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祖母的死訊,是在一個陰雨纏綿的夏日傍晚。天氣明顯有些反常,也許是梅雨季作祟。我加完班,從公司大樓出來的時候望着天這樣想。
因爲手機沒電自動關機,我是回家以後才知道這個消息的。從公司出來,坐45路公交車到住的小區門口——準确地說,這裏并不是我自己的住處,但是半個月以前我搬了過來,和男友林耀陽同居。
現在門口的保安已經認得我了,平時路過也停下來跟那大叔聊聊天。今天到門口的時候,保安大叔遞過來一隻快遞盒子,說是下午的時候代我簽收的。我瞥了一眼盒子上的寄件地址,心裏“咯噔”一下。我猜我當時的臉色一定是黑得吓人,保安大叔甚至沒敢開口玩笑話地問我收到了什麽寶貝。我夾着盒子急匆匆地就進電梯了。
但很快我就後悔了。因爲我走得急,保安大叔沒告訴我電梯裏的燈壞了,平時我總跟林耀陽開玩笑說這電梯裏的白熾燈能閃瞎我的24K钛合金狗眼,今天卻隻有一絲昏黃的光暈灑下來,并不時閃爍,發出“嗞嗞”的電流聲。
電梯門緩緩地打開的刹那,我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
昏黃閃爍的狹窄電梯間裏,靠角落的地方站着一個矮小的七八歲女孩的身影,大抵隻及我肋骨的高度,一頭黑發披散下來遮住了臉,仿佛是剛從大雨中淋濕了一般,黑發都凝結成一股一股的,和有點髒兮兮的白裙子一樣嘩嘩地往下淌水。從頭發間隙裏透出來的看不見眼睛的臉有點蒼白,嘴唇也是青紫色的。小女孩的左手上還抓着一隻工藝人偶布娃娃,和她整個人一樣濕淋淋的。
我驚訝地掩住嘴,身體下意識地往後傾,好不容易才把到了嘴邊的尖叫咽回去,接着心裏多了句感歎,現在的父母真是太不像話了!
這小區裏很多住戶都是買了房用來出租,因爲接近市中心,地價高昂,周圍又有不少商業圈,可以說是黃金地段,即便租金昂貴仍然十分搶手。住在這裏的都是忙碌的上班族,有孩子也很少管,有的甚至直接扔給保姆,所以電梯裏有這樣的小孩子也不是不可能的。
林耀陽在這裏買房,也是考慮到他在這附近工作,我的公司離他并不遠,他有時候也來接我下班。但更多的時候,我不願他露面。
我和林耀陽便是在兩棟寫字大樓中間那條街的西餐廳裏認識的。當然,林耀陽并不是什麽霸道總裁,我們相遇時也沒有發生什麽狗血橋段。
不過一見鍾情這種俗套情節是真的——至少他是這麽告訴我的,他對我一見鍾情;林耀陽是富二代也是真的。
這套100多平的小區房,就是林家父母買給林耀陽,方便他工作的。他父親是國内外有名的考古學專家,母親是研究民俗學的教授,書香門第,家境殷實。所以也常有人在背後說,林耀陽和我,就是王子與灰姑娘,因爲公司的人都知道,我來自南方山村,是個不折不扣的山裏姑娘,但這形容唯一不符的是,我的家鄉和家族并非外人想的那麽貧窮落後。隻是,我從來不願意提起那一切,甚至連想都不願意自己想起。這些風言風語,正是我不願意林耀陽來公司接我的原因。
但或許是說的人多了,我有時候也會這麽問自己,跟林耀陽在一起,到底是因爲他家境優渥,又對自己十分貼心,在他身邊能感覺到無比放心,還是我真的愛着他本真的這個人。
站在電梯裏,也不知道自己怎麽突然想起這些事情來,或許是剛才對快遞盒子上那串地址的匆匆一瞥,不由得還是想起了那遙遠的家鄉,竟幽幽地覺得心頭一股涼意。
