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之計人臣之遇明主,于始見之際,圖事揆策,必有一定之計,據以爲決,然後終身不易其言,則史策書之,足爲不朽。東坡序範文正公之文,蓋論之矣。伊尹起于有莘,應湯三聘,将使君爲堯、舜之君,民爲堯、舜之民,卒之相湯伐夏,俾厥後惟堯、舜,格于皇天。傅說在岩野,愛立作相,三篇之書,皎若星日,雖史籍久遠,不詳紀其行事,而高宗克鬼方,伐荊、楚,嘉靖商邦,禮陟配天,載于《易》之《既濟》,《書》之《無逸》、《詩》之《殷武》,商代之君莫盛焉。罔俾阿衡,專美有商,于是爲允蹈矣。管仲以其君霸,商君基秦爲強,雖聖門羞稱,後世所賤,然考其爲政,蓋未嘗一戾于始謀。韓信勸漢租任天下武勇,以城邑封功臣,以義兵從思東歸之士,傳檄而定三秦;下魏之後,請北舉燕、趙,東擊齊,南絕楚糧道,西會榮陽,至于滅楚,無一言不酬。鄧禹見光武于河北,知更始無成,說帝延攬英雄,務悅民心,立高祖之業,救萬民之命,帝與定計議,終濟大業。耿龠與光武同讨王郎,願歸幽州,益發精兵,定彭寵,取張豐,還收富平、獲索,東攻張步,以平齊地,帝常以爲落落難合,而事竟成。諸葛亮論曹操挾天子令諸侯,難與争鋒;孫權據有江東,可與爲援而不可圖。荊州用武之國,益州沃野千裏,勸劉備跨有荊、益,外觀時變,則霸業可成,漢室可興,及南方已定,則表獎率三軍,北定中原。已而盡行其說,至于用師未戰而身先死,則天也。房喬杖策谒太宗爲記室,即收人物緻幕府,與諸将密相申結,輔成大勳,至于爲相,号令典章,盡出其手,雖數百年猶蒙其功。王樸事周世宗,當五季草創之際,上《平邊策》、以爲:“唐失吳、蜀,晉失幽、并,當知所以平之之術。當今吳易圖,可撓之地二千裏,攻虛擊弱,則所向無前,江北諸州,乃國家之有也。既得江北,江之南亦不難平。得吳則桂、廣皆爲内臣,岷、蜀可匕書而召之,不至則四面并進,席卷而蜀平矣。吳、蜀平,幽可望風而至。唯并必死之寇,候其便則一削以平之。”世宗用其策,功未集而殂。至于國朝,掃平諸方,先後次第,皆不出樸所料。獨幽州之舉,既至城下,而諸将不能成功。若乃王安石颛國,言聽計從,以身任天下之重,而師慕商鞅爲人,苟可以取民者,無不盡,遂诒後世之害,則在所不論也。
秋興賦宋玉《九辯詞》雲:“憭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将歸。”潘安仁《秋興賦》引其語,繼之曰:“送歸懷慕徒之戀,遠行有羁旅之憤。臨川感流以歎逝,登山懷遠而悼近。彼四戚之疚心,遭一塗而難忍。”蓋暢演厥旨,而下語之工拙,較然不侔也。
太史慈三國當漢、魏之際,英雄虎争,一時豪傑志義之士,磊磊落落,皆非後人所能冀,然太史慈者尤爲可稱。慈少仕東萊本郡爲奏曹吏,郡與州有隙,州章劾之,慈以計敗其章,而郡得直。孔融在北海爲賊所圍,慈爲求救于平原,突圍直出,竟得兵解融之難。後劉繇爲揚州刺史,慈往見之,會孫策至,或勸繇以慈爲大将軍。繇曰:“我若用子義,許子将不當笑我邪?”但使慈偵視輕重,獨與一騎卒遇策,便前鬥,正與策對,得其兜鍪。及繇奔豫章,慈爲策所執,捉其手曰:“甯識神亭時邪?”又稱其烈義,爲天下智士,釋縛用之,命撫安繇之子,經理其家。孫權代策,使爲建昌都尉,遂委以南方之事,督治海昏。至卒時,才年四十一,葬于新吳,今洪府奉新縣也,邑人立廟敬事。乾道中封靈惠侯,予在西掖當制,其詞雲:“神早赴孔融,雅謂青州之烈士。晚從孫策,遂爲吳國之信臣。立廟至今,作民司命。攬一同之言狀,擇二美以建侯,庶幾江表之間,尚憶神亭之事。”蓋爲是也。
