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早飯的時候,尤利娅對丈夫謝爾蓋說起了這個詭異的夢。
她把夢的内容再一次複述了一遍,然後說:“這夢一定有什麽意義。”
“你說能有什麽意義?”丈夫一遍大口吞咽着荞麥粥,一邊問。
“你說,是不是阿廖沙遭遇到了什麽不測,托夢給我們?”尤利娅擔心地說。
“老婆子,盡瞎想!我看你是亂七八糟的書看多了!”謝爾蓋說。
“我們已經三個月沒見到阿廖沙了,也沒有收到任何他的信件或者電報,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我擔心……”尤利娅說。
“老婆子,你糊塗!你不記得啦?阿廖沙走之前跟我們說什麽?他是去光榮地支援第三世界國家經濟建設,去沙漠裏建設社會主義,你忘了嗎,他早就說過,可能得要半年才能來一次信,電報或者電話呢——根本就沒有,第三世界哪裏來這些東西?要靠他們去建設!你别老是瞎擔心!”謝爾蓋說。
“可是,我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這夢境,實在太真實了,就像阿廖沙站在我面前一樣,那麽真切……我們隻有這樣一個兒子呀……”尤利娅說。
“行了行了!老婆子,打住!每天一大早就瞎嚷嚷!”謝爾蓋用金屬勺子敲着碗,不耐煩地喊道。
尤利娅瞅了一眼金屬勺子,突然急切地問:“謝爾蓋,告訴我,你手裏這勺子,是用什麽材料做的?”
“唔,看起來應該是……鋅合金!”謝爾蓋看一眼勺子,給出了答案。他是莫斯科奧爾忠尼啓則金屬制品廠的工程師,一眼就鑒别出金屬的種類。
“鋅?”尤利娅突然喊道,“對,就是它!夢裏的金屬小點就是鋅!阿廖沙皮膚底下長出來的就是鋅!一模一樣!”
“夠了,老婆子,你瘋了嗎!鋅是微量元素,人體裏的含量才十萬分之五,皮膚裏怎麽可能長出鋅?”謝爾蓋吼道。
“不,我親眼看見的!在夢裏,阿廖沙背上密密麻麻的金屬小點,就是這樣閃着銀光的鋅!”尤利娅激動地說。
“夠了!我不想再聽你說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我去上班了!”謝爾蓋一扔勺子,轉身向門外走去。
“謝爾蓋!謝爾蓋!等等!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今天去一趟區團委辦公室吧!算我求你!去問問他們,他們究竟把我的阿廖沙派到哪兒去了,他現在過得還好不好……”尤利娅追上去懇求道。
“沒見識的老婆子!你自己說說,阿廖沙才離開三個月,團委辦公室你已經去了幾次了?每次都死皮賴臉地問人家,哎呀,我們的阿廖沙去哪兒啦,吃得好嗎,穿得暖嗎……人家團委的人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區團委的人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該問的别問,阿廖沙是光榮地被派去執行國際主義任務,是去幫助水深火熱中的第三世界的人民建設社會主義!他不但吃得飽,穿得暖,還有一大批和他一樣光榮的年輕夥伴……團委書記都已經說得這樣明白了,你還老是問人家兒子去哪兒了,去哪兒了,煩不煩人?這是國家保密項目,哪能告訴你這個多嘴的婆娘!那麽多年輕人被派出國執行國際主義任務,怎麽人家父母不去死皮賴臉問團委,就你三天兩頭去?你怎麽不害臊?現在人家團委的人都認識你了,門衛都不讓你進去了!你丢光了自己的臉不說,還想讓我去問?沒門兒!”謝爾蓋說完,狠狠一摔門,走出了房間。
尤利娅的工作是面包廠财務科的會計。
這幾天上班,尤利娅都心神不甯,好幾次都把賬算錯。每時每刻,她的頭腦中都充斥着那個怪夢。
吃午飯的時候,她終于忍不住,把怪夢的事情告訴了她最好的同事娜佳。
“關于去團委打聽消息的事,你的丈夫說得對,你得聽他的——既然說了是國際主義援助,又是保密項目,你就不應該三天兩頭去問,要不然的話人家團委的人不但煩得慌,說不定還要懷疑你,爲什麽老是問這問那的,難道是想要打探國家機密?小心被克格勃盯上!”娜佳嚴肅地說。
尤利娅聽了娜佳的話,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之後,她認同地點了點頭,說:“可我……我擔心阿廖沙……”
娜佳安慰道:“你也别太擔心,這次被派出去做國際援助的孩子又不是隻有阿廖沙一個,你瞧,光我們面包廠的子弟就派出去9個,更别說整個莫斯科西南區了,這是光榮的任務啊!他們都年輕氣盛,是該出去曆練曆練,總不見得一輩子躺在你懷裏喝奶吧!再說了,阿廖沙這孩子,我還不知道嗎?我看着他長大的,他是個機靈鬼,幹什麽事情都活絡,他絕對出不了什麽事,你就别瞎擔心了!”
