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若讷馮澥唐中宗既流殺五王,再複武氏陵廟。右補阙權若讷上疏,以爲:“天地日月等字,皆則天能事,賊臣敬晖等輕紊前規,削之無益于淳化,存之有光于孝理。又神龍制書,一事以上,并依貞觀故事,豈可近舍母儀,遠尊祖德。”疏奏,手制褒美。欽宗在位,懲王安石、蔡京之誤國,政事悉以仁宗爲法。左谏議大夫馮澥上言:“仁宗皇帝,陛下之高祖也,神宗皇帝,陛下之祖也,子孫之心,甯有厚薄。王安石、司馬光皆天下之大賢,其優劣等差,自有公論,願無作好惡,允執厥中,則是非自明矣。”诏榜朝堂。侍禦史李光駁之,不聽,複爲右正言崔鶠所擊。宰相不複問,而遷澥吏部侍郎。按若讷與澥兩人,議論操持絕相似,蓋澥在崇甯中,首上書乞廢元祐皇後,自選人除寺監丞,其始終大節,不論可見。建炎初元,乃超居政地,公議憤之。
歲旦飲酒今人元日飲屠酥酒,自小者起,相傳已久,然固有來處。後漢李膺、杜密以黨人同系獄,值元日,于獄中飲酒,曰:“正旦從小起。”《時鏡新書》晉董勳雲:“正旦飲酒先從小者,何也?勳曰:‘俗以小者得歲,故先酒賀之,老者失時,故後飲酒。’”《初學記》載《四民月令》雲:“正旦進酒次第,當從小起,以年小者起先。”唐劉夢得、白樂天元日舉酒賦詩,劉雲:“與君同甲子,壽酒讓先杯。”白雲:“與君同甲子,歲酒合誰先。”白又有《歲假内命酒》一篇雲:“歲酒先拈辭不得,被君推作少年人。”顧況雲:“不覺老将春共至,更悲攜手幾人全。還丹寂寞羞明鏡,手把屠蘇讓少年。”裴夷直雲:“自知年幾偏應少,先把屠蘇不讓春。倘更數年逢此日,還應惆怅羨他人。”成文幹雲:“戴星先捧祝堯觞,鏡裏堪驚兩鬓霜。好是燈前偷失笑,屠蘇應不得先嘗。”方幹雲:“才酌屠蘇定年齒,坐中皆笑鬓毛斑。”然則尚矣。東坡亦雲:“但把窮愁博長健,不辭最後飲屠酥。”其義亦然。存殁絕句杜子美有《存殁》絕句二首雲:“席謙不見近彈棋,畢曜仍傳舊小詩。
玉局他年無限笑,白楊今日幾人悲。”“鄭公粉繪随長夜,曹霸丹青已白頭。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間不解重骅骝。”每篇一存一殁。蓋席謙、曹霸存,畢、鄭殁也。黃魯直《荊江亭即事》十首,其一雲:“閉門覓句陳無己,對客揮毫秦少遊。正字不知溫飽未,西風吹淚古藤州。”乃用此體。時少遊殁而無已存也。近歲新安胡仔著《漁隐叢話》,謂魯直以今時人形入詩句,蓋取法于少陵,遂引此句,實失于詳究雲。
湯武之事湯、武之事,古人言之多矣。惟漢轅固、黃生争辯最詳。黃生曰:“湯、武非受命,乃殺也。”固曰:“不然,桀、纣荒亂,天下之心皆歸湯、武。湯、武因天下之心而誅桀、纣,不得已而立,非受命爲何?”黃生曰:“冠雖敝必加于首,履雖新必貫于足。今桀、纣雖失道,君上也,湯,武雖聖,臣下也,反因過而誅之,非殺而何?”景帝曰:“食肉毋食馬肝,未爲不知味;言學者毋言湯、武受命,未爲愚。”遂罷。顔師古注雲:“言湯、武爲殺,是背經義,故以馬肝爲喻也。”東坡《志林》雲:“武王非聖人也,昔者孔子蓋罪湯、武,伯夷、叔齊不食周粟,而孔子予之,其罪武王也甚矣。至孟轲始亂之,使當時有良史,南巢之事,必以叛書,牧野之事,必以弑書。湯、武仁人也,必将爲法受惡。”可謂至論。然予竊考孔子之序《書》,明言伊尹相湯伐桀,成湯放桀于南巢,武王伐商,武王勝商殺受,各蔽以一語,而大指皦如,所謂六蓺折衷,無待于良史複書也。
張釋之傳誤《漢書》紀傳志表,矛盾不同非一,然唯張釋之爲甚。本傳雲:“釋之爲騎郎,事文帝十年不得調,亡所知名,欲免歸。中郎将袁盎惜其去,請徙補谒者,後拜爲廷尉,逮事景帝,歲餘,爲淮南相。”而《百官公卿表》所載,文帝即位三年,釋之爲廷尉,至十年,書廷尉昌、廷尉嘉又二人,凡曆十三年,景帝乃立,而張驅爲廷尉,則是釋之未嘗十年不調,及未嘗以廷尉事景帝也。
張于二廷尉張釋之爲廷尉,天下無冤民。于定國爲廷尉,人自以不冤。此《漢史》所稱也。兩人在職皆十餘年。周勃就國,人上書告勃欲反,下廷尉逮捕,吏稍侵辱之,勃以千金與獄吏,吏使以公主爲證,太後亦以爲無反事,乃得赦出。釋之正爲廷尉,不能救,但申理犯跸、盜環一二細事耳。楊恽爲人告驕奢不悔過,下廷尉案驗,始得所予孫會宗書,定國當恽大逆無道,恽坐要斬。恽之罪何至于是?其徇主之過如此。傳所謂決疑平法,務在哀矜者,果何爲哉!
