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裏的人聽到響動都急忙跑了出來,我看見大舅大腹便便的身軀艱難地從人群後面擠出來,看見我簡直驚訝得合不攏嘴。
“小、小囡?”
小囡是祖母給我取的乳名,隻有家裏人才知道,因此聽到這兩個字,熟悉的感覺讓我心頭的隔閡也稍微軟下來一些。我點點頭,叫了大舅一聲,還有他後面站着的大舅媽。大舅媽是典型的黃臉婆,平日也都是闆着臉,在我的記憶中就很少見到大舅媽露出笑容,總像别人都欠了她錢一樣。
他們夫婦倆有個女兒,比我小兩個多月,那是個很陰郁的女孩子,一頭直而長的黑發,劉海幾乎遮住了半個眼睛。今天這麽重要的日子,我竟然沒在靈堂上見到她,倒也奇怪。但我跟這個表妹的關系并不是很好,所以我沒有多嘴問。
大舅收起臉上一閃而過的不自然神情,把我和林耀陽引到靈堂裏,上了香,也沒急着讓我們去換喪服,就留在大堂招呼來客。
“看來你祖母在村子裏聲望挺高啊,來祭拜的人這麽多。”林耀陽望着前院擠擠攘攘的人群,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的手臂,小聲說道。
“好歹也是一族之長啊。”我白了他一眼。
“那我以後能下得起聘禮,把你娶進門嗎?”林耀陽一臉無辜地打趣說。
“誰同意嫁給你了!”我朝他吐了吐舌頭,突然就看見他側身後方放着一個東西。
先前忙裏忙外的,我也沒工夫注意周遭的擺設。靈堂裏擺了很多喪事用的花圈,擠擠挨挨地,那東西就隐藏在一大堆花圈中,要不是剛才轉過去看林耀陽,我或許也不會注意到這個東西。
那是個紮得規規矩矩的紙人!大概有架起來的花圈一半高,安靜地坐在角落裏,面朝着我的方向,那雙眼睛好像正在直勾勾地看着我。它的嘴角是往上翹的,露出一個笑容,在靈堂缭繞的煙霧中,顯得莫名詭異。
紙人!爲什麽又是紙人!
我心裏不禁有點咆哮,這幾天快被各種各樣亂入的紙人整瘋了,爲什麽自從祖母過世的消息傳來後,就不斷地發生一些詭異的事情,尤其是跟紙人有關的,難道是有人故意爲之?那這樣做的目的就是什麽呢?就是爲了吓唬我嗎?誰會那麽無聊!
“丫頭?丫頭?”
我回過神來,就看見林耀陽張開五指在我面前晃着手掌。
“看什麽呢?”林耀陽順着我的視線看了看,顯然是沒有什麽引起他注意的地方,所以他又回過頭來不解地看着我。
我總不能告訴他我在看一個莫名其妙的紙人,還産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念頭,他從小就在他父母各種稀奇古怪的研究中長大,可能正因如此,他對這些古怪學說産生了逆反心理,我也不想在這種氣氛下說這種不好的話,隻好搖搖頭敷衍過去。
晚上把賓客都送走了,循例家人要留下來守夜。正當大舅收拾東西,點好蠟燭,準備晚上的守靈時,有村民匆匆忙忙地跑進來。那是個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一邊跌跌撞撞地朝靈堂跑來,一邊高喊着:“夭壽啦!”
在靈堂前大呼小叫,無疑是對死者的不尊敬,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情,相信沒人會這麽做。
大舅也明白這個道理,趕緊迎上去詢問情況。
“我老娘,兩天……進山兩天沒回來啦!這種天氣,我老娘一個人在山裏……夭壽啦!夭壽啦!”矮胖男人氣喘籲籲地說。
“郭胖子你先别急。郭大娘興許是躲在哪個山洞裏了,咱們趕緊叫上村裏人上山去找人!”祖母去世以後,族長的事務自然而然交給了大舅打理,雖然村裏并沒有正式決定讓他做族長,可如今盛家能管事的也隻有他了。
先前我就說過,咱們村雖然封閉,但很團結,除了一緻對外的時候如此,村裏有人遭遇了不幸,村長一發令,其他人也會自覺地去幫忙。
耀陽本來也很熱心地想要去幫忙,但是村裏的青壯年都離開的話,遇到突發事件就不好處理了,家裏也隻剩下一些老弱的幫工,所以耀陽就留下來陪我守靈堂。
天慢慢地黑下來了,雨勢一點沒見減弱,這種天氣在山裏找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不由得有點擔心他們和那個老人家,也可能是我太杞人憂天,自從踏上回鄉的路,我心底總隐隐有些莫名的不安。
忽然,一陣響亮的音樂聲在詭異的黑暗中幽幽地響了起來。
我愣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是林耀陽的手機鈴聲。
“是我媽。”林耀陽看了來電顯示,接通電話,但是老屋裏信号太差,我便讓他到前院那邊去接電話。村裏用這玩意兒的人不多,反正我離開那時候,村子裏連一部座機都沒有,但現在全村裝上了兩部電話,一部在村頭那個養着土狗的看門老頭家,方便大家公用,另一部就在我家。
靈堂裏剩我一個人,涼飕飕的,我跪在棺材邊的蒲團上,雙腿漸漸有些酸麻,我打算起身坐一會兒。這時候吹了陣風,靈位前的蠟燭倏忽滅了。整個靈堂隻剩下外面一點黯淡的雨光照亮,雨點投影的慘白的光斑在黑色的棺材上面不斷閃過,好像連那棺材也活起來了會動似的,讓人心裏一陣陣發毛。
我硬着頭皮過去點蠟燭,還好火折子就在案台上,不過棺材也在旁邊,幾乎能蹭着我的腰。我總覺得,身邊那棺材蓋會突然被掀開,祖母從棺材裏坐起來,抓住我的手不讓我走。
還好,這樣離奇的事情也隻是我無聊的想象而已。我心慌意亂地點好蠟燭,眼前總算是明亮起來,雖然比起電燈來說這光亮明顯不夠用,但也總比沒有好。祖母不喜歡現代化的東西,所以大堂連電燈都沒有裝。現在祖母去了,也不知道家裏會發生什麽樣的變化。
我歎了口氣,去找藤椅,轉身卻看見一張蒼白的女人的臉,黑色的頭發濕漉漉地披散在肩頭,一雙眼睛漆黑得像深淵一般,空洞地看着我,眼角帶着淡紅的血迹,嘴唇青紫,像是溺死在水中的冤魂。這張臉就近在咫尺,與我雙目相對!
