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從一旁傳來,标準的江南口音,熟悉的腔調讓白繪一震。這聲音,她聽過無數次。
上學堂的時候,每當下雨,他總會跑過來問她帶沒帶傘,她說帶了,他卻偏不信,“你拿出來讓我看一下。”直到她從包裏拿出傘來,他才放心地點點頭,“别讓雨淋濕了身子。”
他知道她喜歡吃,每次到了放假總是會領着她到蘇州各大酒樓去吃飯,圓糯米,梅子餅,她想吃什麽,他總會捧到她跟前來。他喜歡看着她吃,在旁邊說,“多吃點,你太瘦了,胖點穿旗袍才會好看。”
他去上海學習三個月,她在車站哭着送他,他寵溺地對她說,“你這麽愛哭,搞得我都舍不得讓你離開我了。”
她久久沒有轉過身去,也忘了回話,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真的會是他嗎?
覆在眼睛上的手慢慢松開,白繪也緩緩回過身去,他也笑着,靜靜看着她,以前,他最喜歡做的事也就是靜靜看着她。
“明翰。”她也笑着,眼裏卻含着淚花。眼前的沈明翰,是父親好友的兒子,他的父親是一名大學教授,與父親經常來往。而白繪和他自小認識,家又住得近,小的時候經常一起上學放學,哪怕是高中白繪讀了女校,一到放假,兩人還是經常會約在茶樓等地方見上一面,感情自然是十分深厚。
“傻丫頭,哭什麽呢。”沈明翰摸摸她的頭,“你家裏的事我都聽說了。”白繪一聽,更是悲從中來,“明翰,你有沒有見過忠叔,他怎麽樣了?”
“你放心,章克霖後來隻派人去過顧府一次,但是也不搶不拿你們家的财産,隻是别的競争對手,見到你們家落敗了,都使盡法子整垮你們的茶莊和洋行,忠叔他一個人,維持得很艱難。”
白繪頓感愧疚,“忠叔是個好人,他爲我們家,付出的太多了。”她和時晴的離開,實則是一種逃避,而忠叔隻是一名管家,他本不必承受這麽多的。
“是啊,他很不容易。”沈明翰又說,“你帶着時晴走後,我和父親找了你很久,都沒有消息,本來挺心灰意冷的,沒想到在這裏竟然碰到了你。”他的眼睛燦若星辰,透露出不可抑制的喜悅。
“對了,明翰,你怎麽會來到承德?”今天這樣的舞會,他西裝革履地出現在這裏,着實讓人驚訝。
“不僅我來,我父親也來了。”沈明翰膽淡笑道,“我父親來這邊的一所大學作學習研究,他要我也跟着來,說是能學一點東西。恰好他又認識朱老闆,所以今晚就來參加舞會了。”
“沈伯父也來了啊,剛才沒看見。”白繪答。
“我們是剛來的,也是巧,我在人群中竟一眼認出了你。”沈明翰出身書香世家,從小受家庭熏陶,架着一副金絲眼鏡,整體的氣質十分斯文有禮。
白繪笑,“你要是認不出我,那才叫惱人呢。”
“好了,我們進去吧。”他微微欠身,伸出右手,做出個‘請’的姿勢,“不知是否有幸讓全場最美的小姐跳一支舞呢?”
她輕輕把手搭在他的掌心,兩人走進了舞廳。
已經換了一首圓舞曲,悠揚的曲調萦繞在耳邊,他的手環在他的腰上,她跟着他的腳步輕快起舞。
“我還記得,我是你第一個舞伴。”沈明翰戲谑的聲音傳來,“那時候,你不會跳舞,第一次跳的時候踩了13次我的腳。”
白繪當然記得,高中的時候有一次老師讓她負責主持一場晚會,晚會有一個環節是全場一起跳舞,可是她那時候才高一,還沒有學過這種交誼舞。父親匆匆忙忙地找了個老師來教她,可是在跳舞這一件事上,她不得不承認,她是天資愚鈍的。
她苦惱了好幾天,最終是沈明翰在危急關頭救了她,他陪着她練了一星期的舞,後來她主持的晚會無疑是成功的,可是之後才知道,沈明翰的腳被她踩得腫了一大圈。
“你記得真清楚。”白繪揚起下巴微微地笑,然後又說,“我現在再也不會踩着别人的腳了!”
