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在夜風裏翻滾,高大的山毛榉枝桠上結起了厚厚的霜。
“小夥伴們,這裏視野不太好,我看,我們得選個什麽都看得見的好地方。”米沙說。
“你覺得那裏視野好?”科斯嘉問。
米沙興奮地笑了笑,用手指了指教堂的圓頂:“站得高,才能看得遠,這路邊雜草叢生的,啥都看不清,不如我們爬上教堂的頂,就算亡靈不從眼前經過,隻是遠遠在路的另一頭晃蕩,我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再說了,躲在地面上也不夠安全,萬一那草叢裏鑽出野狗啊狼啊什麽的,逃都沒處逃……最關鍵的是,要是真的有亡靈從我們面前經過,我們能看見他們,他們也能看見我們呀!我可不想被他們帶走!”
“天哪,你别說了!”娜塔莎害怕得全身微微顫抖。
“教堂的頂那麽高,我們怎麽爬?”科斯嘉問。
“簡單!”米沙嘿嘿一笑,“你看那兩株山毛榉,就挨在教堂的邊上,又高,枝桠又密,這不是天然的梯子嗎?”
“可看起來這兩棵樹早已經枯死了,要是底下的根也爛了,吃不住重量可會倒下來的!”科斯嘉有些擔心。
“怕什麽!我們又不像報紙上的政治局委員,一個一個都腆着大胖肚子,我們都是少先隊員,分量輕,就算樹根爛了,我們的重量,它還是吃得住的!”米沙自信地說。
很有道理。确實是爬到屋頂上去會比較安全。
于是,孩子們按照米沙的指導,開始爬樹,又小心翼翼踩着山毛榉的枝桠爬到了教堂的圓頂上。爬的過程不像米沙說得那樣簡單,特别是對于女孩子娜塔莎,她花了約莫整整二十分鍾時間,小夥伴們上面拉,下面推,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送上了屋頂。坐在十多米高的屋頂上,有些恐高的娜塔莎全身打着哆嗦,手心裏沾滿了汗,緊張地大氣都不敢出一聲,生怕掉下來。
科斯嘉是最後一個爬上教堂圓頂的。他身手倒是矯健,三下兩下就上了樹,可心裏也隐隐擔心起來——在爬的時候他就感覺到了:樹在微微顫抖,這說明,樹根已經爛掉了,疏松的泥土完全扶不住臉盆一樣粗的大樹,是僵屍一般樹幹利用自身最後的一點平衡支撐着送他們上來的,可能過不了多久,這樹就要倒掉……下去時一定要格外小心。
黯淡的月光給教堂的圓頂披上了一層淡黃色的瑩衣。四個小夥伴就這樣坐在教堂的頂上,緊緊地挨在一起(爲了暖和些),有些緊張地望着黑暗中彎彎曲曲的小路。娜塔莎的狗沙裏克安靜地趴在樹下,身體上的毛蓬成了絨球。
天空裏偶爾傳過兩聲翅膀撲棱的聲音,那是黑漆漆的烏鴉從灌木叢裏飛向天空。他們黃色的長嘴在黑夜裏特别顯眼,古怪而悲戚的叫聲劃過了整個夜空。在茂密的毛烘烘的枯萎草叢裏,不知是什麽東西在“窸窸窣窣”發出奇怪的聲響,枯草搖晃着,仿佛在跳着一隻奇怪詭異的舞蹈。
娜塔莎緊張極了。她擔心自己和夥伴們的安全,也擔心自己的大狗沙裏克。她總覺得對面茂密的枯草堆裏隐藏着什麽看不見的危險:毒蛇,猛獸,妖魔,或者是狼……她仿佛能看見密密麻麻的枯黃的草莖裏,隐隐約約藏着同草莖一樣顔色的貓科動物的斑紋,她感覺到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藏在枯草堆後面,正虎視眈眈盯着他們……小路的拐彎處,蓋着白雪的土堆上淩亂地散着幾塊白花花的東西,一時看不清是腐朽的木頭,還是森森白骨……
紛飛的雪花停了下來,四周一片寂靜。
但是如果你仔細聽,你能聽見這寂靜中飄蕩着不可名狀的夜聲,像林中長嘴鹬的哀鳴,又像遠處沼澤地不知名的野獸的嘶吼,那聲音時而短促,時而悠長,連綿不絕地在黑夜中回蕩……
半個小時……
一個小時……
一個半小時……
