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記得那段天翻地覆的時間持續了多久,隻覺得整個人跟着車廂翻滾,額頭上火辣辣地疼,粘稠的液體流進眼睛裏模糊了我的視線。
最後車子停下來,我整個人都翻倒着蜷縮在車廂裏,腦子裏還在想着寶媽那張臉。我想我現在的樣子,一定像極了寶媽被黃桷樹砸死那時候,那我自己到底是活着,還是已經死了,隻是殘存的最後一絲意識在觀察周遭?
林耀陽……他怎麽樣了?
我腦子裏閃過一道白光,讓我極度恐懼起來。郭玉涼說的話在耳邊回響。我身邊的人,都會因爲我而遭遇不行,那麽林耀陽他……我張張嘴,嗓子裏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身子也卡在被擠扁的車廂裏不能動彈。我拼命掙紮,雖然隻能稍稍揚起臉來,視線也是模糊的,天空灰白,隔着一層光鮮的猩紅。我呆呆地看着破裂的玻璃窗外那被樹林遮掉大半的天,思緒突然飄得很遠,腦子裏就像被放空了一樣……就在這會兒,我的視線裏出現了一個黑點。
不,并不是一個黑點,而是一顆人頭!
我看清了那個小孩子,削瘦纖細,像紙一樣蒼白沒有血色的一張臉,沒有眼白的雙眸毫無生氣,就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死水,多看一眼就會沉溺進去。單單是這麽一張臉,連是男是女都很難分辨,但是卻好像能夠感受到“它”曾經遭受過某種難以忍受的痛苦,才會有這般絕望的空洞和蒼白。任何一個活生生的人,都絕不可能有這樣的臉色和表情!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拼命想要掙紮,我不知道自己想要逃離什麽,但我能感覺到這股包裹着自己的詭異氣息充滿了危機。可是我被死死地卡在車子裏,無法扭過頭不與她對視。
那顆頭就那麽一動不動地在我的視線中倒立着,似乎是小孩子趴在翻倒的轎車的底盤上,探頭朝下面破碎的玻璃窗裏看。“它”濕淋淋的頭發倒垂下來,上面滴落的并不是水珠,而是粘稠的血水!我甚至能感覺到那些血水正在我手掌底下積聚成一小片血泊,濕濕黏黏的,血水越來越多,越來越洶湧,漫過我的身子,竟然要将我吞沒。那腥臭的氣息逼得我不敢呼吸,感覺到粘稠的液體已經蔓延到我的脖子,下巴,嘴唇,鼻尖……
“不……”
我在血水裏發出的聲音伴随着“咕咚”、“咕咚”的響動聲,漸漸沒了動靜。我好像來到了另一個世界,周圍的一切都是猩紅色的,充斥着耳鳴,我前面站着兩個蒼老的身影,其中一個我一眼就能認出來,就是我祖母,而另一個也不陌生,正是我曾遇到過的郭老太!
我不能說話,也不能呼吸,鼻子酸痛,腦子也刺痛無比,我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清醒,但我還是覺得這一切不是在做夢,而是某種依托。
祖母對我說:“終究還是晚了。”
“已經來不及了。你就是下一個。還有他。就差你們了。”郭老太歎了口氣。
我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麽,很想開口問,可突然一道刺眼的白光讓我感覺雙眼劇痛,腦子裏也變得昏昏沉沉的。我以爲自己是死了,可是這一刻,我發現自己還能思考東西,我試着睜開眼,那種刺眼的白光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柔和的屋内燈光——更準确一點說,是燭光。
這裏是……
是家裏,先前盛秋的那間卧房!我想知道到底是什麽情況,可是渾身想要散架了一樣酸痛,根本就無法動彈。我試着稍微扭動了一下脖子朝旁邊看,突然一張女孩的臉映入眼倆,我心頭“咯噔”一下,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我看見那雙烏黑的眼珠裏面映出我驚恐的臉。但很快我就意識到,床邊站的這個不過是個普通女孩子,或許是我的反應反過來吓到她了,她也是倒吸一口冷氣,随即臉上露出笑容:“大小姐,你醒了?”
這種稱呼讓我有點不太适應,總有種舊社會剝削農奴的怪異感,但是在這裏似乎并行着半新半舊的兩種社會制度,對于無法融入這種環境中的自己,也不好再過多地責難什麽。我是一個想要逃離這裏的人,隻奈何陰差陽錯又被送了回來!
