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們,集體農莊莊員們!”我用嘶啞的聲音吼道,“我命令,把武器庫大門撬開,分發槍支,準備戰鬥!!”
男人們開始動手。
幾十把鐵鍬“乒乒乓乓”一陣亂砸,火星四濺。
二十分鍾後,碗口粗的鐵鎖紋絲不動。
早春凜冽的寒風裏,男人們全身濕透。
少先隊員謝廖沙趴在教堂的穹頂上,用望遠鏡眺望遠方,給我們通風報信。
“熊群在往這邊聚集……速度很快……它們速度很快……它們……”謝廖沙的臉白了,聲音因爲驚恐而顫抖。
人們很失望。
有人建議用炸藥炸開武器庫的門,但是炸藥在東面的村頭,要拿到炸藥,意味着要穿過聚集的熊群。況且炸藥是六年前開山路時施工隊留下的,誰知道有沒有受潮,還好不好用……
“米高揚同志去哪裏了?”我問。
人們一陣議論。
“聽說米高揚同志去山裏祭拜父親了……”有個人插了一句。
米高揚父親是獵人,獵熊爲生。五零年以後不讓上山打熊了,他還悄悄偷獵。他八十歲那年獨自帶槍上山,再也沒有回來過。後來采菇的男人們在山裏發現了他的帽子,就在原地立了一個木十字架,當他的墓碑。每年開春,米高揚都要進山拜谒父親。
“最後一次見他是什麽時候?”我問。
“前天早上。”
不知不覺中,我也渾身是汗,冷風吹過,背脊刺骨地涼。
“熊群離我們……很近了!!……很近了!!還差……五百米……四百米……很近了!!很近了!!很近了!!”謝廖沙的叫喊聲顫抖而尖利。
空氣中已經傳來了罴棕熊的惡臭。隐隐約約能聽見它們粗重的喘息聲。
不知何時,神婆潘拉哈出現在人群裏,她穿着破舊不堪的薩滿的長裙子,頭發滿是油垢,渾身發着死屍一般的腐臭。
“山鬼從黑暗穿越而來,你們要遭大罪了!”她對着人群說起了話,說話時,她的眼睛空洞無神,仿佛在仔細看着凡人看不見的某種東西。有傳言說,神婆潘拉哈是個瞎子,她隻能看見别人看不見的東西,而别人看得見的東西,她都看不見。她沒有眼珠,她的眼睛是顴骨上方兩個深深凹陷的黑洞。謝廖沙做過實驗,他用明晃晃的刀子在神婆眼睛前一公分的地方晃動,神婆眼睛也不見眨一下。
幾個信薩滿教的女人“噗通”一下跪倒在神婆腳下,眼淚連連念誦着誰也聽不懂的薩滿經文。
“三百五十米,三百米!!天哪!!!”趴在穹頂上的少先隊員謝廖沙尖叫。
這無需他提醒我們也知道。
我們自己看到了。
不遠處的街角裏,一大群罴棕熊朝我們這邊移動。
它們越靠近教堂,走的速度越慢。
他們排着隊列,仿佛在進行某種神聖莊嚴的儀式。
排在前頭的一頭熊,前爪裏捧着一個東西,像是一個圓球——肉色,帶着一些血的鮮紅,并不十分平整,還連着些許褐色的毛,那是……
“頭顱!那是米高揚的頭顱!!!”人們尖叫起來。
終于看清了!
沒有錯,領頭的熊前爪裏捧着的,正是米高揚的頭顱!!米高揚頭顱閉着眼睛,面色青灰,隻有嘴微微裂開,露出一口被煙熏黑的牙齒,仿佛在呵呵地笑!!
我的腿有點打顫。但是我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堅定的唯物主義者!
“孩子們,向上帝贖罪吧!”謝爾吉老頭用沙啞的嗓音叫喊,“孩子們,快進上帝的宮殿,求上帝護佑你們!”
人們湧進了教堂——孩子哭鬧,女人尖叫。
但我進教堂不是爲了尋求上帝的庇護,列甯同志,我向您發誓——我是以教堂爲建築掩體來做必要的防禦,防止無謂的犧牲!
