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來,我推開窗,發現窗外又是一片白皚皚的,夜裏是又下雪了。一陣風迎面吹來,寒意迅速鑽入衣衫底下,讓我狠狠打了個顫。
也不知道這天氣是怎麽了,青靈山地處南方,少年時分幾乎從未有下過雪,不成想這些年是年年冬天要下幾場雪。落得涼寒陣陣,好生煎熬。就好似......就好似那年的天山一樣了。
有時想,會否是我所有的情都遺落在了天山,包括心也留在了那裏,于是青靈山也就感染了我的心情,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咚咚”兩聲,門在外被輕敲,嘴裏輕應了句:“進來吧。”
門吱呀而開,聽着那熟悉的腳步聲我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老修。再說了這青靈山上,除了我,也就他了。果然,到近處時聽到蒼老的聲音低勸:“姑娘,你身子不好,就别開窗了。”
自從那年回來青靈山後,我就讓老修莫再喚我“小姐”了,畢竟這座山沒有了“老爺”與“夫人”,又何來“小姐”呢?不如簡單喚我姑娘吧。那年我獨走了一路,老修就趕着馬車跟在後,并未追上來,直到我再也走不動了回頭,看到老修擔憂的眼神以及疲乏的神色,輕輕歎息着走過去對他說:“咱們回青靈山吧。”
老修喜出望外,爲我掀起簾子,将我扶上了馬車。之後綿延數十天,有老修細心安排,倒不用我操心,馬車寬敞而舒适,我隻想快快回到青靈山,是故并沒有進任何城鎮。睡覺、用膳幾乎都在馬車裏,等回到青靈山時,我還特意聞了聞,覺着身上要發臭了。不過身邊也就老修一人,倒不用拘泥那些小節。
“姑娘?”
老修的喚聲打斷了我的冥思,這才想起剛才他的勸言,本想回應,卻覺喉嚨裏發癢,忍不住咳了起來,等終于止住時才輕問:“老修,上次說到哪了?你都幫我記着的吧。”
老修默了一瞬,緩緩而答:“是的......都替姑娘記着呢......你說你那年下青靈山首先遇見了......一個叫江浔的俠客,他劍術高超,武功絕倫,你并不是他的對手。後來又遇見了一個叫宋钰的俊美男子,他卻沒有武功,可是他那不世之材就連......”
随着老修陳述,我的眼前又閃現那副畫面:那年我偷下青靈山,自诩武藝精湛輕功蓋世,猶如初生牛犢不怕虎,卻不想遇上人生第一個勁敵,他叫江浔。
心頭輕輕滾過那兩字時,就覺隐隐作痛。而今,我似乎隻能抱着這些回憶過了。每天讓老修陪着我回憶過往,偶時還能捕捉一些過往雲煙裏的快樂。
可能是我臉上露了痛色,被老修瞧去了,隻聽他在旁又勸:“姑娘,可是覺得又疼了?”我搖搖頭,否認:“不疼。”
确實并不太疼,隻是一根很深的刺紮了很久很久,觸及時總要來犯上一陣。而這微痛遠不及想起......那個人,他的名字叫,宋钰。
聽聞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男子叫宋玉,是戰國時期鄢人,也是楚國的文人。生得極端俊美,是楚國名臣屈原的弟子。所謂“下裏巴人”、“陽春白雪”、“曲高和寡”、“宋玉東牆”的典故皆他而來。這個故事,正是他告訴我的。哦對了,他們的緣份遠不隻是名雷同,就是那字也是一樣的,叫子淵。
心念滾過“子淵”兩字時,先是漾起淡淡的甜蜜,轉而隻覺心肺之間有一股氣流橫沖直撞,好似無數道利箭在刺我的五髒六腑,疼,生生的疼!我一口氣沒忍住,劇烈猛咳起來,咳得似覺心肺都要出來了,背上伸來一隻手,緩慢而有力地輕拍着,伴随着老修擔憂的聲音:“姑娘,沐神醫早說過你不可再多憂思,切勿神傷過重而傷了氣血啊。”
我想笑一下來安撫他,可是咳得太厲害,淚都沖了出來。即使是常伴身側的老修,也是不想他看我這般狼狽模樣,于是背轉了身,将手撐在窗台處。老修見狀不再勸,隻遞來一塊白淨的絲帕,我接過後就捂在嘴邊,強行抑制那重咳,忍了好長一會,終于有些壓下去了。
其實事後想來,覺得子淵二字當是宋钰他自己起的,或許當年他在起了宋钰這個名字時也想起了“宋玉”的典故,于是索性就随了那人一般的字。不知道爲什麽,以前我總愛在背後宋钰宋钰的喊,可是真到了這般境地,卻覺“子淵”二字能藏匿進心坎裏。每每想及,都有一種溫軟如玉的感覺。
而此刻我念及他就這般喜痛交加,認真言說起來,理當要怪老修。若是就如那年一般,我死了心回青靈山,或者常伴青燈也就了此殘生了。可是有一次我發夢,夢裏全都是那人身影,哭着喊着他的名字醒來,然後在大院裏瘋狂奔跑,被老修找到時我縮在角落裏無比悲涼地問他:是否連他也将我舍棄了?