“林耀陽!林耀陽呢!”我想起了跟我一起出車禍的男友,既然我被救了回來,那他現在怎麽樣了?他們是不是把他也救回來了?還是……我不敢多想,拼盡我最後一絲力氣緊緊地抓住身邊那個女孩子的手腕,希望她告訴我林耀陽在哪裏。
女孩彎下腰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說:“你放心,他沒有生命危險,在隔壁房間休息呢,你先養好自己的身體吧。我去叫大老爺和夫人過來。”說着她就走出去了。沒過一會兒,果然大舅和大舅媽就進來了,但是緊随其後的還有幾個老者,就是我在祖母的墓地上見過的那幾個人。
我有點奇怪,雖說我祖母與這幾個所謂長老關系匪淺,可我的事情,應該也牽扯不到他們吧?爲什麽他們會到這裏來?我看向大舅,他的臉色有點難看,對我不自然地玩了玩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讨好笑容:“小囡啊,幾位長老來看你了。”
“哦。”我識趣地向這幾位問好,他們臉上的表情看來都一模一樣,并且總是保持一成不變的姿态,雙手拄着拐杖放在身前,不知是否覺得這樣更能顯示威嚴。我現在心裏亂得很,并不怎麽想跟他們打交道,如果他們僅僅是來表示關心的話,派個代表來不就得了,何必這樣興師動衆。
很快他們的談話内容就證明了并不是我想太多,而是他們此番來這兒确實别有深意。更讓我不能接受的是,他們不但責備我不打招呼就私自離開——并且是第二次,還提出他們希望我留下來,是因爲要讓我來當下一任村長!
“這……這不太好吧?我以前很少離開宅子,現在又遠離村子這麽多年了,對這裏一點都不了解,讓我當村長不是坑人嗎?再說,我在城裏還有自己的工作,我已經打算在那邊定居,這次回來僅僅是爲了我祖母的葬禮,所以,村長什麽的,還是我大舅來當更合适吧。”我努力扯着嘴角,盡量讓自己的表情不要太難看,面部肌肉還是不斷地抽搐。我可算明白爲什麽這次回來以後,大舅媽總是對我擺出那樣一副表情,原來并不隻是爲她的女兒抱不平,更重要的是,我威脅到了她丈夫“村長”的位置!在這個村子裏,村長可是一切權力的“總代言人”,除了随便殺人放火這種事情不能幹,以及會觸犯到村中古老的規矩的事情以外,所有的決策都是說一不二的,對他們來說,簡直就像古時候的皇帝一樣。可是,我對給一群山民當皇帝這種事情真的一點興趣都沒有啊!
“這是村子裏的規矩,盛家的村長之位傳女不傳男,原本你祖母過世之後,這個位置應該由你母親接任,但鑒于她已經不在人世,而你現在又是盛家的長女,所以,除非你死了,這個村長的位置非你莫屬。”其中最老的一個頭發已經全白了的男人說道。
緊接着,站在他旁邊那個滿臉皺紋的老太補充道:“當然,就算你真死了,村長的位置也不會屬于你大舅,而是他和你大舅媽的女兒,盛秋。”
我想起那個滿臉陰郁的堂妹,我想即便是她,也比我更适合當這個村的村長吧。
“這跟我……跟我死或者不死并沒有什麽關系,因爲我活得好好的,但也不會當你們的村長。我有自己的生活,我不像你們,永遠被困在這個山村裏,所以,不管你們同意不同意,我的命運由我自己決定,而不是你們和你們那所謂的村規。”我想這個時候表現得強硬一點,他們也不能奈我何。
但顯然我是一個接觸過文明社會的人,接受了外面的思想,而他們并不是,他們祖祖輩輩都被困在這個封閉的小山村裏,他們并不知道什麽是法律,所以對他們來說,限制人身自由以保障我能乖乖當上他們的村長是他們這些長老的分内之事。
“你在這裏出生,你的命運屬于這裏,從現在開始,外面的世界與你無關了。”老年男人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他和那幾個長老轉身出門的時候,還特意對我大舅囑咐了一句,“看好她。要是再出什麽意外,你知道後果的。”
大舅一面唯唯諾諾地答應,一面跟着長老們出去,路上似乎還有什麽事情要商談。
他們說話的口氣雖然讓我憤怒,但我現在沒有力氣跟他們周旋這種事情,反正村子那麽大,等我好起來之後想要離開也不是什麽難事。逃過第一次,還怕第二次嗎?
我閉上眼睛,想要放空思緒,再這麽疲勞下去,好起來就要拖得更久了,我半分鍾也不想在這個地方多呆下去。慢慢地,我的思緒沉入黑暗之中,我的耳邊有風輕輕地吹過——不,不是風,好像是有人用指甲輕輕地劃過我的耳廓,細細癢癢的、冰冷的,像風一樣的觸感。
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