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局和黨中央都已經準備好了,他們在等列昂尼德?伊裏奇的回光返照,等他的遺言——在他們心中,列昂尼德?伊裏奇已經死了……
但是所有的人心中都忐忑不安,他們在害怕,害怕一個垂死的老人突然從床上猛地跳起來對他們發号施令。
黑暗的大房間裏,列昂尼德?伊裏奇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一言不發。他那麽無助,那麽孤獨,身上插滿了管子。我不知道昏迷中的他是像在睡覺一樣安詳平靜,還是在忍受着肉體上的極大痛苦……幾個月來,我每天都坐在漆黑的角落裏,靜靜地陪着他。我的眼睛已經适應了黑暗,我的心靈已經習慣了這片死寂。空氣中飄着一種難以言喻的淡淡腐臭。這幽冥地府一般的黑暗和真空般的沉寂,讓我想起小時候,鄉村裏秋夜的星空——宇宙在你頭上旋轉,一望無垠,絕對的靜寂……
1982年11月10日,我一走進這黑暗的病房,就感到了一種異樣——我無法用語言表述,這是一種詭異的第六感,就好像空氣中漂浮着隻有你能感受到的細微塵埃。不知爲什麽,我頓時心裏一沉——一種不好的預感籠罩在我心頭。我拼命想要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搜尋出些東西,可是從明到暗,人的眼睛需要适應……一秒鍾,兩秒鍾……瞳孔放大,眼前的一切又變得清晰起來:擺滿了各種藥品的圓桌子,幾張木制的折疊椅,茶幾上放着水壺和一盆開得絢爛的太陽花……我的目光向房間的中間移動,那時一張巨大的病床,病床上躺着的是……
天哪!!
目光接觸到病床的那一瞬間,我的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在寂靜的黑暗中,已經昏迷了3個月的勃列日涅夫正半坐在床沿上,他用兩隻枯瘦的手撐着自己,兩條軟綿綿的腿像繩子一樣垂在床沿下晃蕩!他的表情猙獰,兩隻眼睛閃着怪異的綠光,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列昂尼德?伊裏奇……您……您……”我的身體因爲害怕而顫抖起來,嗓子裏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似的說不出話。
列昂尼德?伊裏奇朝我微微點了點頭,動作有點僵硬。
不知道爲什麽,在那個瞬間,我突然有一種感覺:在我面前的這個人并不是列昂尼德?伊裏奇,他隻是長着一張和列昂尼德?伊裏奇相同的臉,在這具軟塌塌的皮囊下,藏的是另一個人。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我又悄悄地望了一眼坐在床沿上的“列昂尼德?伊裏奇”,我看見,在黑暗中,他咧開了嘴,仿佛在對我笑——那笑容是那樣詭異、恐怖、不可捉摸,十年來,我從不記得列昂尼德?伊裏奇有這麽笑過……
他絕對不是列昂尼德?伊裏奇!
在生活中,如果你對一個人了解,那麽就算這個人整了容,改頭換面,模樣變了,你都能認出他——這就是第六感,就是人的靈性!衛國戰争中,無數被烈火毀了容的戰士都被妻子和母親認了出來。相反,如果一個人長着一張你熟悉的臉,但是一舉一動卻讓你陌生,你也能馬上分辨出來并爲此而感到萬分恐懼!
我感覺背脊上的衣服被冷汗浸濕了。
我想要轉身沖出去報告政治局,但我沒有勇氣——雙腿打着顫,像軟了一樣不聽使喚!我偷偷地又看了“列昂尼德?伊裏奇”一眼:稀疏的白發,滿臉的皺紋,兩道卧蠶眉,深深的眼袋……确實就是這副皮囊!唯一的破綻是:在那深深凹陷的眼窩裏,兩顆小眼珠在黑暗中閃出幽綠的光……列昂尼德?伊裏奇沒有這樣的眼睛!這絕對不是列昂尼德?伊裏奇的眼睛!這不是人類的眼睛,這是兇惡狡詐的狼的眼睛!
