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中,時間過得飛快,尤利娅拿過床頭櫃上的年曆數了一數:三十個紅圈。已經過去三十天了,每天尤利娅都和兒子在夢裏相會。
尤利娅已經适應了夢境,她不再胡思亂想那麽多,但是心中的焦慮絲毫沒有減輕,反而愈發沉重——因爲夢境中唯一每天都在改變的,是阿廖沙皮膚上金屬的數量。它們變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它們不再是泛着金屬光澤的小圓點,而是無數點連成了片,連成了塊!它們堆積得越來越厚,每一天它們都毫無節制的瘋狂增生,每一天都有新的金屬塊從皮膚裏頂出來,像魚鱗一樣凹凸不平的嵌在阿廖沙的後背上!不,不僅僅是後背,而是全身!!這可怕的金屬像潰爛的皮膚病,已經蔓延到了全身!!阿廖沙的後背——最先開始出現金屬的地方,已經被包裹上了一層厚厚的亮閃閃的外殼,這外殼像牡蛎殼一樣凹凸不平,像珊瑚礁一樣坑窪交錯!而他的胸口,手臂,腰,脖子全部像被鐵砂散彈擊中過似的,密密麻麻嵌滿了大大小小的金屬鱗片……最近一晚的夢中,阿廖沙的眉角和額頭都開始出現細碎的金屬點了!這詭異的金屬瘟疫已經向阿廖沙的頭部皮膚蔓延!
尤利娅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
她恐懼地意識到,在夢中,阿廖沙皮膚上的金屬點會越長越多,越來越密,直到全部連成一片,阿廖沙全身就會被這可怕的金屬殼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
她擰開燈,又在挂曆上畫上一個小圈。她心裏害怕得厲害。她本想叫醒身邊酣睡的丈夫,讓他陪自己說說話,但是看了一眼時間——午夜三點半,算了吧,還是算了吧!她關上了燈,又鑽回被窩裏。
但是尤利娅睡不着,她特别想她的兒子,淚水在眼眶裏打轉,這淚水,不知道是因爲思念,還是因爲擔心或者害怕……
那一天終于到來了——1980年1月22号,噩夢終結的一天,尤利娅人生中最後一次做這個怪夢:夢境中,金屬像病毒一樣蔓延到了阿廖沙的全身,她的兒子終于完全被亮閃閃的金屬外皮完全包裹住了!
她在夢中還沒意識到,這一天之後,她不會再做這個噩夢,但是她的整個生活将會變成一場真正的噩夢!
夢境中,全身裹着鋅皮的阿廖沙咧開嘴對她微笑。
“阿廖沙,你笑什麽?”尤利娅在夢中問兒子。
“媽媽,我安全了,他們再也傷不到我了!”阿廖沙回答着,眨了眨眼睛,笑得更燦爛了。
尤利娅看到,連阿廖沙的眼睛和牙齒都被裹了一層金屬,閃着耀眼的白光。
“什麽?阿廖沙?你說有人要傷害你嗎?是誰?他們爲什麽要傷害你?”尤利娅焦急地問。
“媽媽,有人想要攻擊我,但是你不要擔心我,我有金屬盔甲的保護!誰也傷害不了我!”阿廖沙說。
“阿廖沙,那你告訴我,你在哪裏?告訴媽媽你在哪裏?”
“媽媽,我在冰冷的荒野裏……但我馬上就要回來了,就要回到你的身邊來了……”
“真的嗎,阿廖沙?太好了,太好了……”尤利娅激動地說。
“但是,媽媽,要是我真的回到你身邊,你會害怕嗎?”
“什麽?我爲什麽會害怕?”尤利娅問。夢境中的她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因爲……因爲我……”阿廖沙突然收起了笑容,開始嘤嘤啜泣。
“因爲什麽?”尤利娅焦急地問。
“因爲我……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再也……變不回來了……”阿廖沙指着自己皮膚上的金屬,哭泣起來。
尤利娅突然心裏一陣難過,忍不住也淌出了淚水,她深情地說:“阿廖沙,不管你變成什麽樣子,我都不會害怕,因爲你是我的兒子呀!你回來吧!”
但是阿廖沙似乎沒有聽見母親的話,他依舊哭泣着,而且哭喊聲越來越大:“可是我再也變不回來了……再也變不回來了……”
“阿廖沙!阿廖沙!”尤利娅呼喚着兒子。
可兒子仿佛完全聽不見她的聲音,繼續大聲地哭泣:“我被裹在了金屬裏……我被裹在了冰冷的金屬裏……嗚嗚嗚……”
“阿廖沙!阿廖沙!!”尤利娅擔心地大喊。
阿廖沙仍然隻是一個勁兒大哭,他的哭聲突然變得凄厲起來,奇怪的音調忽而尖利,忽而低沉,幽幽地在四方蕩漾開,餘音久久不散:“我披了一層鋅皮啊……我的鋅皮啊……”
突然間,仿佛天地間整個世界都回蕩起了阿廖沙凄厲的哭聲,這聲音像是從雲端傳來下的天堂聖号,又像是從幽冥地府傳出的地獄回聲……在這凄厲詭異的聲音裏,阿廖沙的身影開始變得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阿廖沙!阿廖沙!!”尤利娅突然害怕得大叫起來。
阿廖沙的身影越來越模糊,他就要從夢境的場景中消失了!