谥法“先王谥以尊名,節以壹惠。”語出《表記》。然不雲起于何時,今世傳《周公谥法》,故自文王、武王以來始有谥。周之政尚文,斯可驗矣。如堯、舜、禹、湯皆名,皇甫谧之徒附會爲說,至于桀、纣,亦表以四字,皆非也。周王谥以一字,至威烈、貞定益以兩,而衛武公曰睿聖武公,見于《楚語》。孔文子曰貞惠文子,見于《檀弓》。各三字,意當時尚多有之。唐諸帝谥,經三次加冊,由高祖至明皇皆七字,其後多少不齊。代宗以四字,肅、順、憲以九字,餘以五字,唯宣宗獨十八字,曰元聖至明成武獻文睿智章仁神聰懿道大孝。國朝祖宗谥十六字,唯神宗二十字,曰體元顯道法古立憲帝德王功英文烈武欽仁聖孝,蓋蔡京所定也。
漢文帝受言漢文帝即位十三年,齊太倉令淳于意有罪當刑,其女缇萦,年十四,随至長安,上書願沒入爲官婢,以贖父刑罪。帝憐悲其意,即下令除肉刑。丞相張蒼、禦史大夫馮敬議,請定律,當斬右止者反棄市,笞者杖背五百至三百,亦多死,徒有輕刑之名,實多殺人。其三族之罪,又不乘時建明,以負天子德意,蒼、敬可謂具臣矣。史稱文帝止辇受言。今以一女子上書,躬自省覽,即除數千載所行之刑,曾不留難,然則天下事豈複有稽滞不決者哉?所謂集上書囊以爲殿帷,蓋凡囊封之書,必至前也。
丹青引杜子美《丹青引贈曹将軍霸》雲:“先帝天馬玉花骢,畫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牽來赤愞下,迢立阊阖生長風。诏謂将軍拂絹素,意匠慘澹經營中。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玉花卻在禦榻上,榻上廷前屹相向。至尊含笑催賜金,國人、太仆皆惆怅。”讀者或不曉其旨,以爲畫馬奪真,國人、太仆所爲不樂,是不然。國人、太仆蓋牧養官曹及馭者,而黃金之賜,乃畫史得之,是以惆怅,杜公之意深矣。又《觀曹将軍畫馬圖》雲:“曾貌先帝照夜白,龍池十日飛霹靂。内府殷紅碼盩盤,捷好傳诏才人索。”亦此意也。詩國風秦中事《周召》二南、《幽風》皆周文、武、成王時詩,其所陳者秦中事也。
所謂沼沚洲澗之水,蘋蘩藻荇之菜,疑非所有。既化行江、漢,故并江之永,漢之廣,率皆得言之欤?《摽有梅》之詩,不注釋梅,而《秦風·終南》詩,“終南何有,有條有梅”。毛氏雲:“梅,楠也。”箋雲:“名山高大,宜有茂木。”今之梅與楠異,亦非茂木,蓋毛、鄭北人不識梅耳。若《上林賦》所引江籬、蘼蕪、揭車、蓑荷、荪、若、薠、芋之類,自是侈辭過實,與所謂八川東注太湖者等也。
詩文當句對唐人詩文,或于一句中自成對偶,謂之當句對。蓋起于《楚辭》“惠烝蘭藉”、“桂酒椒漿”、“桂掉蘭”枻、“斫冰積雪”。自齊、梁以來,江文通、庾子山諸人亦如此。如王勃《宴滕王閣序》一篇皆然。謂若襟三江帶五湖,控蠻荊引瓯越,龍光牛鬥,徐孺陳著,騰蚊起鳳,紫電青霜,鶴汀凫渚,桂殿蘭宮,鍾鳴鼎食之家,青雀黃龍之軸,落霞孤骛,秋水長天,天高地迥,興盡悲來,宇宙盈虛,丘墟已矣之辭是也。于公異《破朱泚露布》亦然。如堯、舜、禹、湯之德,統元立極之君,卧鼓偃旗,養威蓄銳,夾川陸而左旋右抽,抵丘陵而浸淫布濩,聲塞宇宙,氣雄钲鼓,驅兕作威,風雲動色,乘其跆藉,取彼鲸鲵,自卯及西,來拒複攻,山傾河洩,霆鬥雷馳,自北狙南,輿屍折首,左武右文,銷鋒鑄鎬之辭是也。杜詩小院回廊春寂寂,浴鬼飛鴛晚悠悠,清江錦石傷心麗,嫩蕊濃花滿目斑,書簽藥裹封蛛網,野店山橋送馬蹄,戎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犬羊曾爛漫,宮阙尚蕭條,蚊龍引子過,荷芰逐花低,幹戈況複塵随眼,鬓發還應雪滿頭,百萬傳深入,寰區望匪他。