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井上傳來幫工們受傷的呻吟聲,當他們發現寶媽的慘狀之後吓得發出了驚呼。過不一會兒,有人探頭探腦地朝井底下看,發現我還吊在繩子上,趕緊叫人幫忙拉我上來。
我能感覺手心裏有熱熱的東西滲出來,粘糊糊地蔓延到指縫裏面。我被大雨沖刷得渾身發抖,從上到下都是冰涼的,我甚至感覺不到自己呼吸的溫度。我知道自己快要支持不下去了,耳邊好像有人在輕聲地說話,搖晃我的身體。
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井口邊的空地上,林耀陽正在發瘋似的拍打我的臉頰,叫我的名字。臉頰上微微的刺痛感讓我變得清醒一些,我努力睜大眼看看四周,雨已經很小了,偶爾有雨絲輕飄飄地從深夜的天幕墜下,像一根根發亮的銀針。村民三三兩兩地圍在一起,交頭接耳地談論什麽。
我看見二舅和幾個長者站在一起,面色凝重,卻又唯唯諾諾的。那幾個老人有些眼熟,以前祖母還在世時,他們應該是來過我家。看到他們的表情,我想起了先前發生的事情,到現在還像夢一樣,是不是我真的在做夢?我一下子坐起來,大口地呼吸着,這樣能讓我的意識更加清晰。
我旁邊不遠就是那棵被劈倒的黃桷樹,看到這裏我的心底有點涼悠悠的,一種不好的預感浮上心頭。
“丫頭?你沒事吧?你吓死我了!”林耀陽松了口氣,又問東問西,可我半句話都聽不下去,也一點沒有心情安慰他。我知道如果剛才發生的事情都是真的,我肯定讓他擔心了,要是他們再晚一點,大概我就抓不住繩子掉下井裏去了。但我現在滿腦子都是寶媽那副慘狀……
幾個人正往擔架上蓋上白布,我沒來得及看到擔架上人的臉。林耀陽把我緊緊地摟在懷裏,我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見被擡走的擔架,一隻女人的手從擔架裏滑了出來。那分明不是老年女人的胳膊,皮膚細膩白嫩,手指纖長,腕上還戴着一隻粉玉镯子。
這不是寶媽!
我打了個激靈,掙開林耀陽的雙臂,想過去看清楚一點,但這時候我看見的那隻胳膊,已經是蠟黃的長着幾塊很淡的橢圓老年斑的婦女的手了,和寶媽的年紀符合,而那隻镯子也不是粉色,而是墨綠的。
是我看花眼了嗎?
“小囡。”大舅走了過來,緊緊皺着眉頭。聽他說了我才知道,原來剛才和他站在一起的那幾個長者是村裏的長老,都是元老級人物,以前祖母在的時候還能鎮住他們,可現在祖母一去,這些人就開始在晚輩面前倚老賣老了。
大舅說起那群人來很有些憤憤不平,我卻完全無心聽他絮叨,急着插話問他寶媽的事情。可是我剛開口,他就明顯知道我想要說什麽,擺了擺手說:“這件事你就不要管啦,我和長老們會處理,不會有事的。”
“可她是因爲我才……”
“跟你沒關系,這是個意外,其他幾個人都看見了。不過,他們說你看見井底下有人,所以才想下去救人……”大舅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一口試探性的語氣。
我知道他肯定是覺得我的想法很離奇,現在連我自己也這麽覺得,一想到我在井裏看見的那張臉,就感覺自己還在夢裏似的,一點真實感都沒有。或許是我回到村子來,給自己的壓力太大了,才會不斷地産生幻覺,而我的疑神疑鬼也害死了無辜的寶媽!一想到這裏,我就心慌得厲害,什麽話都說不出了,帶着一種逃避的心理想,就把事情都交給大舅來處理吧,過了明天,祖母入土爲安了,我就遠遠地離開這個村莊,這次是真的再也……再也不要回來了!
