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我的養父,是如何騙我生母去他房裏,再欺壓她在身下,一件一件褪去她的衣物……”孟沉的聲音好似可以消散在風裏,充斥滿滿不知痛癢的平白。
玉玲珑一怔,原本撫額的動作突然僵住,一點一點,她側過頭去。
苗清雖然告訴過她,但親口從孟沉嘴裏聽見,又别是一番滋味了。
玉玲珑凝視孟沉,他表情裏看不出波動,目光也很是渙散集中不了結點,他像是沒有看見玉玲珑的側頭繼續喃喃說道:“這些都是苗清告訴你的,是麽?”
不知道該回答什麽,所有詞彙到了這個時候都變成了空白,玉玲珑蠕了蠕唇,還是沒有說出話來。
“……可惜所有人都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孟沉沒有等玉玲珑的回答,他繼續說下去,這是他一個人的獨白:“我當時沒有沖出去,你知道是爲什麽嗎?”
慘然一笑,他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怕,下一頓,沒饅頭吃了。”
“我吃野草吃樹皮吃夠了,養父收容我們之後,終于有小米粥饅頭吃了,我……
“舍不得。”
玉玲珑捂住嘴巴,厭惡的情緒竟然可以連同同情同時如同拔地而起的邪笑着的毒藤,一圈一圈繞着上來,盤踞上她的心。
“但凡我沖出去,事态都不會往下發展……”孟沉的聲音突然帶上一些顫抖:“我看見我母親,然後,她也看見我,本來絕望的眼神瞬間萌生出光彩來:如同久病沉疴之人知道有金石良藥可以救命,她哀求的目光看着我,希望我能沖出去救她……可是我瑟縮了!我瑟縮了!”
“我竟然瑟縮了!”
“我看見她發現我後退之後的眼神……你知道那是怎樣一個由驚愕轉爲無奈再化成苦澀,苦澀裏還含了一絲恨意的演什麽……她拼盡力氣才生下我!爲了保住我而被嶺北之皇嫌棄,你覺得我應該怎麽樣?應該怎麽樣!”
孟沉眸瞳裏突然有了極度地嫌惡憤怒,也是,一開始的平靜不是真正已經習慣所以不痛,而是太痛所以有些麻木,所以拼命壓抑吧!
隻是越在回憶的道路上走,孟沉就越忍不住。
玉玲珑心裏大動。
細若蚊蠅的聲音從她口裏慢慢吐出,玉玲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相信自己說的這句話:“其實,也許……你沖出去也說不定無濟于事……”
“不!”
猛然被孟沉的聲音打斷,她聽見一句話接踵而至:“如果我當時沖出去了,我母親不會後來對自己以後的生活那麽無望,她不會故意和我養父翻臉,更不會……”
“……自殺……”
哽咽地咬出兩個字,孟沉低垂眼,藏掩自己眼裏的熒光。
玉玲珑又一次驚愕,她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可以倒影的那麽誇張——瞪大的眼睛張大的嘴,她隻聽見自己忍不住的聲音:“不是說……”
“不是說我的母親是被我養父殺害的?”孟沉慘笑,終于側頭也看玉玲珑。
玉玲珑啞然,不知道該回答什麽。
曠野上唯有冷風呼嘯在耳邊,一切一切這個時候如同現代社會電話裏的盲音,失去了言語的蒼白,隻能是四目相對的空洞。
終于打破沉默的還是孟沉,他低首半響,終于收拾好情緒:“你聽的,隻是苗清口裏被改動過的版本,以用來爲我殺了養父正名。這樣,天下的人才不會指責我,畢竟我殺他目的不是那麽單純——我想要的,還有複仇。”
“其實我明白你心裏始終有一個問題,隻是你耐得住,所以沒有問出來。”
幾息沉默的寂靜過去,孟沉又開口,臉上已經不複方才苦澀疼痛,但玉玲珑明白,那種傷痕是烙在他骨子裏的揮不去的生命陰影。
玉玲珑沒有說話。
她心裏所想自己當然知道。
苗疆見過苗清,事情變得更加撲朔迷離,她不知道自己攪進這個局裏到底是爲了什麽——對啊,本來就是很疑惑,她這樣的江湖醫女是怎麽可以嫁進安南王府的。
現在想來,安南王這樣安排,也許早有深意,他也是知曉核心秘密的一份子。
玉玲珑看得出來,安南王淩淵骨子裏其實還是深愛着顧氏的,不然不會表面打臉打到那個份上,實際上沒有動過顧氏分毫,那麽,到底爲什麽,他不惜和顧氏翻臉也一定要她做淩天澈的妻子?
孟沉,和苗清,到底又是所圖什麽?
