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自己鎖在屋裏,很少說話,要麽躺在床上,要麽在沙發上安靜地坐着。有人來和她說話,她也回答,但總是心不在焉,似是沒有了元氣。
她透過落地窗看着外面,她知道,賀遲已經搬到了對面的房子住,每一天清晨,他都會在那個房子裏,給她彈一曲她喜歡的鋼琴曲。她一站在落地窗前,總能看到他的側面,那麽專注認真。
他有時會直接站在窗口與她對望,隔着窗,她也能清楚看到他的表情,他的動作。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在說着什麽,她聽不到,或者說,她不想聽到。
他的心意,她又何嘗不懂?
她知道他每天晚上都會親自熬一晚她最喜歡的紅棗粥送到她的房裏,她不願意和他說話,他就靜靜站在旁邊看她吃完,然後端着碗離開;
他心中或許比她還煩悶,也許那個事實在他心裏也是不小的沖擊,但他在她面前總是裝作若無其事,隻是每天晚上,她都會聽到院子裏他的槍聲,打在靶子上,雜亂無章;
有一次她走出屋門,見到他靠在她房門前的欄杆上,抽着煙,眼睛久久盯着手中的戒指出神,她忙退了回來,關上門,撲到床上去哭……
夠了,他對她的心意真的夠了。
這麽多天來爲了不見他,躲躲藏藏,費盡心思,他卻偏要出現在她的周圍,她閉上眼睛,想到的也都會是他。
夏天的夜,星空十分好看。螢火蟲在窗外飛着,她光着腳丫來到窗邊,伸手在窗上隔着玻璃捉螢火蟲。
當然一個也捉不到,她卻玩得開心,一時忘卻了傷痛。
“少奶奶睡了嗎?”
“應該是睡了吧,燈都關了。”
白繪聽到賀遲的聲音,馬上跑回床上,蓋好被子。
賀遲推門進來。
她還是像以前一樣,睡覺也不安分,一雙腳永遠留在外面。屋裏雖沒開燈,因是夏夜,月亮星星很亮,屋裏也灑了一地的月光。
她似乎睡着酣甜,睡顔淡美可愛。
他幫她扯好被子,又擡起她的腳,想要放到床上。她卻叫起來,“不要,腳好髒!”
他握住她腳的手停在空中,也知道了她在裝睡。
她自知理虧,擰開了床邊的燈。他不說話,隻是靜靜看着她。他本就長得威嚴,如今再這樣看着她,更加地嚴肅。
她如同犯了錯的小學生,被看得心裏發怵,隻得道,“你來了,我去沖茶。”
沖茶?他聽到她的話笑了一下,現在她對他,是真正地客氣了起來,連他回到他們的房間,她也要沏茶相待,她在把他當什麽?
“你認爲這就是所謂的相敬如賓嗎?”
他不敢對她大聲,不敢對她吼,他太怕她掉眼淚,也太怕她會一聲不吭地離開他。
他隻能對她好,比以前更加地好。可是她全都假裝看不見。
“我說了,我不在意,我不在意你是誰的女兒,我不在意你姓什麽叫什麽,我知道,你是我賀遲的妻子,是賀家的大少奶奶,那件事,你放下好嗎?”
他的語氣近乎乞求。
“顧白繪,你對我太狠心了。我做錯了什麽你要這麽對我,對,我心狠手辣,我殺了李成南沈明翰,我還害了小海棠,如果你覺得我錯了,你懲罰我好嗎?”
他拿過放在桌上的水果刀,遞到她的手裏,“把你心中的所有憤怒發洩出來,你捅我,知道你解恨爲止。你打我罵我都行,就是不要對我這麽禮貌,對我這麽客氣,不要這樣對我了,好嗎?!”
這樣的日子,是監牢,也是煎熬。
白繪拿過刀子,看着眼前的他,突然想起他們之間的種種。
她恨他麽?有過。
當她看到他狠心地殺了李成南的時候,她曾很害怕,以爲他是嗜血的惡魔。
當她知道他殺死了沈明翰和沈伯父時,她震驚,也開始厭惡他。
當她知曉小海棠犧牲自己,進入督軍府隻爲幫他偷一張地圖時,她以爲是他利用了小海棠,她更加地憎恨他。
可是種種表象褪去,現實湧現出來的時候,她發現,原來錯的人,都隻是她。也許小海棠的死他需要承擔一定的責任,可是小海棠是爲她死的,若說罪人,她才是頭号。
她知道他的好,也感受到他的愛,隻是再也無法坦然地接受。
“賀遲,我們之間,就像一堵牆有了裂痕,再怎麽補,也恢複不了當初了。我知道你愛我,你不在乎我是誰的女兒,可是這段時間以來,我的腦子反反複複地出現一句話,我的父親是你的殺父仇人。”
“雖然我不願意承認他是我父親,可是血緣是改變不了的。就算你能接受,可是我不想看到你這麽累了,我不想你每天面對着一個你看着就能回憶起你父親死狀的人,你明白嗎?”