娘親的亡故,爹的舍棄,早已将我颠覆于親情淡薄中。原本隻當還有他,覺着天地間所有人遺棄了我都無礙,可是出了天山,一回首他就與我告别,眼睛裏的星光閃翼最後變成了闌珊的漠然,他說有更重要的事要辦,那些遠遠不是我能企及的。
酸澀,無奈,疼惜,不舍。
這是我在事後想來這過往時的心情,比起那時我連一絲薄弱的笑容都牽強不起來,要強上許多。隻不過倒是從來沒有怨恨過他,更加沒有後悔,但又不得不認命,又一次被最親的人遺棄了,我與他走到了窮途末路,他往着那條滿是荊棘的道而走,我往着歸居之處而行,成了背道而走的兩人,從此所有的情感無處安生,隻能揉進心底深處,爛了。
老修見我這副惶惑凄然的樣子,生了悲憫之心,終于道出了他原本打算咽進肚子裏永不說的秘密。聽完後,我隻感歎:沒有完不了的故事,隻有死不了的心。
老修說,我在娘親墳前守孝的三日,爹找了子淵談話。第一日,兩人争論不休;第二日,子淵不言不語,任由爹将之痛罵;第三日,子淵朝着爹磕了三個頭。
老修本身就屬命于他,見此情形自然放心不下。于是就躲在了門外偷偷聽了他們的對話。原來是爹堅決不同意子淵與我在一起,原因很簡單,他背負的身份、恩怨、情仇,必将爲我帶來災難,而以他一人之力,遠不可能将我容納于麾下保護。
所以爹逼他發誓,若無能力護我一生,那就離我遠遠的,甯可我孤身在青靈山終老也好過跟他戰場颠沛流離,吃那朝堂陰謀詭計的苦。
還有,他之身份但若進入朝堂,不管是爲了生計還是謀權,都必然官拜卿相,妻妾成群,奴仆環繞。到那時,我當如何?
聽着老修沉沉而述這些,我無聲流淚。
原來子淵并非負我棄我,是那江湖與朝堂不可能放過他,而他沒法将我安放,所以把我遠隔于塵世,甚至連與他都撇清了關系。
我問老修,最後他朝爹磕三個頭是爲何意?
老修沉吟片刻後答:公子發下重誓,終有一日他必将回來守你百歲無憂。
我哭着而笑,還有什麽比這話更讓我堅定呢?
念及這些過往我又難免淚濕于框,都快忘了自己獨守在青靈山上等了多久,隻知道封閉了塵嚣,不去管顧外界的訊息,就一年又一年地等下去。年年月月的等,不止是朝生暮死的悲喜,是想來這許多年都覺得的成就感。
有時想,待他回來了,定然要央他實現之前對我的承諾。平了後山的道,掀了太高的牆,擦去所有屋中的塵灰......有時又想,恐怕他是回不來了吧,高堂在上,他越往上爬就越是高處不勝寒,顧慮也越多,他如何能脫得了身?我想,如果這一生都沒等到他來,那麽我就讓老修在我死去後,墓碑上刻:宋钰之妻,金無悔。
管他呢,反正我與他是拜過堂,穿過鳳冠霞帔的。假戲真做也罷,我都當那是真的了。
隻要念及了他,我的心情就會介于幸福和傷痛之間的模糊狀态。可能,“知道”和“相信”确實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知道他早就走得連背影都看不見了,可卻從不相信他會完全消失。就誠如老修說的他的那個重誓,終有一日他會回來守我百歲無憂。
想到這我就不由笑,眼睛一眨就有淚滾下臉龐,正欲擡手去擦時,突見模糊的視界内,窗外白皚的雪之盡頭,好像有一道白色身影在緩緩走來,那人走路的身姿,像極了......他?
可是,不可能的,他不會來。哪怕我心裏日盼夜盼着他,可是我清楚地知道,無論是朝堂還是江湖,還是頂上的那個人,都不可能放了他。那個誓言,終究隻會化爲泡影。
這時,聽到有個聲音在輕吟:“......年少不知愁,曾誓長相守;但聞空悲切,朝暮無所求;願君功成就,别後終無悔。”
愣了又愣,才發覺,這個聲音出自我。
别後終無悔......
我仰起了頭,看向那灰蒙天際。
原來,從一開始就注定了這結局,因爲,我的名字叫,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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