚骨肉之連,驕揚奢侈,恣睢者衆,故天災若語陛下:‘非以太平至公,不能治也。視親戚貴屬在諸侯遠正最甚者,忍而誅之,如吾燔遼東高廟乃可;視近臣在國中處旁仄及貴而不正者,忍而誅之,如吾燔高園殿乃可’雲爾。在外而不正者,雖貴如高廟,猶災燔之,況諸侯乎!在内不正者,雖貴如高園殿,猶燔災之,況大臣乎!此天意也。”其後淮南、衡山王謀反,上思仲舒前言,使呂步舒持斧钺治淮南獄,以《春秋》誼颛斷于外,不請。既還奏事,上皆是之。凡與王謀反列侯二千石豪傑,皆以罪輕重受誅,二獄死者數萬人。嗚呼!以武帝之嗜殺,時臨禦方數歲,可與爲善,廟殿之災,豈無他說?而仲舒首勸其殺骨肉大臣,與平生學術大爲乖刺,馴緻數萬人之禍,皆此書啓之也。然則下吏幾死,蓋天所以激步舒雲,使其就戮,非不幸也。

李正已獻錢唐德宗初即位,淄青節度使李正己,畏上威名,表獻錢三十萬缗。上欲受之,恐見欺,卻之則無辭。宰相崔祐甫,請遣使慰勞淄青将士,因以正己所獻錢賜之,使将士人人戴上恩,諸道知朝廷不重貨财。上悅從之。正己大慚服。天下以爲太平之治,庶幾可望。紹興三十年,鎮江都統制劉寶乞詣阙奏事,朝廷以其方命刻下,罷就散職。寶規取恩寵,掃一府所有,載以自随,巨舟連樯,白金至五艦,他所赍挾皆稱是。其始謀蓋雲此行不以何事,必可力買。既至,越趄國門,不許入觐,或以謂欲上諸内府。予時爲樞密檢詳,爲丞相言:“援祐甫所陳,乞以寶所赍等第賜其本軍,明降诏書,遺一朝士以寶平生過惡,告谕卒伍,使知明天子惠綏恻怛之意。或寶靳固奄有,仞爲己物,則宜因人之言,發命诘問在行之物,本安所出,今安所用?悉取而籍之。就其舟楫,北還充賜,尤可以破其溪壑無厭之謀。”湯岐公當國,不能用也。

宣室漢宣室有殿有閣,皆在未央宮殿北,《三輔黃圖》以爲前殿正室。武帝爲窦太主置酒,引内董僵,東方朔曰:“宣室者,先帝之正處也,非法度之政不得入焉。”文帝受厘于此,宣帝常齋居以決事。如淳曰:“布政教之室也。”然則起于高祖時,蕭何所創,爲退朝聽政之所。而《史記·龜策傳》雲:“武王圍纣象郎,自殺宣室。”徐廣曰:“天子之居,名曰宣室。”《淮南子》雲:“武王甲卒三千,破纣牧野,殺之宣室。”注曰:“商宮名,一曰獄也。”蓋商時已有此名,漢偶與之同,《黃圖》乃以爲“漢取舊名”,非也。

昔昔鹽薛道衡以“空梁落燕泥”之句,爲隋炀帝所嫉。考其詩名《昔昔鹽》,凡十韻:“垂柳覆金堤,靡蕪葉複齊。水溢芙蓉沼,花飛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織錦窦家妻。關山别蕩子,風月守空閨。常斂千金笑,長垂雙玉啼。盤龍随鏡隐,彩鳳逐帷低。飛魂同夜鵲,倦寝憶晨雞。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前年過代北,今歲往遼西。一去無消息,那能惜馬蹄!”唐趙嘏廣之爲二十章,其《燕泥》一章雲:“春至今朝燕,花時伴獨啼。飛斜珠箔隔,語近畫梁低。帷卷閒窺戶,床空暗落泥。誰能長對此,雙去複雙栖。”《樂苑》以爲羽調曲。《玄怪錄》載“籧篨三娘工唱《阿鵲鹽》”,又有《突阙鹽》、《黃帝鹽》、《白鴿鹽》、《神雀鹽》、《疏勒鹽》、《滿座鹽》、《歸國鹽》。唐詩“媚賴吳娘唱是鹽”,“更奏新聲《刮骨鹽》”。然則歌詩謂之“鹽”者,如吟、行、曲、引之類雲。今南嶽廟獻神樂曲,有《黃帝鹽》,而俗傳以爲“皇帝炎”,《長沙志》從而書之,蓋不考也。韋縠編《唐才調詩》,以趙詩爲劉長卿,而題爲《别宕子怨》,誤矣。

将帥當專《周易·師卦》:“六三,師或輿屍,兇。”“九五,長子帥師,弟子輿屍,貞兇。”爻意謂用兵當付一帥,苟其俦雜然臨之,則兇矣。輿屍者,衆主也。安慶緒既敗,遁歸根州,肅宗命郭汾陽、李臨淮九節度緻讨。以二人皆元勳,難相統屬,故不置元帥,但以宦者魚朝恩爲觀軍容宣慰處置使,步騎六十萬,爲史思明所挫,一戰而潰。憲宗讨淮西,命宣武等十六道進軍,雖以韓弘爲都統,而身未嘗至。既無統帥,至四年不克,及裴度一出,才數月即成功。穆宗讨王庭湊、朱克融,時裴度鎮河東,亦爲都招讨使,群帥如李光顔、烏重嗣,皆當時名将。而翰林學士元稹,意圖宰相,忌度先進,與知樞密魏簡相結,度每奏畫軍事,辄從中沮壞之,故屯守逾年,竟無成績。貞元之誅吳少誠,元和之征盧從史,皆此類也。石晉開運中,爲契丹所攻,中國兵力寡弱,桑維翰爲宰相,一制指揮節度使十五人。雖杜重威、李守正、張彥澤輩,驽材反虜,然重威爲主将,陽城之戰,三人者尚能以身徇國,大敗強胡,耶律德光乘橐駝奔竄,僅而獲免。由是觀之,大将之權,其可不專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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