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爺回來了。”安泰站在公館門口,熟練地把門打開。
賀遲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直直地走進家門。
“大少,剛好要開飯呢,我去叫顧小姐她們下來吃飯。”張媽迎上來,見少爺沒有再說什麽,就匆忙地去準備了。
“賀喬最近都在做些什麽?”賀遲問道。
“二少爺他在一所學校裏教學生拉小提琴。”安泰有點猶豫,還是說道,“他情緒好像不是很好,我有幾次讓他回來吃飯他都拒絕了。”
賀遲沉默了一會,“随他吧。”
白繪領着時晴來到了正廳。賀遲擡起頭看了她一眼,又移過目光,沒有說什麽。白繪知道他是真生氣了,自從那晚到現在,他沒跟她說過一句話,有好幾次回到公館,隻要看到她在,他總是會對安泰說,“我不在家裏吃了,讓張媽不用添我的碗筷,今晚我也住公寓,不回來了。”
千篇一律。他不相信他真的有那麽忙。
她想要找個機會和他說句話都沒有,他竟然在躲着她。想想也覺得挫敗,從小到大都沒有受過這樣的厭惡,心裏隐隐地不好受。
“時晴,你過來。”賀遲對着時晴微笑,惹得時晴高興壞了,連跑帶跳地撲到他的懷裏,“叔叔!”
他把時晴放在膝上,寵溺地問,“叔叔給你尋了個老師到家裏來教你練琴,開心不?”
白繪一愣,肯定是時晴跟他講要學鋼琴的事了,沒想到他也上了心,這麽快就尋到老師了。
時晴竟是搖搖頭,她說,“我想要賀喬哥哥教我。”
賀遲笑得更燦爛了,“好,我明天就叫他回來,以後每天陪你練琴。”
擡頭見到白繪一直盯着自己,隻好随口說道,“吃飯吧。”
吃飯的時候,賀遲跟時晴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偏偏與白繪毫無交流。白繪有幾次在空中與他的眼神相遇,他卻在電火石光中閃退,輕描淡寫地把頭扭向另一邊,好像坐在他旁邊的根本就是空氣。
“賀遲。”她擱下碗筷,你是不是很讨厭我?”
賀遲終于擡起頭看她。她今天穿着黑色的高領毛衫,把頭發束了起來,看起來成熟幹練很多,卻讓人更容易看出她的憔悴。一張臉本就小,現在越發的瘦了,還不夠巴掌大。
“沒有。”他也放下碗筷,幹脆地答。他認識的女子很多,她不算最出色的,但第一次見面就能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她是第一個。她那晚的話,總是一次次在他腦海裏回蕩,他對她,隻是失望,不是讨厭。
“過兩天,我帶着時晴去杭州,我外婆在那裏。父親的仇,我自己會想辦法,你以後可以回來吃晚飯了。”她的聲音帶着生氣帶着難過,也帶着委屈。然後就走了出去,甚至沒有理會還坐在椅子上的時晴。
兩旁的下人看着,都有點不知所措。
他明知她是氣話,卻還是感覺心口像壓了塊石頭一樣,瞬間的窒息。
“張媽。”
張媽站在一旁,呆呆地,她也在詫異白繪和大少的關系怎麽會弄得那麽僵。
“張媽!”賀遲見她沒有反應,耐着性子又喚了一聲。
“哎,大少,請吩咐。”
“這幾天你看好她。”賀遲一頓,“尤其是晚上,一定要看得緊一點,必要時,你把她房門鎖上。”
張媽一愣,“這不太好吧,顧小姐她……”
“按我說的去做吧。”他煩躁得閉上眼睛,“就怕萬一。”
白繪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麽了,以前父親常教導自己不要耍小孩子脾性,又因她是姐姐的關系,自小就懂事,說話也得體大方,還沒有幾次會像這次這樣失控。
坐在花園的秋千上,眼淚早就湧了出來。她明知自己沒有立場對賀遲生氣,可是就是強忍不下。在此之前,她在父母的呵護下,全然無憂地長大,如果父親沒有離世,如果顧家還完好,她的人生會沿着一條筆直的軌道走下去,絲毫沒有偏差。她會大學畢業,出來當個中文老師或者到家裏洋行去上班,偶爾可以去看場名角兒唱的戲,約上幾個好朋友去逛街、看電影。她也能挑選一個自己喜歡的人相伴一生,平凡卻幸福。而現在,她除了那份因曾是顧家人的清高、傲然,其他一無所剩。
她也累,不僅賀遲對她失望,她對自己也很失望。可是她的手還是僅僅攥着,她一遍遍地對自己說,忠叔還指望着你回去重振顧家呢,你是顧家大小姐,不能這麽軟弱,隻會讓人看了笑話。
就在這時候,她聽到有人走進了花園。
“穆小姐,大少爺他在房間休息,要不你先到廳裏坐坐,我去叫他。”是張媽。
“張媽你去吧,我随便逛逛。”這是一個陌生的年輕女子的聲音。
她正朝着花園走來。白繪擦了擦眼淚,打算離開。沒想到那人倒眼尖,叫住了白繪,“你是?”
白繪回過頭,笑着說,“我隻是賀公館的一個客人。”
客人?女子遲疑地打量着白繪,見她穿着打扮都十分體面,于是掩嘴笑道,“噢,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賀喬哥在仙樂門帶回來的姑娘!“
任憑白繪再怎麽沒出過門,消息再怎麽閉塞,她也還是聽過仙樂門的名号。仙樂門是承德最大的歌舞廳,聽說那裏的舞女們都年輕貌美,極爲擅長交際。但她心裏是有點惱的,怎麽自己長得就像那種地方的姑娘了?