“但是……但是在夢裏……”尤利娅又說起了夢。
“說到夢,那就更是虛幻的事了。夢裏的事,都是假的,不足爲信,你可别犯唯心主義的錯誤啊!”娜佳說道。但是不等尤利娅開口,娜佳又壓低聲音說:“但你這個夢确實是有點詭異,而且,你說你連續5天夢到相同的内容?”
“對,相同的内容……”
“你說你每次都是午夜三點半從夢中驚醒?”
“對,每次我擰開燈,都是三點半……”
“嗯……這倒确實是很不尋常。”娜佳低聲說道,她的好奇心已經被勾了起來,她又對尤利娅說:“我看這樣吧,我來幫你分析一下這個夢的内容,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說不定我們能研究出這怪夢傳達給你的信息!”
尤利娅輕輕點了一下頭。
“你說夢的場景是一個昏暗的破屋子,肮髒的牆壁,亂七八糟的桌椅,還有槍?”娜佳問。
“對,一切都很亂,而且很髒。我實在說不上來這是什麽地方,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地方。”尤利娅說。
“聽你的描述,這場景要麽就是獵人的小屋,要麽就是……偵察部隊前線哨所。你記得嗎,我說過,我丈夫薩沙年輕是當過偵察兵,他給我看過前線哨所照片,就是這樣的!”
“難道我的阿廖沙成了打仗的士兵?”尤利娅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
“你還說到了桌上有塊波斯毯對嗎?我們這兒可搞不到這玩意兒,除了在古姆國營商場。也就是說,夢裏的場景應該不是在我們蘇聯,也不是在波蘭,斯洛伐克,而是在伊朗,土耳其,要不就是阿富汗,或者巴基斯坦,甚至是印度。”
“好吧。但是我想象不出團委派孩子們去土耳其、阿富汗或者印度做什麽。”尤利娅說。
“國際主義援助的方式是多種多樣的,你沒聽說過嗎?我們的年輕專家曾去保加利亞建核電站,去印度培養農藝師,去阿富汗植樹搞綠化……不過,這并不重要,因爲既然是國家派他們出去,那他們幹的事情一定是有意義的!”
尤利娅點了點頭。
“至于爲什麽阿廖沙不回答你的問話麽……這個其實很好解釋,18歲,逆反期的孩子都不願意同父母多講話,不是嗎?況且,這是在夢裏,夢裏是沒有邏輯的。”
“是的。”尤利娅咬緊了嘴唇,點着頭。
“關于那種金屬小點麽……你說那是什麽材料來着?”
“鋅!”
“哦,對,鋅!你說你看見這些怪東西都是從皮膚下面長出來的?”
“不,不是長出來,而是鑽出來!我感覺看到了阿廖沙皮膚下面藏着什麽東西,隻要他一撓癢,皮膚就會被抓破,這些奇怪的金屬圓點就會從皮膚的傷口裏鑽出來,密密麻麻,連成了一串一串,就像長醫務室牆上挂的科普圖:帶狀疱疹……”尤利娅說。
“閃着金屬光澤的顆粒從皮膚上直接鑽出來,連成了片?”
