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市的夏天總是酷熱難當,可我和林耀陽下飛機這天,卻下起了暴雨,電閃雷鳴,街道邊的黃桷樹的枝桠被風雨打得亂七八糟。
我坐在租來的寶馬裏,望着右手邊車窗外飛濺的雨滴。夏季的暴雨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但今天這場雨,我卻預感不會停。林耀陽自己的車沒法開過來,于是預約了租車行,按照上面的GPS,駛往那個地圖上都懶得一提的生僻小山村。
我已不記得林耀陽爲了說服我回老家奔喪用盡了多少好話,八年前從藏身的糧食桶裏逃出村以後,我發誓要用盡我所有的能耐遠離這個位于C市和Y市交界處的山脈低窪地帶裏的小山村,于是18歲的我孤身北漂,又往東來到了沿海城市,靠自己的打拼在這座城市裏有了一席之地,也準備落地生根。那個叫做家鄉的地方,我隻想永遠深埋在心底。可我怎麽也想不到,家裏人竟然還是查到了我現在的住址,并弄到公寓的電話,告知了祖母的死訊。
我對好話說盡的林耀陽堅決表示,即便是那個小山村被外星人的UFO砸成了隻剩焦炭的新的火山口,我也不會回去瞧它一眼。但連着三天晚上,我都夢見了祖母。我夢見她坐在點滿白蠟燭的靈堂裏,滿是褶子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一雙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的方向;她擡起手,面無表情地朝我招了招手,好像是在招呼我随她一同往地獄去。
爲什麽覺得自己祖母死後會下地獄而不是去天堂,這一點真不是我不孝順,自小到大,每當我做了什麽令祖母覺得是對小孩子不好的事情——比如爬樹、去河裏遊泳,她都摸着我的頭說:“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死後也是要下地獄的,但是你不同啊,你還有大好的人生……”
我喘着粗氣從夢中醒過來,旁邊林耀陽睡得正香,均勻的呼吸聲讓我的心跳慢慢地平複下來,但我眼前卻總也揮不去祖母的那張臉。我翻身下床,準備去倒杯水喝,卻瞥見大廳的桌子一角,孤零零地擺着那隻被遺忘的快遞盒子。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開始拆包裝。
盒子上是我老家的地址,卻隻寫了村子,沒有具體落戶,但除了我家裏人,還有誰會這樣大費周章打聽我的地址,寄來快遞?可是,他們究竟寄給我什麽東西,難道是和祖母的死有關?
在這種心理驅使下,我打開盒子,盒子裏面還有個木質長盒,整個散發出一股潮濕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快遞過來的時候被雨水給泡了。我也管不了這麽多,反正長盒沒有鎖,随手就能打開。
我是摸黑出來,沒有開燈,從陽台外面灑進來的天光也隻是黯淡的些微雨光,卻足夠照亮盒子裏躺着的那個十多厘米高的紙人,模樣像日本動漫裏的晴天娃娃。但手腳都用紙紮出來了。
在我家鄉的小山村裏就流行紮這樣的紙人,後來離開山村到了城市裏,我才知道原來城裏過清明或者大年的時候,街邊小販也推着闆車賣這樣的小紙人,和那些紙錢、紙房子一樣,都是祭奠死人用的。
“啊!”我尖叫着連盒子帶紙人一起朝陽台扔了出去,抱着頭不敢睜眼。
聽到響動的林耀陽從房間裏沖出來,一把将我抱在懷裏,後來他說,他在睡夢中聽到那聲尖叫,還以爲是家裏被搶劫,我跟拿着砍刀的劫匪正面撞上了。
毋甯說我像是遇到劫匪了,不如說是撞鬼了。因爲這天晚上我好不容易睡着,第二天頂着一對熊貓眼起床,剛走到大廳,就看見那個分明被我扔出陽台外的紙人,正完好無損地躺在客廳的桌子上!
我感到頭皮一陣發麻,雙腿好像灌了鉛一樣不能挪動半步。我好像看見那隻紙人用紅筆畫的嘴,慢慢地向上彎成一個詭異的笑容。
就是這個紙人,讓我決定回家鄉給祖母奔喪。大概也是出于良心上的譴責吧,其實祖母對我很好,我之所以逃跑,是因爲那個山村裏總是彌漫着詭異的壓抑氣氛,而祖母對我的好,是近似于變态的苛求,恨不得時時刻刻把我拴在她身邊似的,平日裏甚至不願讓我踏出家裏院子的大門半步,更别提和村裏的小夥伴漫山遍野跑去玩。可是呆在家裏,一方面是無聊,一方面是家裏的氣氛太過詭異,比如我那總是神秘兮兮的大舅一家,還有守寡多年的癡癡呆呆的二舅媽,總是瘋言瘋語地說些奇怪的話……
想起這些,我就心神不甯,這次寄給我紙人的,又是他們其中哪一個呢?