漢唐置郵趙充國在金城,上書言先零、罕羌事,六月戊申奏,七月甲寅玺書報從其計。按金城至長安一千四百五十裏,往反倍之,中間更下公卿議臣,而自上書至得報,首尾才七日。唐開元十年八月己卯夜,權楚璧等作亂,時明皇幸洛陽,相去八百餘裏。壬午,遣河南尹王怡如京師按問宣慰,首尾才三日。置郵傳命,既如此其速,而廷臣共議,蓋亦未嘗淹久,後世所不及也。
龍且張步韓信擊趙,李左車勸陳餘勿與戰,餘曰:“今如此避弗擊,諸侯謂吾怯,而輕來伐我。”遂與信戰,身死國亡。是時,信方爲漢将,始攻下魏、代,威聲猶未暴白,陳餘易之,尚不足訝。及滅趙服燕,則關東六國,既定其四矣。信伐齊,楚使龍且來救。或言漢兵不可當,龍且曰:“吾平生知韓信爲人易與耳,不足畏也,何爲而止?”一戰而沒,項随以亡。耿弇讨張步,斬其大将軍費邑,走邑之弟敢,進攻西安、臨淄,拔其城,又走其弟藍,勢如破竹。先是,弇已破尤來、大槍、延岑、彭寵、富平、獲索矣。時步所盜齊地,太半爲棄所得。然步猶曰,“以尤來、大肜十餘萬衆,吾皆即其營而破之。今棄兵少于彼,又皆疲勞,何足摧乎?”竟出兵大戰,兄弟成擒。兵法雲:“知彼知己,百戰不殆。”龍且、張步,豈複識此哉!梁臨川王宏伐魏,魏元英禦之,宏停軍不前;魏人勸英進據洛水,英曰:“蕭臨川雖騃,其下有良将韋、裴之屬,未可輕也。宜且觀形勢,勿與交鋒。”宏卒敗退,英之識見,非前人可比也。然遂進軍圍鍾離,魏邢巒以爲不可,魏主召使還,英表稱必克,爲曹景宗、韋睿所挫,失亡二十餘萬人。智于前而昧于後,爲可恨耳!
義理之說無窮經典義理之說最爲無窮,以故解釋傳疏,自漢至今,不可概舉,至有一字而數說者。姑以《周易·革卦》言之,“已日乃孚,革而信之。”自王輔嗣以降,大抵謂即日不孚,已日乃孚,已字讀如矣音,蓋其義亦止如是耳。唯朱子發讀爲戊己之己。予昔與《易》僧昙瑩論及此,問之曰:“或讀作己(ji)日如何?”瑩曰:“豈唯此也,雖作巳(si)日亦有義。”乃言曰:“天元十幹,自甲至己,然後爲庚,庚者革也,故己日乃孚,猶雲從此而革也。十二辰自子至巳六陽,數極則變而之陰,于是爲午,故巳日乃孚,猶雲從此而變也。”用是知好奇者欲穿鑿附會,固各有說雲。
開元五王唐明皇兄弟五王,兄申王 (hui)以開元十二年,甯王憲、邠王守禮以二十九年,弟歧王範以十四年,薛王業以二十二年薨,至天寶時已無存者。楊太真以三載方入宮,而元稹《連昌宮詞》雲:“百官隊仗避歧、薛,楊氏諸姨車鬥風。”李商隐詩雲:“夜半宴歸宮漏永,薛王沉醉壽王醒。”皆失之也。
巫蠱之禍漢世巫蠱之禍,雖起于江充,然事會之來,蓋有不可曉者。武帝居建章宮,親見一男子帶劍入中龍華門,疑其異人,命收之,男子捐劍走,逐之弗獲。上怒,斬門候,閉長安城門,大索十一日,巫蠱始起。又嘗晝寝,夢木人數十,持杖欲擊己,乃驚寤,因是體不平,遂苦忽忽善忘。此兩事可謂異矣。木将腐,蠹實生之。物将壞,蟲實生之。是時帝春秋已高,忍而好殺,李陵所謂法令無常,大臣無罪夷滅者數十家。由心術既荒,随念招妄,男子、木人之兆,皆迷不複開,則滴見于天,鬼瞰其室。禍之所被,以妻則衛皇後,以子則戾園,以兄子則屈牦,以女則諸邑、陽石公主,以婦則史良梯,以孫則史皇孫。骨肉之酷如此,豈複顧他人哉?且兩公主實衛後所生,太子未敗數月前,皆已下獄誅死,則其母與兄豈有全理?固不待于江充之谮也。