秒針滴答滴答作響。科斯嘉低頭看了一下手表:午夜一點了。
“快到兩個小時了。”科斯嘉說。
“連個鬼都沒看到!”米沙有些失望地說。
“你别老是提‘鬼’這個字!怪瘆人的……”娜塔莎說。
“我們回去吧,會被凍死的!”瓦洛佳一邊說着,一邊渾身顫抖。他其實心裏早想回去了。
“再等一會兒嘛,急什麽,來都來了!”米沙不滿地說。
“等了也是白等,這荒郊野嶺,不會有人來的!”瓦洛佳說。
“沒有人走過黃泉路,說不定,就意味着接下去的一年裏,國泰民安,村子裏不會有人死。”科斯嘉說。
“我看不對,你們認識村口的葉甫蓋尼大叔吧?過年時,他搬石頭用了大力,繃斷了腸子,據說那是疝氣,肚子裏的東西全漏出來啦,他肚皮鼓得像西瓜一樣,整天躺在床上直哼哼,眼看着越來越虛弱,村裏的赤腳醫生說了,這病危險,村裏治不了,要到鎮上去動手術,可看他這樣子,連翻身都翻不了,怎麽去鎮上?你們見過他那張臉嗎?慘白慘白的,我奶奶說啦,這是上帝在召喚他啦,估計活不過個把月啦……我說,夥伴們,再怎麽不濟,葉甫蓋尼大叔今晚總得從這黃泉路上經過吧?”
“前提是黃泉路的傳說是真的。”瓦洛佳說。
“怎麽,你不相信這個傳說?”米沙有些氣惱地問。
“不是不相信,但你不能說得那麽肯定,我們不就是來求證這個傳說的真假的嘛!”瓦洛佳也有些氣惱地說。
“行了,小夥伴們,你們安靜些!”科斯嘉說,“要我說啊,幹脆這樣吧,我們再等最後半小時,要是半小時内仍然誰都沒出現,我們就斷定屠格涅夫的《白日草原》是一派胡言,然後立即原路返回,怎麽樣?”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後,所有人點頭同意。
最後的半個小時,時間過得特别快。一是小夥伴們不再那麽緊張了,二是經曆了走路、爬樹,這些小少先隊員們多少也有些累了。米沙不斷地打着哈欠,感覺眼皮越來越沉了。隻有娜塔莎還睜着眼睛警惕地四處張望着。她的大狗沙裏克躺倒在樹下的雪堆裏,把自己蜷成一個圈,已經靜靜地睡着了。
時間飛逝。
一切都很平靜,沒有一個人影。
一切看起來都很平靜。
隻是不知爲何,空氣裏飄來一種奇怪的味道,空氣裏回蕩起一種奇怪的聲音。
不,事實上沒有任何氣味或者聲音。但是當看不見、摸不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悄悄向你靠近時,你能感覺到。
這是人的直覺。
最先感覺到的是娜塔莎。
她突然急促地推醒了正昏昏欲睡的科斯嘉,問:“科斯嘉,這條小路的盡頭是什麽?”
“不是說了嗎,是斷頭路,”科斯嘉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說,“通向鄰村的小徑被地震時落下的山石阻斷了……”
“這是路的一頭,那路的另一頭呢?”娜塔莎緊張地問。
“另一頭……另一頭是……你問這個幹什麽?”科斯嘉有些不耐煩地說。
“請你告訴我,路的另一頭,究竟是什麽?”
“嗯……要是我沒記錯的話,路到沼澤地就斷了……以前的農民們會沿着路去沼澤地旁放牛。”
“也就是說,這條路通向沼澤地?”
“是的。”
娜塔莎的心突然咚咚直跳起來。
“科斯嘉,如果今晚真的有人從路上走過,他應該從哪個方向走過來?”
“那還用說,當然是從鄰村的山路那裏走過來,總不可能從沼澤方向走來吧,除非他是從沼澤裏爬出來的。”科斯嘉說。
娜塔莎突然渾身顫抖了一下,背脊上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
“可是……可是……你看……”她的聲音因爲恐懼而發抖,她一邊喊着,一邊用手指着路的另一端——沼澤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