這一晚,小雨淅淅瀝瀝,仍是沒有停,一直下到第二天早上。
這是祖母出殡的日子。
農村裏不興火葬,這種形式被認爲是對亡者的不尊重,何況是祖母這種在村子裏聲望極高的人。她的土葬儀式也比一般人更加隆重,請了村裏的神婆來主持。但沒想到神婆前兩天去了山裏,再也沒回來,昨夜守靈時神婆的兒子慌忙跑來說了這件事,村裏組織了一大群人上山去找人,結果找到的卻是一具被雨水泡得發脹的屍體。神婆的兒子,就是郭胖子,昨晚他們找到他母親的時候,老人已經死去兩日了,應該是頭天上山就踩滑了,摔到山坳裏一命嗚呼,死得不算太痛苦。郭胖子守着屍體痛哭了一陣,今天我祖母的殡葬儀式他卻還是出席,并且接手了他母親未完成的事情,主持我祖母的送殡儀式。郭胖子還有個八歲的女兒,長得很是水靈,一口娃娃音,據說已經有媒婆上郭胖子家給提娃娃親了。今天這孩子也跟着來了,貼在父親的褲腿旁,怯生生地看着這場詭異的法事。
林耀陽昨晚之所以消失了那麽久,就是他出去找信号的時候走得稍遠,看見他們一行人從村頭回來了,還擡着屍體,便跑去幫忙了。
“老人家被泡得跟‘米其林’那動畫人似的,面目全非,我都不忍心看。真不知道我老爸平時是怎麽跟那些幹屍打交道的。”林耀陽今天還跟我提起這件事,他說的“打交道”,是指他父親考古會遇到一些墓穴裏主人屍身完好,他們便會專門去研究這些屍骨的年份等等。林耀陽對這些事情很是反感,擺弄死人讓他感覺很不舒服,難得他今天會主動提起跟死人有關的事情,大概是自己親眼見一次屍體會有不一樣的感受吧。
“等祖母入土爲安了,我也能安心地徹底脫離這個村子了。”林耀陽說起死人,我就想起了寶媽,她那張臉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明明昨天晚上之前還是那麽活生生的一個人,怎麽眨眼之間就……
林耀陽握緊我的手,鄭重地說:“才經曆了這些事,你心裏肯定不好受。等我們回城了,我就向公司申請年假,帶你出去旅遊一趟,好好玩玩兒,散散心。”
我有點感激地沖他笑了笑,要是身邊沒有林耀陽,真不知道我該怎麽熬過這樣艱難的時刻。
“對了,我突然想到有點不對勁的地方。”林耀陽皺起眉頭小聲說。
我心頭莫名地“噗通”跳起來,難道他也和我一樣,在村子裏有種說不出的異樣感?
“你母親的母親,不是應該叫外祖母嗎?爲什麽一直聽你叫祖母呢?”林耀陽滿臉疑惑地看着我,看得出來他是很真誠地在問這個問題,我卻覺得哭笑不得。
“一個稱謂而已,有那麽重要嗎?”我本想敷衍過去,但是一想到林耀陽這麽認真地對待我,要是連這種事情都瞞着他,我心裏終究過意不去。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氣,又接着說:“我爸是入贅盛家的,所以連我也姓盛。他不是本地人,跟我媽結婚沒多久,我媽有了我,我爸就在那個時候抛棄了這個家,跟别的女人跑了,離開了這個村,再也沒回來。所以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爸長什麽樣,是哪裏人,現在又在哪裏。家裏人提起我爸也是諱莫如深……”
“你以前都沒跟我說過這些事。”林耀陽心疼地看着我,但其實我心裏對父親并沒有多大概念,我也并不想念那個抛妻棄子的男人,反而是母親,雖然我也沒有見過她,可是我知道,母親是爲了讓我能夠降臨到這個世上才紅顔早逝。我聽祖母和大舅都說起過,我母親是個相當溫婉賢惠的女人。所以我一直覺得,父親抛棄了她,是一件不可饒恕的事情。
我苦笑了一下說:“又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誰會挂在嘴邊!”
林耀陽沒有說話,隻是握了握我的手,仿佛是在表示,他會一直在我身邊。他掌心的溫度,真的讓人很安心。
“來,小囡,你也給你祖母鏟一抔土吧。”大舅招呼我過去,把鐵鏟遞給我。
我面前是個長方形的大坑,祖母的棺材已經穩妥地放了進去,四面都釘死了,就等着鏟土上去掩埋。按風俗來說,家裏人會鏟前面的幾鏟子土,祖母在世的時候很疼我,所以大舅特意讓我過去了。
我走到土坑邊,拿着鏟子開始鏟土,墓坑周圍的土都是從坑裏刨出來的,很松軟,大舅也說了,不會很難鏟。可是鏟子陷進泥土之後,底部似乎碰到了什麽東西,我彎下腰準備仔細看看,突然一隻人手從地底下伸出來,抓住了鏟子,拼命地往下拽。我吓得連忙丢掉鏟子,但身體還是重心不穩,一個踉跄差點掉進墓坑裏。
棺材蓋子突然在我面前打開了,祖母一下子坐了起來,眼睛還是閉着,頭卻轉向了我這邊,好像能看見我一樣,嘴唇機械地一張一合,緩緩吐出一句話。
“所有人,都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