“阿廖沙!!!阿廖沙——”尤利娅聲嘶力竭地大叫。
突然,一切都消失了,眼前隻剩下一片黑暗——尤利娅睜開了眼睛,她從夢中驚醒,發現後背沾滿了冷汗。尤利娅翻身而起,擰開了台燈。她感到頭暈目眩,心髒在胸腔裏通通狂跳。
是阿廖沙真的要回來了嗎?還是……不會是阿廖沙真的出了什麽事吧……不行,一定要讓謝爾蓋去區團委辦公室問問!不管他願不願意,一定要讓他去問個明白!
尤利娅想道。
尤利娅睡不着,她聽着丈夫不規則的鼾聲,在床上翻來覆去,腦海裏都是阿廖沙身披金屬鋅皮的身影。
好不容易熬到早上,天剛蒙蒙亮,尤利娅就趕緊把丈夫推醒。
“謝爾蓋,醒醒,謝爾蓋!”
“你這婆娘……現在才幾點……你讓人多睡會兒……”謝爾蓋伸了個懶腰,又翻過身,想要繼續睡去。
尤利娅一拳重重捶在丈夫腰上。
謝爾蓋猛地一下彈坐起來,氣憤地看着尤利娅喊道:“老婆子,你發瘋了啊?!”
尤利娅心中已經燃燒起了焦急的火焰,她顧不上跟丈夫解釋任何東西了。她一把抓住丈夫的睡衣,把他從床上扯起來:“謝爾蓋,無論如何今天你要去一趟區團委!不要推辭!一定要去!一定要把關于阿廖沙的所有的事情都問個一清二楚!!”
“老婆子,你發瘋了!你瘋了!!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要去團委辦公室多問!”謝爾蓋氣憤地敲着桌子。
“可是我昨晚又夢見阿廖沙了!他全身被包上了金屬皮,還在那裏一個勁兒傷心地哭……這分明是他遇到了麻煩,他在給我們托夢啊!”尤利娅又氣又急地解釋。
“托夢?笑話!虧你還是共産黨員呢,還相信怪力亂神,一點政治覺悟都沒有!”謝爾蓋吼道。
“謝爾蓋,算我求你,你去吧,去區團委辦公室問個清楚,問問你兒子到底在哪兒,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尤利娅幾乎是在哀求了。
“我不去!絕對不去!去了也問不出什麽!那是秘密工作!”謝爾蓋堅持自己的意見。
“我懇求你,謝爾蓋,阿廖沙可是你的兒子啊!”
“我說什麽也不會去的!我不想給兒子丢臉!”
尤利娅傷心地癱坐在椅子上,過了一分鍾,她又站了起來,她下定了決心,自己去區團委辦公室問個明白!
“你不去,那我自己去!”尤利娅瞪了謝爾蓋一眼,氣憤地說。
“得了吧,你已經去過多少次了?人家都被你問煩了,你信不信,這次門衛都不會放你進去,都認得你這張臉了,老婆子!”
尤利娅沒有理睬丈夫的話。她迅速的穿上了皮靴,披上大衣,又把帽子拿在了手裏。
她的心裏焦急萬分,她隻想着一件事:弄清楚阿廖沙人在哪裏!
她快步走到門口,正要伸手開門出去,突然門闆“咚咚咚咚”響起來——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尤利娅被這突如其來的敲門聲吓了一大跳,不知爲什麽,聽到這敲門聲,她心裏猛地一沉,一種極其不好的預感從心裏升起。
“是誰呀?什麽事那麽早來敲門?”謝爾蓋高聲問道。
“沃倫佐夫家嗎?請開門!我們是區團委辦公室的人!”門外的人大聲喊道。
尤利娅伸手打開了門。
門外面,兩個穿着黑色西裝的男人一左一右恭恭敬敬地站着。一看見尤利娅,他們馬上站直身體行了一個标準的軍禮,而後又朝她深深鞠了一躬。
尤利娅看着他們,心中不祥的預感越發強烈了,她死死盯住他們的臉,渾身因爲緊張和害怕而顫抖。
一個黑衣男人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紙,一邊雙手遞給尤利娅,一邊用低沉而又铿锵有力的聲音說道:“我代表區團委所有同志向優秀的共青團員、偉大的共産主義戰士阿列克謝(阿廖沙)?沃倫佐夫同志緻敬!我們爲阿列克謝?沃倫佐夫同志的英勇無畏感到無比驕傲!”