象床玉手,萬草千花,落絮遊絲,随風照日,青袍白馬,金谷銅駝,竹寒沙碧,菱刺藤梢,長年三老,捩拖開頭,門巷荊棘底,君臣豺虎邊,養拙幹戈,全生糜鹿,舍舟策馬,拖玉腰金,高江急峽,翠木蒼藤,古廟杉松,歲時伏臘,三分割據,萬古雲霄,伯仲之間,指揮若定,桃蹊李徑,梔子紅椒,庾信羅含,春來秋去,楓林橘樹,複道重樓之類,不可勝舉。李義山一詩,其題曰《當句有對》雲:“密迩平陽接上蘭,秦樓鴛瓦漢宮盤。池光不定花光亂,日氣初涵露氣幹。但覺遊蜂饒舞蝶,豈知孤鳳憶離鸾。三星自轉三山遠,紫府程遙碧落寬。”其他詩句中,如青女素蛾,對月中霜裏;黃葉風雨,對青樓管弦;骨肉書題,對慧蘭蹊徑;花須柳眼,對紫蝶黃蜂;重吟細把,對已落猶開;急鼓疏鍾,對休燈滅燭;江魚朔雁,對秦樹嵩雲;萬戶千門,對風朝露夜。如是者甚多。
東坡明正東坡《明正》一篇送于做失官東歸雲:“子之失官,有爲子悲如子之自悲者乎?有如子之父兄妻子之爲子悲者乎?子之所以悲者,惑于得也。父兄妻子之所以悲者,惑于愛也。”按《戰國策》齊鄒忌謂妻曰:“我孰與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公也。”複問其妾與客,皆言“徐公不若君之美。”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東坡之斡旋,蓋取諸此。然《四菩薩閣記》雲:“此畫乃先君之所嗜,既免喪,以施浮圖惟簡,曰:‘此唐明皇帝之所不能守者,而況于餘乎!餘惟自度不能長守此也,是以與子。’”而其未雲:“轼之以是與子者,凡以爲先君舍也。”與初辭意蓋不同,晚學所不曉也。
台谏不相見嘉祐六年,司馬公以修起居注同知谏院,上章乞立宗室爲繼嗣。對畢,詣中書,略爲宰相韓公言其旨。韓公攝飨明堂,殿中侍禦史陳洙監祭,公問誅:“聞殿院與司馬舍人甚熟。”洙答以“頃年曾同爲直講”。又問:“近日曾聞其上殿言何事?”洙答以“彼此台谏官不相往來,不知言何事。”此一項溫公私記之甚詳。然則國朝故實,台谏官元不相見。故趙清獻公爲禦史,論陳恭公,而範蜀公以谏官與之争。元豐中,又不許兩省官相往來,鮮于子駿乞罷此禁。元祐中,谏官劉器之、梁況之等論蔡新州,而禦史中丞以下,皆以無章疏罷黜。靖康時,谏議大夫馮懈論時政失當,爲侍禦史李光所駁。今兩者合爲一府,居同門,出同幕,與故事異,而執政祭祠行事,與監察禦史不相見之了。
執政四入頭國朝除用執政,多從三司使、翰林學士、知開封府、禦史中丞進拜,俗呼爲“四入頭”。固有盡曆四職而不用,如張文定公、謂仁、英朝,至神宗初始用,王宣徽之類者。趙清獻公自成都召還知谏院,大臣言故事近臣自成都還,将大用,必更省府,謂三司使、開封府。不爲谏官。以是知一朝典章,其嚴如此。至若以權恃郎方受告即爲參樞,如施矩、鄭仲熊者,蓋秦桧所用雲。
無望之禍自古無望之禍玉石俱焚者,釋氏謂之劫數,然固自有幸不幸者。漢武帝以望氣者言長安獄中有天子氣,于是遣使者分條中都官诏獄系者,亡輕重一切皆殺之,獨郡邪獄系者,賴丙吉得生。隋炀帝令嵩山道士潘誕合煉金丹不成,雲無石膽石髓,若得童男女膽髓各三斜六鬥,可以代之,帝怒斬誕。其後方士言李氏當爲天子,勸帝盡誅海内李姓。以炀帝之無道嗜殺人,不啻草莽,而二說偶不行。唐太宗以李淳風言女武當王,已在宮中,欲取疑似者盡殺之,賴淳風谏而止。以太宗之賢尚如此,豈不雲幸不幸哉!
