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我們活不過今天了!”卓娅突然傷心地說。
“你說什麽喪氣話呢!”安德烈有些不滿。
“混蛋!我說我們活不過今天了!嗚嗚嗚……怎麽會這樣……我不該跟你來樹林的……我自作自受……嗚嗚嗚……”卓娅大聲哭泣起來。
“卓娅,你冷靜點,噓!卓娅!”
安德烈趕忙上前一隻手抱住卓娅,一隻手捂住她的嘴,好讓她平靜下來,可不知是因爲腳上的傷疼還是因爲害怕,卓娅的哭聲越發大了,她哭得那麽傷心,嗚嗚的哭泣聲時高時低,像狼嚎一般穿透了茂密的樹冠,在濃重的夜霧裏久久地回蕩……
“卓娅,噓!快停下!你發瘋了嗎?你的哭聲會把林子裏的其他東西引來的!”安德烈吼道。
可是卓娅已經停不下來了,她的精神已經完全崩潰了,她歇斯底裏地大喊:“我不聽你的,混蛋!我們完蛋了!我們完蛋了呀……嗚嗚嗚……”
“快冷靜下來,卓娅!”
“嗚嗚嗚……完蛋了……完蛋了呀!”卓娅絕望地大喊。她已經失去了理智,她用盡全力最大聲地宣洩着内心的驚恐。
“停下!夠了!夠了!!快停下,别喊了!!!”安德烈急吼着。
回應他的仍然是卓娅大聲的哭嚎。
“夠了!”安德烈猛地跳起來,一伸手,“啪啪”兩記重重的耳光扇到卓娅臉上。
夜空裏瞬間安靜下來,隻有茂密的樹葉在夜風中窸窣搖擺發出的歌聲。
安德烈在微弱的光線裏,看見卓娅跪倒在地上,臉色慘白,身體直挺挺一動不動,仿佛跪在那裏的不是一個女大學生,而是一樽沒有靈魂的雕像……
“對……對不起……卓娅,我隻是想讓你停止叫喊……”安德烈小聲辯解說。
“你剛才說什麽?”卓娅突然側過臉,眼睛死死盯住了安德烈的臉。
“我說,卓娅,對不起,我隻是想讓你小聲點……”
“不是這句話,再之前的那句話!”卓娅怒吼道。
“再之前?不,我想不起來了……卓娅,你能不能……”
“你說的是:我的哭聲會把林子裏的其他東西引來的……”卓娅冷冷地說。
“不,卓娅,你聽我解釋……”
“它們……已經來了!”卓娅突然說了一句,眼睛裏閃着平靜的光。
什麽?安德烈吃了一驚。他把目光移到了卓娅的臉上——一瞬間,他全身寒毛直豎,背脊裏冷汗盡出:卓娅的眼睛裏,恐懼和柔弱正在一點一點消逝——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冷淡,她淺藍色的美麗瞳孔變成了深黑色,倒映出一種絕望的光——像狼眼一樣叫人毛骨悚然!
可怕的寂靜。隻有夜風在黑暗裏輕輕地吹。四面八方的烏雲,突然像荒野上的羊群一樣,被一種看不見的神秘力量聚攏到了一起——最後一絲黯淡的星光也被遮蔽。
隻留下一片沉默的黑暗,林中之夜,像幽黑的深海一樣神秘不可測。安德烈聽見了自己胸膛裏的心跳聲:“嗵嗵”“嗵嗵”。随着每一聲的心跳,全身的血管都跟着震顫。安德烈覺得太陽穴要被漲裂了,他的頭腦一陣暈眩,突然意識到,此時,恐懼已經演變成了從心裏湧出來的一種深深的絕望——從小到大,這還是第一次發自内心的絕望。
“咔擦——”“咔擦——”
黑暗中傳來了枯葉的碎裂聲,它們由遠及近,在樹冠層底下的幽暗空間裏久久地回蕩。
它們來了,從四面八方同時來的——是卓娅的哭喊聲把它們招來的。
不,是黑暗裏濃重的夜霧把它們招來的……
“天哪……天哪……你聽見了嗎,卓娅……”安德烈的腿像敲鼓一樣“咚咚”地打起戰來。
卓娅沒有回答,她像個木頭人一樣地跪在地上,仿佛在享受臨死前最後的平靜。
“天哪!天哪……”安德烈絕望地嘶喊起來。
來了,它們來了,從四面八方來了!一定是它們——獅面人!