“吱——”
車輪底下傳來急促的刹車聲,我感覺整個人猛地撞向前面的擋風玻璃,但慣性并沒有那麽強,加上有安全帶禁锢,我有幸保住了自己的額頭。不過我還是驚魂未定地轉頭問林耀陽:“怎麽了?”
“前面……剛才前面有個人!”林耀陽呼吸急促,雙眼直直地望着擋風玻璃,雨刷有節奏地晃動着,卻無法阻止傾盆大雨在玻璃上濺落成白花花的一片。之前我就提醒過林耀陽,雨這麽大,影響視線,何況又是進山,自己開車很危險,但他這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又受不了去擠公車。說實話,那座山村地處偏僻,與外界很少溝通,從城裏坐長途汽車最多也隻能到下高速路的路口,剩下還有好長一段小路要走,才能最終到我出生的那個小地方,正因如此,我才沒有強求,這樣大雨的天,走路和開車一樣危險。但是現在我有點後悔了,因爲看林耀陽吓呆了的眼神,他剛才真的很可能撞到了人!
起初愣了幾秒鍾之後,林耀陽立馬打開安全帶開車門下去。我忍不住拉住他問想幹什麽。
“剛才我車速不是很快,如果真撞到人,興許還有救!”說着他就跑下了車,繞到車前輪的方向去。
我很想阻止他,這段山路人煙稀少,兩面都是茂密的樹林,再前面就是山脈,山裏的村莊在本地地圖上也鮮少标注,要想掩蓋一場車禍,沒什麽地方比這裏更合适了。但是這樣的想法卻讓我厭惡自己,甚至是感到羞愧,同時腦海裏還有一個聲音在呵斥我,難道真要變成這麽沒良心的人嗎?如林耀陽所說,被撞的人可能還有救,怎麽能就這麽不管呢?隻是從昨晚踏上飛機那一刻起,始終有一種不安的情緒籠罩着我,大概是一想到我竟然還要回到那個地方,就忍不住起雞皮疙瘩。
不管了!既然林耀陽下去了,我也不能袖手旁觀,如果真撞到了人,還是先想辦法解決吧。這樣的大雨天,又是在沒有紅綠燈和斑馬線的地方,即便真是意外肇事,拿錢應該也能解決問題。想着,我也解開安全帶下車。
嘩啦啦的大雨砸在身上,像下冰雹一樣疼。我佝偻着,用手在額前擋着雨,繞到林耀陽那邊去。他正蹲着身子朝車盤底下看,口中發出嗔怪的聲音:“咦?”
“怎麽了?很嚴重嗎?”我的心噗噗跳着,小心翼翼問他,并順着他的方向往車輪底下看。
但奇怪的是,地上沒有一絲血迹,除了大雨濺落下來彈起的高高的黃.色泥水,就隻有一些常年沉積的枯葉。
我正感到不解,林耀陽自己就嘀咕起來:“我明明看到有人,怎麽……”
車盤底下同樣幹幹淨淨的,除了污泥和枯葉以外,沒有任何跟人類肢體有關的東西。
“難道是被車甩出去了?”林耀陽一邊想着可能性,一邊朝旁邊的樹林跑去。我知道他不仔細找找是不會罷休的,不僅僅是出于良心上的過意不過——雖然林耀陽的确是一個很有責任心的男人,這也是我看中他的一點重要原因;實在是這件事情太過怪異。
林耀陽口口聲聲地堅稱自己真的看到有人站在路中間,那人就像突然出現似的,離車頭特别近,他想踩刹車都來不及。
沒辦法,我隻好從車後座拿出傘來,跟在林耀陽後面,到旁邊的樹叢裏去尋人。越往深處走,我越覺得不對勁,憑着我們剛才的車速,絕對不可能把人抛出這麽遠,除非是那人自己躲開了,并且跑進了樹林裏。可什麽人能夠那麽快?林耀陽踩了刹車沒幾秒就跑了下來,真有人從車前跑開的話,他不可能沒看見。
“不對,耀陽!”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叫住正在前面佝偻着到處找人的林耀陽。我想起來剛才我從副駕駛座繞到他身邊的時候,看了一眼車頭,如果真的撞到了人,那麽大的沖擊力,車頭不可能一點痕迹都沒有,但剛才我确确實實看到車頭完好無損!
“難道真是我眼花了?”林耀陽一邊跟着我往回走去查看車頭,一邊自言自語,似乎還是不太相信這件事。
就在我倆快要走回路邊的時候,突然聽到一絲微弱的呼救聲:“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