那個詭異的山村,還有強烈控制欲的祖母,是我逃離家鄉的全部原因。
我的思緒戛然而止于電梯間劇烈抖動的那一下。仿佛是運輸遇阻了一般,電梯間上方傳來沉悶的金屬撞擊聲,同時整個狹小的電梯間向下墜了一段,我跟着慣性晃了晃,明顯感覺身體失去了重心,站立不穩地撞在了後面的金屬闆上,整個脊背都被一種詭異的冰涼穿透。同時,電梯裏一直閃爍不停的燈光跳到了黑暗後,足足三秒鍾沒有再亮起來。
我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髒也跟着向下墜了一段,又突然被提起來,升高到喉嚨管裏,卡住了咽喉。
我感覺自己的氣管好像被塞住了似的,完全不能呼吸,大腦甚至也有片刻空白!我一把抓住自己的喉嚨,用力地拍着胸脯順氣,好一會兒才覺得氣息慢慢緩了過來,呼吸卻還沉重得随時要背過氣去似的。三秒鍾過後,一切都恢複了正常。電梯燈亮了起來,昏昏黃黃的;電梯間也平穩地上升。
我松了一口氣,突然想起來旁邊的小女孩。因爲那孩子有些矮小瘦弱,又跟我站得近,用眼角餘光也隻能瞥到一點頭頂的黑發。我隻好微微屈膝,轉向那小女孩問:“小妹妹,你還好吧?沒有吓到吧?”這麽問的時候,我腦海裏總浮現出拐賣兒童的怪阿姨的笑臉形象。我有點郁悶,哪有人這麽想自己?
其實說實話,被吓到的是我自己,無論是剛才電梯的抖動,還是旁邊這個自始自終一言不發的小女孩。小女孩甚至不點頭,也不搖頭,隻是一動不動地站着。我不免有點尴尬,目光順勢落在小女孩手上抓着的那隻娃娃身上。
小女孩拽着人偶娃娃的一條短小的胳膊,人偶便以一種奇異的姿勢歪斜着,正好仰面朝向我。
自然而然地,目光與布娃娃的臉對上了。然後,我看見那隻布娃娃用細線縫制出來的“嘴”緩緩地朝上彎起了嘴角,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我感覺眼皮子重重地跳了下,腿肚子一軟,整個人差點癱倒在地上。肢體的反應比大腦的反應更快,我立馬用手掌撐在電梯隔闆上,踉跄地往後退了兩步,這才穩住,卻也盡量遠離那小女孩,雙眼還定定地看着。這時候,小女孩扭轉脖子,朝我轉過頭來了,似乎就要擡起頭來看我。她的身體仍是不動,隻有脖子扭轉,瞬間一股詭異的電流在我心尖上擊了一下。
我不知道自己看見的會是怎樣一張臉,但想象的恐懼足夠讓我完全失去了與這小女孩交流的欲望,甚至反而開始害怕她真的擡起頭來。我邁開腿一步跨到了按鈕闆前面,急促地呼吸着,不停地拍着樓層間和開門鍵。
最上面紅色的數字顯示“9”,明明已經到我的樓層了,電梯門卻遲遲沒有打開。
我趕緊伸手去拍電梯門,背後隐隐升騰起一股寒氣。我覺得事情有點詭異,越發慌亂地拍門大叫,心底像是荒野上吹起了一陣風似的,茫茫的沒有着落。我有某種預感,背後的小女孩正慢慢擡起頭來看我的背影,而那張慘白的小臉上……
“啊!”我忍不住崩潰地尖叫了起來。
突然門“叮”的一聲打開了。我本就貼在門上,門一開,整個人就撲了出去,幾乎摔了個狗吃屎,卻一下子被人接住了。可是腦海裏那可怕的畫面還沒停止,那個詭異的小女孩……我不敢多想,也不管接住我的是誰,整個人都埋在對方懷裏瑟瑟發抖,外人看我一定像個有妄想症的精神病人。可我現在實在沒心情考慮别人的眼光!