她的語氣帶着驕傲與張揚,好像回到高中的時候。似乎隻有在熟悉的人面前,她才可以這麽肆無忌憚地說話,一如從前,那個被所有人捧着的千金大小姐。
遠處的樓梯上有一對目光始終追随着她。他看着一個男人摟着她的腰,她把手搭在那個男人的肩上,兩人的臉離得很近。
如果這些他都可以不計較的話,那麽她臉上出現的笑容,撒嬌,任性,眉飛色舞的表情,他似乎從未見過,或許是因爲面對的是他,所以她從未流露。這種認知讓他感覺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在了一起。
他覺得這一幕過于刺眼。
“賀少爺,你比你父親,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曹克冷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賀遲也不轉身,隻是淡淡說,“曹司令,不該動腦筋的地方就别想太多,好好安享晚年才是正事。想要在承德這一塊翻雲覆雨,恕晚輩直言,你還沒有這個本事。”
“你!”曹克怒極,但随即冷靜下來,笑道,“賀大少爺說的是,可是誰能笑到最後,還不一定呢,你說是吧。”
賀遲點頭,“我們拭目以待。”
“我們走!”曹克帶着怒氣走下樓梯,賀遲這才回頭看了他一眼,“曹司令慢走,不送。”
“賀少爺……”朱成輝此時變得結巴起來,他怎麽也忘不掉剛才在三樓客廳裏發生的一切。
他掏出手巾抹了抹額上的汗,開口道,“賀少爺,舞會結束後不如請你移步仙樂門,我已經準備了幾名美人,都是仙樂門的紅人,包準少爺你滿意。”
曹克這次來,本是找朱成輝合作的。他和賀耀庭的持久對抗,需要大量的财力物力支撐。朱成輝的鼎豐洋行,是北地十六省中最大的洋行,每年的利潤都很高。如果朱成輝能給他财力支持,那麽軍隊的糧食和資金問題就可以解決,他和賀耀庭的抵抗,就有更大的勝算,他必然會給朱成輝一些好處。朱成輝雖富裕,但終究是個商人,有錢無權,想要賺更多的錢,就必須有強大的後台,而權勢,恰恰就是他可以給的。
可是他竟然低估了賀遲。雖早已聽說過他膽識過人,但畢竟年輕,又是出身顯赫家族的公子哥兒,他并不把他放在眼裏。
剛才三人坐在廳裏,賀遲悠閑地端着咖啡,看着面前的曹克和朱成輝,臉上無半點表情。
“賀少,實不相瞞,我這次來就是找朱老闆合作的。賀司令一向與朱老闆無半點交集……”曹克眼波微轉,“賀少不是打算插手這件好事吧。”看着眼前的賀遲,眼裏已有不耐。
“朱老闆是承德的企業家,他要做生意我自然是不會幹涉的。可是若是官商勾結,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那賀某可是第一個反對的。”賀遲慢慢地說,朱成輝聽到這話臉色微變。
“鼎豐銀行是歸朱老闆管的,賀少爺雖然是司令府的人,難道還想着以武力強取豪奪?”曹克還是一如既往地嚴厲與霸道,。
賀遲不答話,輕輕攪着杯裏的咖啡,“鼎豐銀行百分之四十七的股份,是我的。”
這話一出,朱成輝立馬跳了起來,“你說什麽?”
“賀少,東西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呀。”朱成輝似乎聽到了什麽好笑的笑話一樣,“這鼎豐銀行的當家是我,整個承德的人都知道。你和鼎豐一點關系都沒有,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賀遲嘴角勾起,“以前是沒有關系。就在前不久,我收購了鼎豐銀行七個股東的股份,現在除了你,我就是最大的股東。鼎豐要和誰合作,朱老闆怕是要和我商量一下吧。”
“憑什麽要我相信你?”朱成輝也是精明的生意人,鼎豐銀行的幾個股東分布在全國各地,而且個個财大氣粗,賀遲想要拿到他們手中的股份,又豈是那麽容易的事。“賀少,那幾個老闆可不是容易對付的人物。”
“可是他們都怕死。”賀遲把‘死’字咬得很重,朱成輝的手竟然顫抖了起來,“你……”
曹克哈哈大笑起來,“賀遲,你比你老子,還更加地懂得未雨綢缪,真是讓老夫大開眼界啊。”
他突然掏出槍來,指着賀遲的腦袋,“你就不怕你走不出這扇門?”
賀遲用手按住槍口,眼眸閃過一絲冷光,“曹司令還是去看看這酒店外面的情況再說吧。”
曹克一個眼神,他身後的一個士兵走到窗邊看了一眼,回頭大聲道,“司令,我們被包圍了。”
酒店門外全是穿着黃色戎裝的士兵,個個嚴陣以待,這是賀耀庭的部隊。
“這點兵,又能奈我何?”曹克拍拍賀遲的肩膀,“你還是嫩了點。”
他曹克既然敢來到賀耀庭的地盤,就必然做好了萬全的準備。賀耀庭昨晚帶了兵去江北,而他帶着一支部隊來到承德,任憑賀遲本事再大,他也不敢硬碰硬。
“我手裏有一個旅的兵力。”賀遲的聲音傳來,“司令若不信,盡管試試。”
曹克驚愕,莫非賀耀庭真的會把自己的兵力交給賀遲?賀遲又是憑什麽能赢得那群虎視眈眈的部下的信任?他心裏全是懷疑。
不管曹克信或者不信,他都不敢賭,一旦輸了,他賠的就是自己一條老命,并且無東山再起之日。
他緩緩地收回了槍。
朱成輝回憶着剛才這短短二十分鍾,他對眼前的賀遲,都隻剩佩服。機智果敢,臨危不懼,手段雷厲,叫人害怕。
“謝朱老闆美意,賀某不常去仙樂門這等地方,哪日得空了,我再設宴款待朱老闆你,到時可要賞臉啊。”賀遲心不在焉地說。
“好,好,一定。”朱老闆躬身答道。
賀遲轉身走下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