唐詩無諱避唐人歌詩,其于先世及當時事,直辭詠寄,略無避隐。至宮禁劈呢,非外間所應知者,皆反複極言,而上之人亦不以爲罪。如白樂天《長恨歌》諷谏諸章,元微之《連昌宮詞》,始末皆爲明皇而發。杜子美尤多,如《兵車行》、《前後出塞》、《新安吏》、《潼關吏》、《石壕吏》、《新婚别》、《垂老别》、《無家别》、《哀王孫》、《悲陳陶》、《哀江頭》、《麗人行》、《悲青阪》、《公孫舞劍器行》,終篇皆是。其他波及者,五言如:“憶昨狼狽初,事與古先别。”“不聞夏商衰,中自誅褒妲。”“是時妃嫔戮,連爲糞土叢。”“中宵焚九廟,雲漢爲之紅。”“先帝正好武,寰海未凋枯。”“拓境功未已,元和辭大爐。”“内人紅袖泣,王子白衣行。”“毀廟天飛雨,焚宮火徹明。”“南内開元曲,常時弟子傳。法歌聲變轉,滿座涕潺湲。”“禦氣雲樓敞,含風彩仗高。仙人張内樂,王母獻宮桃。”“須爲下殿走,不可好樓居。”“固無牽白馬,幾至著青衣。”“奪馬悲公主,登車泣貴嫔。”“兵氣淩行在,妖星下直廬。”“落日留王母,微風倚少兒。”“能畫毛延壽,投壺郭舍人。”“鬥雞初賜錦,舞馬更登床。”“骊山絕望幸,花萼罷登臨。”“殿瓦鴛鴦坼,宮簾翡翠虛。”七言如:“關中小兒壞紀綱,張後不樂上爲忙。”“天子不在鹹陽宮,得不哀痛塵再蒙。”“曾貌先帝照夜白,龍池十日飛霹靂。”“要路何日罷長戟,戰自青羌連白蠻。”“豈謂盡煩回纥馬,翻然遠救朔方兵。”如此之類,不能悉書。此下如張枯賦《連昌宮》、《元日仗》、《千秋樂》、《大酺樂》、《十五夜燈》、《熱戲樂》、《上巳樂》、《邠王小管》、《李谟笛》、《退宮人》、《玉環琵琶》、《春駕啭》、《甯哥來》、《容兒缽頭》、《耍娘羯鼓》、《耍娘歌》、《悖挐兒舞》、《華清宮》、《長門怨》、《集靈台》、《阿■湯》、《馬嵬歸》、《香囊子》、《散花樓》、《雨霖鈴》等三十篇,大抵詠開元、天寶間事。李義山《華清宮》、《馬嵬》、《骊山》、《龍池》諸詩亦然。今之詩人不敢爾也。
李晟傷國體将帥握重兵居閻外,當國家多事時,其奉上承命,尤當以恭順爲主。唐李最在德宗朝,破朱泚,複長安,功名震耀,蓋社稷宗臣也。然嘗将神策軍戍蜀,及還以營妓自随,節度使張延賞追而返之,由是有隙。最既立大功,上召延賞入相,晟表陳其過惡,上重違其意,乃止。後歲餘,上命韓滉谕旨于晟使釋怨,滉因使晟表薦,延賞遂爲相。然則輔相之拜罷,皆大将得制之,其傷國體甚矣。德宗猜忌刻薄,渠能釋然!晟之失兵柄,正緣此耳。國學武成王廟,本列最于十哲,乾道中有旨,退于從祀,壽皇聖意豈非出此乎?元和六學士白樂天分司東都,有詩《上李留守相公》,其序言:“公見過池上,泛舟舉酒,話及翰林舊事,因成四韻。”後兩聯雲:“白首故情在,青雲往事空。同時六學士,五相一漁翁。”此詩蓋與李蜂者,其詞正紀元和二年至六年事。予以其時考之,所謂五相者,裴垍、王涯、杜元穎、崔群及绛也。紹興二十八年三月,予入館,明年八月,除吏部郎官,一時同舍秘書丞虞雍公并甫、著作郎陳魏公應求、秘書郎史魏公直翁、校書郎王魯公季海,皆至宰相,汪莊敏公明遠至樞密使,恩數與宰相等,甚類元和事雲。