字字如石頭砸向他的心窩,他後退了一步,看着她,“顧白繪,你多自以爲是,你以爲我有多脆弱,我告訴你,就算今天我父親在這裏,他也會跟我說,他不怪你,這件事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不要再把你的想法強加在我的身上,你去問問賀喬和賀萱,他們會不會因爲你是章克霖的親女兒就讨厭你,憎恨你?不會,因爲他們都知道,你不是别人,你就是顧白繪,我們賀家上下都喜歡都敬重的大少奶奶!”
“賀遲,你不要逼我,給我一點時間好好想想好嗎?我好亂,頭好痛……”她扔掉刀,捂着腦袋,臉色蒼白得吓人。
他想擁她入懷,她卻敏感地拒絕,“你先走,我想一個人靜靜。”
伸出的手停滞在空中,他理解她,也不想逼她,唯有點頭,“好,我等你,等你想通的那一天。”
第二天中午,新故事咖啡館。
“賀喬,這裏。”白繪朝來人招手,面帶微笑。
賀喬點頭,走過來在她對面坐下。
“大嫂,有什麽事不能在家裏說,怎麽要到這裏來?”
他現在,已經能習慣地叫她‘大嫂’了,果然,有很多事情都是時間能去改變的,雖然這個過程,并不容易。
“也沒什麽。”白繪指了指他面前的咖啡,“我随便爲你點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賀喬笑了下,端起咖啡喝了一小口,“沒事,都可以。賀萱和你,把這間咖啡館打理得不錯啊。”
靜谧美好,讓人忍不住停下來,靜靜喝杯咖啡。即便是中午,也有不少的客人來光臨。
“開咖啡館一直是我的夢想,每個人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總是會更容易把它做得更好。”
勺子輕輕攪動着咖啡,“賀喬,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
賀喬一怔。
他又怎麽會忘?
“那時候覺得你剛回國,人看起來很有藝術氣息,也風趣幽默。那時候我就知道,你是一個很灑脫的人。現在,差不多一年過去了,我們成爲了一家人,我才知道你這個人,并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麽輕浮,你很有責任感也很穩重。”
她淡淡的笑,一如當初他見她的時候,淺淺的梨渦顯現,連歲月都變得溫柔了起來。
“你也知道,時晴她很依賴你,你也很疼愛她。所以我希望,以後你也能把她當妹妹一樣好好對待。好嗎?”
賀喬不明就裏,“你怎麽今天怪怪的?”
“你肯定也聽說了,我并不是顧家的親生女兒,更不是時晴的親姐姐。所以我已經沒有了待在你們身邊的理由和身份……”
她别過臉去,仰着頭,生怕眼淚又流出來。
“你在瞎說什麽?你就是時晴的姐姐,就是我和賀萱的大嫂。你也是讀過書的,縱使不是親生,顧老爺疼了你二十年,你難道就忘了他是你父親嗎?你怎麽就不是顧家大小姐了?”
白繪無言以對。他說的都對,隻是她過不了自己心裏那關。
“我想求你幫我一個忙。”她開口,語氣帶着乞求。
“我不會幫你,誰都幫不了你。”他斷然拒絕。
不是他心狠,這件事對她來說是一個桎梏,如果不是她自己走出來,那麽她一輩子都會活在這個陰影裏,别人說什麽做什麽,都于事無補。
“我想離開承德。”
話一出口,白繪清楚看見賀喬的臉頓時煞白。
“我現在心亂如麻,也根本面對不了你大哥。我知道他的心裏肯定很苦,我的存在隻會讓他更加地難過。所以我想先離開一段時間,等到我覺得自己有勇氣去面對這一切了,我再回來。”
也許,可能,她也不會再回來了。
她希望賀遲,能有妻如花,有子如玉。
但是陪在他身邊的人不會是她了。
“你如果隻是想去散散心,那麽我可以幫你。北地這麽大,你想去哪都可以。如果你不想留在北地,上海,或是江南,也可以。”
“我想,去香港。”
賀喬怔住,“你說什麽?”
“幫我搞一張去香港的船票,不要告訴你大哥,等到瞞不住的時候,你就跟他說我去了歐洲,讓他不要再找我了。”
“你憑什麽認爲我會幫你——”賀喬盯住她,眼裏噴發出火焰。
“你會幫我的。”她也看着他,眼眸中全是笃定與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