“是的,先是密密麻麻的細碎小點,然後,皮膚被抓破,小點就變大,漸漸連成一片……”尤利娅說。
“天哪!真是可怕!”娜佳忍不住驚呼一句。
尤利娅焦急地說:“我就怕這奇怪的夢是一則預言,是告訴我阿廖沙發什麽什麽可怕的不測……我是怕……怕阿廖沙無法和我通信,所以讓老天爺幫忙托夢給我,好讓我知道他正在忍受的折磨……我不敢想象,阿廖沙是不是病了?是不是像夢裏的那個樣子,得了可怕的皮膚病,癢得讓他忍不住要把自己全身的皮膚全部抓爛?或者是不是在援建金屬鑄造廠,生産車間裏飛濺的鋼水淋到了他的背上、肩胛骨上,燒穿了皮肉,直接在他的背上結出了亮閃閃的金屬鱗片?或者是,在化工廠裏中了什麽可怕的毒,以至于金屬像尖刺一樣直接從骨頭上長出來,戳穿皮膚?我不敢想……”
“不要去多想,尤利娅,别去擔心它,畢竟隻是一個夢!”娜佳安慰着自己的朋友。
“可是……阿廖沙是我的兒子,他從小就沒有離開過我身邊……我擔心,我忍不住去亂想這夢裏給我傳達的信息呀!”尤利娅擔心地說。
娜佳注意到,當尤利娅在說這些話時,她的臉色煞白,雙手禁不住微微顫抖。
“聽我說,尤利娅,你真是個悲觀主義者!對于這個夢,我是這樣理解的:阿廖沙在夢中不停抓自己的皮膚,皮膚潰爛流血——這是一個隐喻,是脫胎換骨,也就是說,他對于陳舊的自我不滿意,經過團委外派工作的曆練,他變得更加成熟自信,他不在像以前那樣幼稚,也不像曾經在你身邊這般嬌氣,你所給他的過分的嬌寵和呵護,就像一個襁褓一樣束縛住了他,現在他要打破這層束縛,于是,他破壞了自己的皮膚,從陳舊的束縛中掙脫出來;而傷口裏長出來的金屬——這是阿廖沙的自我新生,之所以是金屬,那是因爲他成長爲了一個真正的男人,一個像金屬一樣剛強不屈的铮铮鐵漢!他的新品性就是金屬的屬性!尤利娅,如果你一定要說這是一個預言或者是這是老天給你托夢傳信的話,那它傳遞給你的信息就是我說的這些!”娜佳說。
“是嗎,真的嗎……”尤利娅小聲地問。
“真的!”娜佳堅定地說。
尤利娅的情緒似乎穩定了些,輕輕說:“謝謝你,娜佳!聽了你的話,我不像之前那麽揪心了!”
然而夢還在繼續。
每個漆黑的午夜,阿廖沙依舊出現在夢裏的小屋中,背景裏依舊看得到肮髒的波斯地毯,兩杆老舊的獵槍。夢境中,阿廖沙像往常一樣做着鬼臉,隻和尤利娅說幾句不痛不癢的話,但是,每次當尤利娅企圖問他諸如“你在哪裏”或者“你在幹什麽”之類的話,回應尤利娅的隻有沉默,仿佛這些問題被時空通道自動過濾了一樣。
夢中,阿廖沙的臉龐依舊黝黑,他的身體依舊消瘦,肋骨也依然一根一根向外凸起。
每次的夢境裏,阿廖沙都會“咔嚓咔嚓”嚼帶着馊味的番茄,紅色的汁水淌下來,同衣服上的灰塵混合成了泥漿……
看着孩子憔悴的樣子,尤利娅心疼得在夢中哭泣——兩道淚水會從她緊閉的眼睛中滲出來,沾濕枕頭。
每次,夢境的結尾都是阿廖沙換衣服——他脫下肮髒的舊衣服,露出身上閃閃發光的金屬色澤,然後又穿上幹淨的新衣服,再然後,他脫下衣服開始撓癢,撓得血肉模糊——每到此時,尤利娅都會驚叫一聲,從噩夢中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