黑衣男人說這些話的時候,神情肅穆。
難道是阿廖沙在國外立了功,團委上門表彰先進?表彰不會這麽早上門……
尤利娅看着黑衣男人的臉,有些疑惑不解。她接過了黑衣男人遞過來的疊得方方正正的信紙,小心翼翼地打開,想看一下這張小獎狀上寫的究竟是什麽。
當她看清信紙上寫的字時,突然驚叫一聲,頭腦一陣暈眩,腳底像抽空了一樣打起戰來,她仿佛已經喘不過氣來,身體一震,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謝爾蓋沖出來想要扶起自己的妻子,當他蹲下身時,他也看到了那張攤開的信紙——他的目光剛一觸到那些字,他就突然像被雷電劈中一樣渾身痙攣,他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雙手捂着眼睛用低沉的聲音嗚嗚哭起來。
那攤開的信紙上分明寫着一行大字:陣亡通知書。
尤利娅掙紮着半坐起身,喃喃地問道:“阿廖沙……難道……他陣亡了?”
“他在阿富汗戰場上與敵人英勇作戰,光榮負傷,不幸身亡!”黑衣男人說。
尤利娅的嘴角顫抖着,臉色煞白,又喃喃問了一句:“阿廖沙……他……是什麽時候走的?”
“昨天淩晨三點三十分整宣告死亡,請您節哀!”
“三點三十分整?天哪!!”尤利娅尖叫一聲,感歎着命運的捉弄。連續一個多月,每天她都在淩晨三點三十準時從夢中醒來,而兒子正是在這一時刻撒手人寰!
深深的悲傷浸沒了尤利娅。她不顧屋外一月凜冽的寒風,躺倒在門檻外的雪堆裏。雪和污泥混在了一起,攪成了灰色的泥漿,尤利娅就這樣絕望地躺倒在泥漿裏,眼睛裏流着傷心的淚水……她一遍又一遍呼喚着兒子的名字,可兒子卻再也聽不見了……
“爲什麽?爲什麽事先沒有任何人告訴我們阿廖沙是去阿富汗打仗?啊?爲什麽?騙子!!你們全都是騙子!!!說什麽國際主義援助,說什麽去第三世界建設共産主義……騙子!!!”謝爾蓋用嘶啞的嗓音朝兩個黑衣人大吼,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幾歲,眼角裏老淚縱橫……
兩個黑衣人什麽也沒回答,隻是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突然,尤利娅停止了哭泣,她像突然想到什麽似的,艱難地從地上坐起身,用盡全身力氣問黑衣人:“我的阿廖沙現在在哪裏?你們把他帶回來了嗎?”
黑衣人彎下腰輕聲說:“共青團員阿列克謝的遺體,我們帶回來了。”
尤利娅抽泣着說:“我想看一眼我的阿廖沙。”
黑衣人輕聲說:“好的,這就給您看。”
“等等!”尤利娅突然一把抓住了黑衣人的袖管,問道:“我的阿廖沙的遺體,看起來還好嗎?”
“這……”黑衣人不知該怎麽回答。
尤利娅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這幾天一直在做夢,夢見阿廖沙,昨天我還夢見他說馬上要回來,你們就把他的遺體帶回來了——這夢可真是靈驗啊!可我還夢見,阿廖沙全身長滿了金屬片,他被金屬鋅包裹着,那些金屬就像魚鱗一樣附着在他身上,閃閃發光……他不會真的全身長滿鋅鱗片吧?”
黑衣人搖了搖頭。
說完,兩個黑衣人一起轉身,莊嚴地大喊一聲:“向家屬移交烈士遺體!”
街上突然出現了六個身穿禮服軍裝的士兵,荷槍實彈,邁着莊嚴的腳步緩緩向門口走來。
他們好像擡着阿廖沙的靈柩——用一面巨大的共青團團旗覆蓋着。
尤利娅艱難掙紮着起身,向靈柩沖了過去。她撲倒在靈柩前,一下子掀去了覆蓋在上面的紅旗。
她看清了!
她驚叫了一聲!
那被紅旗蓋着的正是……
……一口亮閃閃的鋅皮棺材!!
原來,夢境中阿廖沙身披鋅皮,是預示着他被嚴嚴實實封在鋅皮棺材中!
一九七九年,蘇聯出兵阿富汗。無數共青團員被征召入伍,成爲侵略戰争的炮灰。政府瞞着這些孩子的父母,以“國際主義援助”和“幫助第三世界國家人民建設共産主義”的名義,把這些年輕人派上了阿富汗戰場。毫無經驗的青年人在槍林彈雨中成了敵人的活靶子,血流成河,遍地屍體!軍方來不及體面地爲犧牲者收屍,無數簡易的鋅皮薄棺成爲了他們最後的歸宿。在戰争初期,阿富汗戰事對普通民衆嚴格保密,毫不知情的父母們還以爲自己的孩子“在山村裏教授俄語”、“在沙漠裏搞植樹綠化”!
詭異的是:至少有十幾個在阿富汗戰争中失去孩子的母親說,她們曾在夢中見到自己的孩子全身被亮閃閃的鋅皮包裹,對着她們痛苦地哭泣,不久之後,她們就收到了孩子陣亡的噩耗。她們曾親自在火車站的站台上向孩子們揮手告别,沒想到,再次見到孩子時,孩子已經變成了冰涼的屍體——就像在夢中一樣,被包裹在鋅皮棺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