“啊!”我驚叫着往後退了兩步,那個穿着紅裙子的女人卻一動不動地看着我,眼裏是一片死寂的暗光。
在後院忙活的女傭人急急忙忙地跑過來。
“二小姐,你怎麽下樓來了?”寶媽疾步走到那紅裙女人身邊,我聽她這麽一說,才想起來我大舅的女兒。我記得很清楚,她叫盛秋,隻是沒想到八年多沒見,她還是這麽陰森森的,連走路都沒有一點聲音,我完全不知道她什麽時候走到我後邊的。
盛秋面無表情地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幽幽地說:“我來拜一下祖母。”說着從案台上拿起一炷香來,點燃了在靈位前拜了三下。寶媽好像特别怕盛秋出來亂走,連連讓盛秋拜完了趕緊回後院的住處。盛秋走的時候還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那雙無神的大眼裏好像有什麽欲言又止的東西。
看着她倆的背影消失了,我長出了一口氣,扭頭一看外面嘩嘩的大雨,林耀陽也不知道去哪裏找信号,現在還沒回來。我有點擔心,便走到外面走廊裏去左右看看,他竟然不在這裏!
我越發疑惑,這麽大的雨,他能去哪裏呢?
“耀陽?耀陽?”我一邊喊着,一邊拿起放在門邊的傘。前院大門是關着的,林耀陽如果從這裏出去,我不會沒看見,他應該是到院子兩邊的哪個地方去了。
院子裏種着不少黃桷樹。C市的氣候适合黃桷生長,城市裏的行道樹也多半是黃桷,到了夏天,茂密的濃綠枝葉連成一片,像綠色的波浪,站在山頂上向下看,風吹着綠色波浪,一波接着一波漾開。後來我在網上偶然看到一種說法,黃桷樹,佛學稱菩提,主陰,易招牛鬼蛇神,盡量避免家庭種植。
我當然不信這些怪力亂神的說法,但有時候又情不自禁地把籠罩在這小山村裏的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氣氛,歸咎在這些無辜的黃桷樹上。這樣想或許能讓我心安一點,畢竟相信自己有心病,總好過相信我們身邊真的存在那種“不幹淨的東西”。
夏夜的暴風雨吹得黃桷樹枝葉“沙沙沙”地響個不停,雨傘也快頂不住風雨,不時左歪右倒,很快我身上就被淋濕了。他頂着這麽大的風雨,能去哪兒呢?
我越發不安起來,穿過黃桷樹找遍前院的角落,卻仍然不見林耀陽的身影。大雨嘩嘩地打在雨傘上,我覺得再在外面多待兩分鍾,我就要成落湯雞了,于是我又折回去。剛轉過身我就看見某棵樹後面有個影子一閃而過,似乎是因爲被我發現,那影子飛快地鑽進了去偏院的門。門開得很窄,稍胖一點的人壓根兒過不去。
“誰!”我下意識地想到,家裏是不是進賊了,現在青壯年們都在山上找人,老人在山裏失蹤兩天,要是再過這麽一個暴風雨夜,危險度就會大大增加,所以大家肯定會待到比較晚;林耀陽也不知道去哪兒了。我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院子裏,有些猶豫該不該跟過去。
如果真是賊該怎麽辦?
我看了看四周,牆角放着一隻農家人常用的扁擔,我咽了口唾沫,上去把那扁擔握在手裏,小心翼翼地朝偏院的們走去。我歪着頭,透過那道打開的縫朝裏看,偏院裏是幾間雜物房,還有一口荒廢許久的古井,平日這扇門都關着,這幾天大概是忙活祖母的喪事,需要很多東西,這才把這道門打開了。要是有賊躲在裏面,想想也有點不安。
門裏面靜悄悄地,縫隙的角度正好對準雜物房的門。門前有個穿大紅色衣裙的女人的背影,黑發高高地盤起來,露出一截短短的白皙的後頸;衣服是很短的立領,包裹着脖子,肩披四周垂下來一圈紅色流蘇穗子,腰身很寬松,裙子長長地拖在泥地上。這裝扮很像古典婚服。
可是,偏院裏怎麽會有一個穿着古代嫁衣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