“丫頭?丫頭?”熟悉的溫柔急切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我喘了幾口粗氣,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這聲音是……林耀陽?我有點遲疑地擡起頭來,看到面前的正是男友林耀陽。或許是看到我眼裏又迷惑又恐懼的光,他忍不住笑着說:“我剛在陽台上看見你到樓下了,想着到電梯口來接你。今天下午工人才來維修了電梯,但是燈好像又壞了。”說着露出點無奈的神情。
“那、那個小女孩……”我倚在他懷裏,帶了點哭腔,心驚膽戰地轉回頭去看電梯。但電梯門已經合上,又往下開動了。
“什麽小女孩?”林耀陽皺起眉頭,“剛才看你一頭從電梯裏栽出來,怕你受傷,隻顧着接住你了,沒注意電梯裏還有别的什麽人。小女孩怎麽了?”
“她……”我欲言又止,要是跟林耀陽說剛才在電梯裏遇到的事情,他又要嘲笑我是跟他父母一個模闆裏刻出來,被那些民間傳說搞昏頭了。我隻好搖搖頭說:“沒什麽。就是看見有個淋濕了雨的小女孩也在電梯裏,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父母也不管管,要是出了什麽事怎麽辦?”我一邊絮絮叨叨地掩蓋自己的後怕,一邊緊靠在林耀陽的臂彎裏往自家門裏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溫熱氣息就好像正能量一樣,讓我的心漸漸安定下來。或許,就像林耀陽說的,這電梯今天才維修過,剛才發生的一切不過是正常現象,所謂的可怕場景都是我自己用巧合想象出來的。
我回到屋,便準備去洗澡,進浴室的時候朝陽台望了一眼天,因爲陰雨的關系,難得夏日傍晚六點多天就快全黑了。灰蒙蒙的,像小時候站在家鄉的黃桷樹下,望着遠處鱗次栉比的瓦片上的昏暗天空。
蓮蓬頭裏噴出的熱水将我暖暖地包裹起來,直暖到了心尖兒裏。我整個人站在蓮蓬頭下,讓熱水從上到下地淋濕自己。我喜歡這種溫暖的感覺。從小到大,我的皮膚都是涼涼的,小時候以爲是人小體質弱,長大後卻還這樣,尤其是每次和林耀陽溫存完之後躺在被窩裏,他摸着我的肌膚感歎說:“連一絲汗都沒有,是不是我給的還不夠……”說着,手又在我胸前不安分起來。
他第一次這麽說的時候,我嗔笑着一把拍掉他的手,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祖母說我是月蝕夜生的,還是什麽三陰體質,陰氣重,所以從裏到外都涼。”
“所以才需要我的陽氣來跟你綜合綜合。”林耀陽壞笑着翻身上來壓住我,手在被窩裏往下探,呼吸也越來越急促,“再說,這個地方可一點都不涼……”
“嘩——”
水聲在耳邊流動着,像傾盆大雨,卻是暖的。感覺周圍暖起來以後,我關掉水龍頭,雙手在臉上抹了抹,擦掉水漬,睜眼看着對面蒙上一層熱騰騰的水霧的鏡子。鏡子裏映出自己腰部以上的豐滿胴體,模模糊糊地,對于自己的身材,我還算自信。山裏姑娘的質樸,并不是平胸才表達得清楚。
這時林耀陽開門鑽進來——他總是趁我洗澡的時候突然襲擊,這樣便能趁着晚飯煮好前的空當時間好好溫存一番。
但這次他隻是從後面抱住我,臉頰隔着我幾縷濕漉漉的頭發貼着我的臉頰,即便剛剛沖完熱水澡,我的臉頰也是涼的,因爲我能感覺到他臉頰上的熱度。他輕輕咬着我的耳垂,呵出熱氣,我感覺到身子一陣酥麻地顫抖,軟軟地靠在他懷裏。
“丫頭,我跟你說件事。”
“幹嘛呀……”我以爲他又有什麽新花樣。
誰知他卻在我耳邊,用有點抱歉的聲音低低地說:“今天下午你家裏來電話了,說你祖母去世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一刹那冰涼,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