在一瞬間,安德烈的腦海裏閃過一個念頭:撇下卓娅吧,自己一個人逃走——反正卓娅的腿也傷了,走不了多遠,不如把她扔給獅面人,争取自己逃脫的時間…………但這念頭隻是一閃即逝,就像流星刹那間劃破夜空……一秒鍾之後,安德烈的腦海中一片空白……他一動都沒動——他的腿腳早已經不聽使喚,精力早已經耗盡,連最後的一絲恐懼感也幾乎耗盡了,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死囚犯,平靜地等待着行刑……
“嘩啦”一聲巨響從四面八方同時傳來,所有的灌木叢都痙攣一般地搖晃着……
它們來了,獅面人!它們從樹叢後面出來了!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
枯瘦的四肢,像被扭壞的彈簧一樣向外翻卷着,棕黃色的皮膚上長滿銅錢般大小的鱗片——密密麻麻堆積在一起,就像航行了多年的海船船底上長滿了藤壺……每一小片銅錢中間都有一個孔洞,随着它們身體的爬行和扭動,紅白相間的膿血從每一個孔洞裏往外滲……鷹爪,猿臂,堆滿肉瘤的塌陷鼻,兔眼一般的吊睛!
獅面人!黑暗中的獅面人!十二年前的傳說,地獄來的惡魔……
安德烈想要朝它們喊話——可話到嘴邊,卻突然什麽都說不出來了,喉嚨裏一緊,居然發出了呵呵的笑聲——安德烈不知道爲什麽自己會笑,隻知道,他抑制不住自己的笑,而大顆大顆的眼淚,一邊笑,一邊從眼眶裏像噴泉一樣湧出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神經了!
那些可怕的黑影在地上爬行着,扭動着,越來越近了!
它們的眼睛裏閃着奇異而冷漠的光,喉嚨裏發出沉重的低吼。
“卓娅,卓娅!”安德烈一邊怪笑着,一邊喊着女伴的名字——三天前他們還不認識,今天卻已經同床,隻是那不是溫柔舒适的婚床,而是陰冷潮濕的密林——地獄的入口。真是沉重的諷刺,叫人傷心!
“卓娅!卓娅!”安德烈繼續叫着。
卓娅像雕塑一樣跪在那裏,沒有任何反應。
安德烈輕輕推了她一下,她像紙片一樣輕飄飄地倒在了地上——牙關緊咬,面色死灰,嘴唇深紫,而那雙曾經溫柔靈動的藍眼睛,永遠地閉上了……
“心髒病突發!”安德烈自言自語地說。這是他作爲醫學院學生做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臨床診斷。說完,他艱難地翻過身,翻開昏倒在身邊的格拉祖諾夫教授的口袋,掏出了那把手槍。真是漂亮的手槍啊,精緻的馬卡洛夫手槍,槍管被擦得锃亮,二戰時,紅軍戰士曾經用它來打法西斯,這黑洞洞的槍口不知道已經祭了多少英靈——今天,我要用它來消滅怪物了!安德烈想。
他直起身,用盡全身的力氣握緊手槍,猛地朝不遠處蠕動着的黑影放了一槍。
“砰——”一聲巨響後,世界安靜下來——他暫時失聰了!
隻能聞見一股刺鼻的硝煙味。
後坐力把他的手指震得生疼——一節指關節錯位了
劇烈的疼痛讓他猛地醒悟了——不知道彈夾裏面還有多少子彈,以防萬一,下一槍,就留給自己吧!他換了一隻手,顫顫巍巍把槍口頂在了太陽穴,大笑一聲,猛地扣動了扳機。
“砰——”
黑暗中冒起一陣青煙。巨大的聲響仿佛把整個樹林都驚得微微顫抖,樹冠上似乎有什麽東西在驚慌失措地竄來竄去……一聲烏鴉叫,黑暗中,兩隻黑色的大鳥蹬着枯枝慢慢地飛上天空……
黑色的天幕下是黑色的樹林,黑色的樹林裏流淌着黑色的圖曼納河。就在霧氣朦胧的河畔,地上直挺挺躺着三個人……
一切又恢複了靜寂,靜得叫人害怕,靜得叫人在墨汁一般濃稠的夜風中,聽得見俄羅斯森林的喪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