這些都是她心裏的謎面,她知道一切隻能靠自己去揭開,妄想别人告訴自己,也許十句話裏隻有九句可信。
可今天,孟沉居然主動提起這個話題……
玉玲珑擡眼,看孟沉。
她的眸瞳依舊那麽清澈,如同昨夜裏發現自己蠱毒發作的時候,她仔細爲自己緩解疼痛的那麽溫婉。
盯着這樣的面容,孟沉突然笑了:“玉玲珑你知道麽?你狠起來夠厲害,就連你自己所愛之人的親生母親也可以不給面子,膽子小起來,可以如同刺猬一下縮起來,倒是也可以保護自己,隻可惜,你最大的軟肋……”
“……是你本性還是善良……”
這句話,聽起來好熟悉。
玉玲珑記得殺手組織“嗜血”頭目玉面佛說過:這固然是人性道德閃光點,可是,特定的時候,這樣的善良會要了你的命。
淺笑,玉玲珑輕輕啓口:“所以呢?”
孟沉看了看她,半響沒有說話,最終歎了口氣,道:“我本來這次帶你來,是想牢牢把你控制在手心裏,好制約淩天澈的,不是全部爲了淩家,我又不是他家人,幹嘛爲了人家。”
“這一點,我猜到。”
玉玲珑笑:“我也猜到你話裏大約八九不離十,因爲九皇子出現到如今你都沒有露面過,必然是另外兩派勢力其中一個,你又竭力促使我和淩天澈在一起,那麽顯然不是傳說中看不慣淩家那個暴戾的三皇子派别的——三派勢力裏,隻有大皇子會對我這樣恩慈,盡管我也明白,大皇子對我們家天澈……也不是十分滿意,畢竟他太出色,而狡兔死走狗烹的故事我又聽的太多了。”
下意識說出“我們家天澈”玉玲珑語氣稍頓,一秒之後,她深吸一口氣:“所以,你今天是感激我昨夜的緩痛之恩,來坦白的?”
孟沉不點頭也不搖頭,隻是心裏還是忍不住微微驚愕:玉玲珑,還是要比他想象中的可以隐忍,聰明太多……
“我和大皇子合作的目的很簡單,我不是一心輔佐一個皇子上座是看他仁義道德,我不是有救濟天下的慈悲心,我也不是爲了區區的封底爵位和美人,我想要的,是大皇子即位後的軍隊勢力,助我,拿下嶺北。”
“我要攻入嶺北皇宮,我要嶺北之皇跪在地上,親耳聽見他骨頭被我嚼碎的聲音。”
“在我親眼看見我母親蓬勃的生命如花謝黯然凋落,不複存在後,這就是我心心念念的第二個願望。”
“當然,第一個願望已經實現了。”
孟沉深笑。
玉玲珑眸色忽而透徹,如無絮之玉,瑩透見底。
終于明白爲什麽平日裏無話的孟沉今天也能說這麽多,一切串在一起就像可以連成一條線。
孟沉的身世,是他參與這個局的根本原因。當然,他也沒有别的選擇。大皇子是孟沉選擇盟友,恰巧也是淩天澈的主子,而她,又是因爲可笑命運被時空扔進來這場局的一個所謂關鍵。
一切終于連了起來。
玉玲珑突然站起來。
曠野上的風吹拂她散下來的頭發,玉玲珑微微眯起雙眼,看向遠方,北方。
輕然啓口,單單隻吐出一個字來:“走。”
剛才下意識說出“我們家淩天澈”,玉玲珑突然發現,她有好久都沒有見到那個面癱男人了。
突然很想念那個有着暮鼓晨鍾般聲音的他,有着雲眉入鬓的他,有着高鼻挺立的他。
她想見到他。
“去哪?”孟沉問。
“帝都。”
天齊朝,鑲北縣,鑲北行宮。
這天傍晚,天色晚的很早,畢竟到了冬日,日短一線,夜長一分。
紫夜早早從嘲風軍營裏回到了三皇子寝殿。
淩天澈被他安置下來,并沒有帶進來,離開那個小木屋之後,淩天澈的态度驟然轉變,雖不至于極力反抗,但也不像先前那麽好說話。
三皇子寝殿裏燈火通亮,紫夜緩步走進去,朱赤色的紅袍在地面上長長掃過。
内侍見他來了并不通報,隻是輕微地咳嗽了一下。紫夜對那内侍輕然點頭,之後緩步前行。
三皇子正在看書。
聽見有腳步聲,三皇子并不擡頭,隻口裏問道:“回來了?”
知道三皇子沒有看自己,紫夜還是恭敬屈膝:“見過三皇子。”頓了頓又道:“帶回來了,現在在側殿裏休息。”
“這麽說……”放下書,擡起頭來,三皇子不耐煩地說道:“淩天澈這是不肯降了?”
紫夜凝目,看向三皇子,他身上紫金冠,橘黃錦衣繡龍紋珠寶,無所不用其極,比起大皇子的知禮而内斂和九皇子的淡然,這個三皇子可以說是用盡奢華。
世人眼裏,三皇子全然是陰晴不定、暴戾、貪得無厭。
可紫夜明白,龍生九子各有所好,如果三皇子不是做出這樣假的姿态,皇帝也不會對他比九皇子放心,更不會把鑲北行宮賜給他。
換句話,如果三皇子真的那麽平庸無能,也不能形成今天這樣三足鼎立的局面。
紫夜颔首,默然。
三皇子突然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