二傳誤後世自《左氏》載石碏事,有“大義滅親”之語,後世援以爲說,殺子孫,害兄弟。如漢章帝廢太子慶,魏孝文殺太子詢,唐高宗廢太子賢者,不可勝數。《公羊》書魯隐公、桓公事,有“子以母貴,母以子貴”之語,後世援以爲說,廢長立少,以妾爲後妃。如漢哀帝尊傅昭儀爲皇太太後,光武廢太子強而立東海王陽,唐高宗廢太子忠而立孝敬者,亦不可勝數。
蔔子夏魏文侯以蔔子夏爲師。按《史記》所書,子夏少孔子四十四歲,孔子卒時,子夏年二十八矣。是時,周敬王四十一年,後一年元王立,曆貞定王、考王,至威烈王二十三年,魏始爲侯,去孔子卒時七十五年。文侯爲大夫二十二年而爲侯,又十六年而卒,姑以始侯之歲計之,則子夏已百三歲矣,方爲諸侯師,豈其然乎?
父子忠邪漢王氏擅國,王章、梅福嘗言之,唯劉向勤勤懇懇,上封事極谏,至雲:“事勢不兩大,王氏與劉氏亦且不并立。陛下爲人子孫,守持宗廟,而令國祚移于外親,降爲皂隸。爲後嗣憂,昭昭甚明。”其言痛切如此。而子歆乃用王莽舉爲侍中,爲莽典文章,倡導在位,褒揚功德,安漢、宰衡之名,皆所共謀,馴緻攝篡,卒之身亦不免。魏陳矯事曹氏,三世爲之盡忠,明帝憂社稷,問曰:“司馬懿忠正,可謂社稷之臣乎?”矯曰:“朝廷之望,社稷未知也。”懿竟竊國柄。至孫炎篡魏爲晉,而矯之子骞乃用佐命勳,位極公輔。晉郗愔忠于王室,而子超黨于桓氏,爲溫建廢立之謀。超死,愔哀悼成疾。後見超書一箱,悉與溫往反密計,遂大怒曰:“小子死恨晚!”更不複哭。《晉史》以爲有大義之風。向、矯、愔之忠如是,三子不勝誅矣!
蘇張說六國蘇秦、張儀同學于鬼谷,而其縱橫之辯,如冰炭水火之不同,蓋所以設心者異耳。蘇欲六國合從以擯秦,故言其強。謂燕地方二千餘裏,帶甲數十萬,車六百乘,騎六千匹;謂趙地亦方二千餘裏,帶甲數十萬,車千乘,騎萬匹;謂韓地方九百裏,帶甲數十萬,天下之強弓勁彎,皆從韓出,韓卒之勇,一人當百;謂魏地方千裏,卒七十萬;齊地方二千餘裏,臨菑之卒,固已二十一萬;楚地方五千裏,帶甲百萬,車千乘,騎萬匹。至于張儀,則欲六國爲橫以事秦,故言其弱。謂梁地方不過千裏,卒不過三十萬;韓地險惡,卒不過二十萬;臨菑、即墨非齊之有;斷趙右肩;黔、巫非楚有;易水、長城非燕有。然而六王皆聳聽敬從,舉國而付之,未嘗有一語相折難者,彼皆長君,持國之日久,逮其臨事,乃顧如桔槔,随人俯仰,得不危亡幸矣哉!且一國之勢,猶一家也。今夫主一家之政者,較量生理,名田若幹頃,歲收谷粟若幹;蓺園若幹畝,歲收桑麻若幹;邸舍若幹區,爲錢若幹;下至牛羊犬雞,莫不有數,自非童騃孱愚之人,未有不能件析而枚數者,何待于疏遠遊客爲吾借箸而籌哉?苟一以爲多,一以爲寡,将遂挈挈然舉而信之乎?晁錯說景帝曰:“高帝大封同姓,齊七十餘城,楚四十餘城,吳五十餘城,分天下半。”以漢之廣,三國渠能分其半,此錯欲削諸侯,故盛言其大爾。膠西王将與吳反,群臣谏曰:“諸侯地不能當漢十二,爲叛逆非計也。”是時反者即吳、楚、諸齊,此膠西臣欲止王之謀,故盛言其小爾。二者視蘇、張之言,疑若相似,而用心則否,聽之者惟能知彼知己,則善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