謝爾吉神父緩緩關上教堂的木門,教堂裏昏暗一片,隻有一小道陽光通過穹頂下的彩色玻璃透過來,教堂牆壁的一角反射出絢麗的七彩光。
謝爾吉神父點亮一支蠟燭,微弱的光在女人們的一片哭喊和尖叫聲中恐怖地跳動着。謝爾吉神父舉起蠟燭,用力拉開了聖象壁畫前的幕布,火光照亮了大聖堂的壁畫,人們看到的是一片極爲可怕的景象:布滿灰塵的馬賽克壁畫上,既沒有上帝,也沒有耶稣,畫中隻有一大片草原,草原之上是一座孤零零的教堂,教堂的門開着,神殿原本屬于上帝的寶座上,坐着一隻猙獰的罴棕熊!
“天哪!神父,這是怎麽回事!”女人們哭叫起來。
謝爾吉神父伸出手不斷劃着十字,他佝偻的身體因爲激動而戰栗,花白的長胡子不斷顫抖。
謝爾吉神父登上大聖堂的講壇,用死人一般沙啞空洞的聲音喊道:“孩子們,禱告吧,我們罪孽太過深重,天上的父早已經把我們抛棄……我們身處黑暗之中,邪惡的神靈統治大地……”
“謝爾吉神父,聖像呢?聖彼得呢?聖喬治呢?”拖拉機手瓦斯涅佐夫問。
謝爾吉神父痛苦地搖着頭:“沒有聖彼得,沒有聖喬治,也沒有約翰和馬太,從來沒有……這裏隻有……聖梅德韋傑(“梅德韋傑”俄語中意爲“熊”),就是壁畫上,坐在神殿寶座上的那個,你們明白了嗎……爲什麽三百年來,沒有任何一個神父拉開過壁畫的幕布,我們罪孽深重,上帝把我們遺忘了,我們隻有聖梅德韋傑!七百年前,聖梅德韋傑幫我們的祖先趕走了蒙古強盜忽必烈,但卻要我們獻祭人的頭顱……它即神聖又邪惡,人們對它隻有敬畏……”
“天哪!神父,我們要向聖梅德韋傑禱告嗎?”幾個受過洗禮的女人跪倒在地上。
謝爾吉神父眼裏閃着淚光:“不,孩子,你們應該向上帝禱告!”
“可是,這裏隻有聖梅德韋傑……”
“孩子,我們犯了不可饒恕的罪,我們在接受天父最嚴厲的懲罰,或許,天父在看我們,他在考驗我們——看我們要選擇光明還是黑暗,孩子們!還或許,聖梅德韋傑就是天父派來拯救我們的,就像天父往耶路撒冷派去了耶稣!”謝爾吉神父說得很堅定,而嘴唇卻不住地發抖。
我忍無可忍,跳起來大喝道:“謝爾吉老頭,閉上你的狗嘴!收起你那套唯心主義的臭把戲!”
突然,教堂外傳來了“咚咚咚”沉重的敲擊聲,同時,已經關閉了的沉重木門似乎被推動着,“吱呀吱呀”發出聲響。
女人開始尖叫。
“謝廖沙,偵查敵情!”我命令道。
謝廖沙向我敬了一個少先隊員禮,像猴一樣“跐溜”順着鍾繩爬上了鍾樓。洋蔥頂的下方,正好有一方彩色玻璃。謝廖沙艱難地一手抓住繩子,一手扒住窗口,把下巴抵住窗檐往外看。
“我看不太清!好像……是人!天哪!是受傷的人在敲門!他們想進來!”謝廖沙大叫。
“是誰?”我問。
“好像是女人,我看不清!”謝廖沙喊道。
“那麽,熊群在哪裏?”我問。
“熊群還在原地!兩百米外!”
要不要開門?我思索着。兩百米——打開門,把幾個傷員拖進教堂,再關上門,需要多少時間?如果熊全速沖過來,我們是否來得及關門?
不,不能開門!我們不能冒這個險!我回頭望了一下教堂裏的人——勞動模範謝苗?羅什科夫,拖拉機手瓦斯涅佐夫,農藝師瓦西裏耶夫,鄉村教師伊凡?加爾金——所有值得尊敬的人,所有對人民、對集體農莊有用的人都在這教堂裏了,不能爲了幾個哭哭啼啼的娘們讓他們冒險!
“不準開門!”我命令道,“瓦西裏耶夫同志,你帶人去找點分量重的桌子椅子,得把門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