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萬萬沒想到,那個女子竟然就是我的二舅媽。在我的記憶裏,她總是坐在她自己那個小小的房間裏面,目光癡癡地看着窗戶。她可以一整天一動不動,也可能會突然跳起來口中念叨着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話。可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她穿着一身紅嫁衣,默默地站在偏院雜物房的屋檐下。
要不是寶媽把阿秋送回房間後來找我,我還不知道要在那裏瞎琢磨多久。當時我緊緊地抓着扁擔,心想隻要她敢轉身朝我撲過來,我就照着她的額頭一扁擔,管她丫是什麽玩意兒!
寶媽還跟我解釋說,大舅他們之所以沒讓阿秋出息靈堂吊唁,是因爲阿秋這兩天發水痘,怕傳染到客人,這才讓她自己呆在閣樓上。她一瞧見那站在偏院裏的紅衣女子,先也吓得愣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似的拍腿大叫起來:“二夫人怎麽跑出來了?你們是怎麽看人的!”
聞聲趕來兩個長工模樣的年輕男人,沖上去不由分說地拽住發呆的二舅媽,剛才還安靜得像一隻鬼魂的二舅媽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利叫聲。
“放開我!不回去,我不回去!你們什麽都不懂!”
她像一隻上鈎的魚,竭盡全力在釣者手中掙紮,雖然我們并不能把她怎麽樣,她卻表現得是在死亡線上掙紮一樣大喊大叫。大雨噼裏啪啦地打在她一身紅嫁衣上,将她的紅妝塗抹得亂七八糟,黑色的眼線被大雨淋花以後順着她的眼角和下眼睑往下流,在她的臉頰上印下一道道長短不一的濕漉漉的深灰痕迹。兩個長工架着她往偏院外面去,經過我身邊時,她好像突然看到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睜大圓圓的眼睛,眼珠子看上去随時會爆裂出來,一個勁兒地瞪着我的方向,口中大喊:“不是人!你不是人!啊!放開我,不回去!我沒瘋!你們才瘋了,你們全都是瘋子啊!”
又憤怒又恐懼的尖聲喊叫裏,帶着一種無法言說的無力感。其實我很能感同身受那種被禁锢在一片小天地裏的痛苦,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沒有隐私,更沒有自由。可是祖母對我那種變态保護性的和對二舅媽的禁锢完全不一樣,照今天的情況來看,這完全是近乎監禁的行爲,即便在祖母去世以後仍是如此。我心裏對此頗有些困擾,畢竟這也算是我們盛家的一份子,是我們的家人,用這麽殘忍的方式對待一個守寡多年的婦人,真的不該受到良心的譴責嗎?可我當時站在那裏,什麽也沒有說、沒有做,眼睜睜看着他們把二舅媽拖走,關回到她的小屋裏。我實在不知道自己在這個家還能有什麽說話的分量,加上那時候被二舅媽的狀況吓壞了……我站在那裏,目送那個女人被扭送離開,微微歎了口氣。
寶媽一直在我旁邊絮絮叨叨地解釋些什麽東西,和盛秋、二舅媽有關的,她大概是怕今天晚上發生的一連串事情把我吓到了。
“二夫人現在瘋癫病越來越嚴重啦,要是不把她關起來,恐怕會傷到她自己或者别人,隻有現在這樣才對大家都是安全的……”
說到安全,我忽然想起了先前那個一閃而過的身影,依我所見那絕對不可能是穿着臃腫的紅嫁衣的二舅媽的移動速度,所以這偏院裏面很可能還有别人。趁着寶媽也在,我壯起膽子走進偏院裏面查看,在二舅媽站的房檐下面,有一攤紅色的東西,好像是嫁衣上被沖刷掉的顔料,順着污水往下流,一直蔓延到那口枯井邊上。
這口古井據說是村子剛建不久就挖掘的,專供盛家的用水,原本這山裏就不缺水,山上有條河,很多村民都去河邊取水,後來又修建了魚塘之類的東西,也能供應飲用水,所以修井隻是圖方便而已,後來有人發明了竹管引水到山下,方便取水,這口井的用處顯得有點雞肋了,等到我出生時,村裏已經修了引水管道和水龍頭,這口井也就漸漸廢棄了。
井口長滿了苔藓,幽綠幽綠的,泛着類似鈍器的光。
我順着那紅色痕迹走到井口邊,探頭往井口裏看,黑漆漆的洞口裏看不見别的,但在往下三四村的地方,有一張蒼白的女人的臉,她好像壁虎一樣雙手抓在井壁上,擡着頭一動不動地望着我。她的臉上滿是斑駁的血迹,一雙細長的眼睛漆黑一片,沒有半點眼白,眼角的血絲卻格外明顯,
“啊!”我感覺腦子裏“嗡”地一聲,一片空白,尖叫着從井口邊彈開。
寶媽趕緊上來扶着我,連聲問道:“大小姐,怎麽了?”