臉上一窘,隻得回答道,“不是的。”
“雨霏。”背後傳來一聲呼喚,兩人看去,竟是賀遲。
他本是回了房間,聽說穆家小姐來找,就又走了下來。到正廳的途中經過花園,沒想到竟看到穆雨霏和白繪站在一起。
“賀遲哥哥。”穆雨霏見到賀遲十分歡喜,對着他笑道,“我學堂放假了,所以想過來看看你。”
賀遲點點頭,“那賀萱怎麽還沒回來?”
“她呀。”穆雨霏嘟起嘴,“她和同學們郊遊去了,估計得後天才回來。”又挽着賀遲的手說道,“賀遲哥哥,你今天有空嗎?要是有空的話,陪我去看電影好嗎?”
原來她就是穆雨霏,當天二夫人說的賀遲的青梅竹馬。和賀萱相仿的年紀,青澀秀麗,穿着蓬蓬的西洋長裙,一頂藍白相間的大沿帽子,綴着一個很大的蝴蝶結,看起來時髦漂亮。可能是年紀尚小,情緒全都寫在臉上,白繪心想,應該和賀萱一樣,從小被捧在手心,寵壞了的小公主。這樣的女孩一般都很直率,沒有心機。
賀遲不着痕迹地把她的手推開,“不行,我今晚有事。”
穆雨霏剛才還很燦爛的笑臉頓時被失望取代,“我好不容易才拿到票,很多人搶着要都拿不到呢。”
随後她看到白繪站在一旁,笑着說,“賀遲哥,你别說啊,賀喬哥這次的眼光真不錯,你看他這回從仙樂門帶回的姐姐多好看。”
賀遲臉一黑,說,“你亂說什麽啊?這位是顧小姐,我父親好友的女兒。”
穆雨霏一愣,臉燙得發紅,知道自己說錯話了,連忙道歉,“真是對不起,顧小姐,失禮了。”
白繪想着她年幼,也不生氣了,“沒事,你們聊吧,我回屋了。”豈料賀遲一把拉過她的手腕,“等會一起走。”
她耳根一紅,想掙脫他的手,無奈他的力道太大,怎麽也推不開。而穆雨霏緊盯着他們握住的雙手,瞪大眼睛問賀遲,“你們……”
賀遲看了白繪一眼,見她羞紅了臉隻覺得更好笑,“雨霏,忘了跟你介紹,白繪還是我的未婚妻。”
這話一出,穆雨霏已經驚訝地向後退了好幾步,而白繪,更是詫異不已,隻覺得腦裏頓時一片空白,在他耳邊輕聲說,“你在說什麽啊?”
“我和她是小時候訂的親了,現在父親又催得緊,打算過完年就把婚事給辦了。雨霏,到時候叫上你哥,一定要來參加我們的婚禮。”賀遲抓着白繪的手,不緊不慢地說着。
“爲什麽我從來不知道你有什麽訂了親的對象?”她似在自言自語,又像在問賀遲,眼睛突然迷離起來,映上一層薄薄的霧。
“不會的,你騙我!”她大叫起來,一邊搖頭一邊慌忙地跑了出去。
“賀遲,你……”看到還被他握在掌心的手,她一時無措,猛地抽了回來。
賀遲卻笑了。“那天還求我娶她的顧大小姐去了哪呀,莫非過了這一個禮拜,想通了?”
“我隻是不懂你爲什麽會答應我。”她把頭一偏,避開他的視線,隐隐覺得,眼前的男子站在她面前,就給了她一種無形的壓力。
“我們确實是從小訂的親,那麽你顧白繪就是我賀遲的妻子。這二十五年來我都知道你的存在,而見了你之後,我更加的覺得,我們适合做夫妻,所以想要娶你。這個理由,足夠嗎?”
白繪當然不信。他賀遲,隻要說想要結婚了,大把的女孩子等着她來挑,隻要是他喜歡的,不管是鍾靈毓秀的大家閨秀,還是清雅玲珑的小家碧玉,隻怕都能把司令府的門檻踩爛。
她搖頭,“你不覺得會委屈自己嗎?”
“不會。”平靜的語氣,卻又開着令她窘迫的玩笑,“至少現在不會。要是以後我覺得委屈了,就去娶二太太三太太,到時候你不要吃味才好。”
她語塞,半晌才讷讷道,“什麽啊,才不會。”
他卻認真地說,“白繪,想清楚了,這是婚姻,我不希望有一天你會後悔。”
心裏漏了一拍,卻撞上他深邃的目光,她慌忙轉過頭。
“隻要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就不會後悔。賀遲,謝謝你。”她輕輕一笑,嘴角彎起很好看的弧度。
他又牽起她,“回去吧。”
他的手很暖,熱流從指尖傳來,她甚至感覺到自己的心都是暖的。
賀遲牽着她,走得很慢。他一向是很冷靜的人,卻因爲身邊的這個女人一次次亂了方寸。這一個禮拜以來,他是不想見到她,但不是因爲厭惡,他是不想看到那一雙清亮的眼睛被仇恨蒙蔽了,不想看到她爲了報仇不計後果。今晚聽到她說要帶着時晴離開,他馬上就慌了,回房的時候見到春荷幫她收拾着衣服,他生氣得把箱子摔倒了地上。春荷惶恐地看着他,說隻是整理收拾白繪不穿了的舊衣服,不知他爲何生氣。他才驚覺自己的失态。坐在沙發上想了很久,一是放她走,二是讓她做他的妻子,盡管他們并沒有愛情。他還是選了後者。
他以前從不相信一見鍾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