在我還沒有完全被恐懼擊敗之前,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想要站起來去開門。
突然間,我聽到面前的鐵床“嗞啦”一聲晃蕩——黑暗中的寂靜被劃破了!“列昂尼德?伊裏奇”已經跳下了床!他佝偻着背,艱難地站在我面前大約三四米的地方,他的右手裏,緊緊握着不知從哪裏弄來的一根手杖。
我半跪到地上,冷汗從額頭上淌下來。
一分鍾,兩分鍾,三分鍾……我和眼前的“列昂尼德?伊裏奇”長久地對峙着,我不敢擡頭看他的眼睛——發着可怕的綠光的叫人毛骨悚然的眼睛……時間過得很慢,空氣仿佛凝固了,心髒在我的胸腔裏“通通”地跳。我有一種要窒息的感覺,我想大聲呼叫——一牆之隔,就是醫護人員的辦公室,樓道裏就守着荷槍實彈的克格勃特工!可是我的嗓子就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樣,幾乎發不出半點聲音!
就在這時,“列昂尼德?伊裏奇”的身體突然開始微微顫抖了起來,我膽戰心驚地擡頭看了一眼——他仿佛已經看穿了我的心思,正咧開了嘴,在呵呵地笑!這是一種怪異的笑容——我從未在任何地方見過的詭異的笑:他的嘴上下張得很大,露出了殘缺不齊的牙齒和紫色的牙龈,而臉上的肌肉卻僵硬着一動不動!
我突然聽見“咚”“咚”“咚”三聲巨響——“列昂尼德?伊裏奇”用手杖用力地敲擊着地面——悠長的回聲在空曠的病房裏回蕩。
時間仿佛凝固了,而空間似乎被隔離了。走廊裏似乎傳來了腳步聲——淩亂而嘈雜的腳步聲,我仿佛能聽出來那時誰的鞋子發出的聲音:這個是年輕小護士的平底鞋,那個是孔武有力的克格勃少校的靴子……但那些聲音全部被厚重的牆隔在了外面,像隔了整整一重宇宙。
外頭的人似乎都聽見了這三聲不同尋常的敲擊聲,正急匆匆向這片黑暗趕來。
接下去我要描述的場景,任何人都不會相信。你去網上查資料,去圖書館翻遍所有的正史野史,甚至就算你有本事去翻克格勃的機密檔案——你都查不到關于這一段場景的記錄。甚至,直到今天,我都在想,會不會當時眼睛看到的和耳朵聽到的隻是虛幻,或者根本就是我自己的幻想,或者是我不小心在勃列日涅夫的病榻前睡着了,這一切都隻是夢境……直到聚會時那些當時在場的同我一起目睹全過程的朋友們(醫生,護士,克格勃上校)不斷證實他們也聽見看見了,我才會停止對自己的懷疑。
1982年11月10日,克裏姆林宮的病房内,深度昏迷了三個月的勃列日涅夫突然從病床上翻身而起,用一雙發着可怕的綠光的叫人毛骨悚然的眼睛在黑暗中和我對視。
一片黑暗中,隻有我們兩個人。
我不确定他是人。
我的心髒瞬間暫停了跳動。
一聲沉悶的低鳴——一束光射進了黑暗,那時病房是門被打開了。
瞬時間,我感到心髒又恢複了跳動,滿頭冷汗。
我聽見身後有七八個人的腳步聲,護士長在小聲催促着什麽,急救用的小車的輪子貼着地面滑行,發出咕噜咕噜的聲音。
“瓦西裏同志,剛才是什麽聲音?”克格勃少校嚴厲地問我,好像在責備我的失職。
但是當他轉過頭,把目光聚焦到病榻上的時候,他一下子愣住了。他的臉上出現了驚恐。
醫生,護士,所有的人,全都像塑像一樣一動不動。
一片寂靜。
那一束昏暗的光線下,一個佝偻的老頭手持木杖,一動不動站在病榻旁,眼睛裏閃出可怕的綠光。
一瞬間,我突然想起了特列季亞科夫畫廊裏挂着的列賓的名畫——《伊凡雷帝殺子》,畫中的伊凡雷帝殘忍地杖殺了自己唯一的皇位繼承人,痛苦地坐倒在地上,眼睛裏也閃着奇怪的狼一般的綠光,而他的身邊,也放着一根不長不短的權杖……黑暗中,列昂尼德?伊裏奇的身形輪廓,與畫裏的伊凡雷帝佝偻的背影一模一樣!
我聽見手表的秒針在靜寂中嘀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