“人、有人……”我指着那井口,腦子裏終于開始轉動起來。以那種姿勢和樣貌趴在古井裏的東西,真的會是“人”嗎?
寶媽用怪異的眼光看着我,好像我是什麽怪物一樣,但好歹我是大小姐,她總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加上這樣的氣氛下她恐怕也不免有點害怕,于是半信半疑地探頭往井口裏看去。
“沒有啊,我什麽也沒看見啊。”她回過頭來看我。“有人掉進了井裏嗎?啊呀,這可不得了,這口井已經荒廢許久了,還出不出水都不一定,掉下去的話兇多吉少啊。要不,我去找人來幫忙?”
我聽到寶媽一連串的話,腦子裏像塞了一大團棉花一樣,漲漲地,卻是空白一片。寶媽在井口裏什麽都沒有看見,那我剛才看見的又是什麽?是我的幻覺嗎?難道真像寶媽說的那樣,有人掉進了井裏?
我想到了那個從樹後一閃而過躲進偏院的身影。會不會是那個人爲了躲開我,不小心掉進了井裏,剛才看見那人臉上有血,可能正是摔進去之後受了傷。
這麽一想,我連忙讓寶媽去後院叫人。
因爲村裏大部分人都跟郭如風那胖子進山裏去找他老娘了,家裏剩下的人也不多,多半都是些老弱婦孺,所以寶媽能找來的人也不多。她前前後後招呼來了三個喪禮的幫工,大家張羅着找手電和繩子,正商量要怎麽下去找人。他們朝井裏喊了幾嗓子,壓根兒沒人回答,有個年輕的說:“這種天氣在井裏呆這麽久,肯定撐不住了。人可能已經暈厥過去了!”
“那還等什麽?你們要不下去,我自己下去!”我一邊說着,一邊拿繩子過來,在院子裏的黃桷樹上繞圈,打好死結,然後将繩子另一端扔到井裏去。手電的光打在井裏,大雨模糊了光線,照到一半就什麽都看不見了,下面還是黑漆漆的一片。
要是這麽貿然地下去,誰也不能保證安全。可是明知道下面有人,還無動于衷,是人幹的事兒嗎?
我咽了口唾沫,囑咐他們抓好繩子,自己也将繩子在手上繞了兩圈,然後翻過井口,雙腳抵在凹凸不平的井壁上慢慢地往下爬。往下一段距離之後,我一隻手纏着繩子,一隻手摸索着褲腰上插的手電,準備試一下能不能照到井底。說實話,我得體力也隻夠支撐我到這裏了,我感覺自己再往下挪幾寸,身上的力氣就用盡了,何況井壁上長滿了青苔,稍不注意就有可能踩滑,要是掉下去可不是鬧着玩的,我雖然想救人,但也沒想把自己搭進去!
好不容易摁亮了開關,那道慘白慘白的光照向井底,周圍仍舊一片漆黑,手電的光集中成一束打在一張比手電光還要蒼白的臉上,沒有眼白的雙眼空洞地望向我。那張臉不知是從哪裏冒出來,明明手電的光根本照不到井底,那這個人也不可能是站在井裏的,整張臉就好像是單獨漂浮在黑暗的空氣裏。
我吓得一哆嗦,手裏的電筒就掉了下去,我甚至沒聽見電筒掉到底發出的聲音,接着我感覺雙腿被人抓住狠狠地往下拽。
“啊——”我雙腿踩空,整個人懸挂在空中,全靠手上抓着繩子才沒有掉下去,但是雙手要承受下墜的身體的壓力,掌心很快就開始火辣辣地疼。
“大小姐,發生什麽事了?”寶媽見我差點掉下去,吓得魂飛魄散。“快,快把大小姐拉上來!”
大雨劈頭蓋臉地朝我臉上打來,“轟隆”一聲巨雷,擊中院子裏那棵高大的黃桷樹。我甚至能聽到黃桷樹枝幹的撕裂聲,随即看見那棵大樹連帶着茂密的樹冠直直地砸了下來,正好倒向井口,寶媽和那三個幫工來不及閃躲,被大樹撞倒在地。
寶媽正巧趴在井口上,脊背被那棵大樹壓着,半邊身子探進了井口裏來,搖搖欲墜。我仰頭看她,她一動不動,慘白的天光照亮了她蒼白的臉,隻見她目眦盡裂,雙眼眼球突出,鮮血正從她的眼角滲出來。
瞬間大雨好像停止了,隻有她眼角滴下來的血,一滴滴地落在我的額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