燕說黃魯直和張文潛八詩,其二雲:“談經用燕說,束棄諸儒傳。濫筋雖有罪,未派彌九縣。”大意指王氏新經學也。燕說出于《韓非子》,曰先王有郢書,而後世多燕說。又引其事曰:“郢人有遺燕相國書者,夜書,火不明,謂持燭者曰:‘舉燭。’已而誤書‘舉燭’二字,非書本意也。燕相受書,曰:‘舉燭者尚明也。尚明者舉賢而用之。’遂以自上,王大說,國以治,治則治矣,非書意也。”魯直以新學多穿鑿,故有此句。
折檻行杜詩《折檻行》雲:“千載少似朱雲人,至今折檻空嶙峋。婁公不語宋公語,尚憶先皇容直臣。”此篇專爲谏争而設,謂婁師德、宋璟也。人多疑婁公既無一語,何得爲直臣?錢伸仲雲:“朝有阙政,或婁公不語,則宋公語。”但師德乃是武後朝人,璟爲相時,其亡久矣。杜有祭房相國文,言“群公間出,魏、杜、婁、宋”,亦并二公稱之,詩言先皇,意爲明皇帝也,婁氏别無顯人有聲開元間,爲不可曉。
朱雲陳元達朱雲見漢成帝,請斬馬劍斷張禹首。上大怒曰,“罪死不赦。”禦史将雲下,雲攀殿檻,檻折,禦史遂将雲去。辛慶忌叩頭以死争,上意解,然後得已。及後當治檻,上曰:“勿易。因而輯之,輯與集同,謂補合也。以旌直臣。”劉聰爲劉後起鎢儀殿,陳元達谏,聰怒,命将出斬之,時在逍遙園李中堂,元達先鎖腰而入,即以鎖繞堂下樹,左右曳之不能動。劉氏聞之,私敕左右停刑,手疏切谏,聰乃解,引元達而謝之,易園爲納賢園,堂爲愧賢堂。兩人之事甚相類,雲之免于死,由慶忌即時争救之故,差易爲力。若元達之命在須臾間,聰之急暴且盛怒,何暇延留數刻而容劉氏得以草疏乎?脫使就刎其首,或令武士擊殺亦可,何恃于鎖腰哉?是爲可疑也。成帝不易檻以旌雲直,而不能命以一官,乃不若聰之待元達也。至今宮殿正中一間橫檻,獨不施欄循,謂之折檻,蓋自漢以來相傳如此矣。
杜老不忘君前輩謂社少陵當流離颠沛之際,一飯未嘗忘君,今略紀其數語雲:“萬方頻送喜,無乃聖躬勞。”“至今勞聖主,何以報皇天。”“獨使至尊憂社稷,諸君何以答升平。”“天子亦應厭奔走,群公固合思升平。”如此之類非一。
栽松詩白樂天《栽松詩》雲:“小松未盈尺,心愛手自移。蒼然澗底色,雲濕煙靠靠。栽植我年晚,長成君性遲。如何過四十,種此數寸枝?得見成陰否?人生七十稀。”予治圃于鄉裏,乾道己醜歲,正年四十七矣。自伯兄山居手移稚松數十本,其高僅四五寸,植之雲壑石上,擁土以爲固,不能保其必活也。過二十年,蔚然成林,皆有幹霄之勢,偶閱白公集,感而書之。
烏鵲鳴北人以烏聲爲喜,鵲聲爲非。南人聞鵲噪則喜,聞烏聲則唾而逐之,至于弦弩挾彈,擊使遠去。《北齊書》,奚永洛與張子信對坐,有鵲正鳴于庭樹間,子信曰:“鵲言不善,當有口舌事,今夜有喚,必不得往。”子信去後,高嚴使召之,且雲敕喚,永洛詐稱堕馬,遂免于難。白樂天在江州,《答元郎中楊員外喜烏見寄》,曰:“南宮鴛鴦地,何忽烏來止。故人錦帳郎,聞烏笑相視。疑烏報消息,望我歸鄉裏。我歸應待烏頭白,慚愧元郎誤歡喜。”然則鵲言固不善,而烏亦能報喜也。又有和元微之《大觜烏》一篇雲:“老巫生奸計,與烏意潛通。雲此非凡鳥,遙見起敬恭。千歲乃一出,喜賀主人翁。此烏所止家,家産日夜豐。上以緻壽考,下可宜田農。”按微之所賦雲:“巫言此烏至,财産日豐宜。主人一心惑,誘引不知疲。轉見烏來集,自言家轉孳。專職烏喜怒,信受若長離。”今之烏則然也。世有傳《陰陽局鴉經》,謂東方朔所著,大略言凡占烏之鳴,先數其聲,然後定其方位,假如甲日一聲,即是甲聲,第二聲爲乙聲,以十于數之,乃辨其急緩,以定吉兇,蓋不專于一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