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各地軍閥割據一方,全國局勢動蕩不安。江南一帶章克霖督軍威霸一方,而北方十六省,則由賀耀庭司令一人獨占九省,曹克統領的軍隊穩穩占據四省,餘下各省又歸于其餘軍閥統治。各地勢力爲一統中國,龍争虎鬥,互不相讓,長年戰火不斷。
——————————————————————————————————————
“素兒,乖點,就要到家了。”溫柔如水的聲音響起,白色的兔子在懷中略微掙紮了一下,還是順從地垂下了頭。
因是正午,街上的人極少,擡眼望去,隻有茶樓裏坐着幾個悠閑自得的人。刺眼的陽光照射下來,映在一張年輕稚嫩的臉上。
白繪擡起手背,輕輕抹去鼻尖上的汗珠。前幾天學堂放假,聽聞外婆身體不太好,她便一個人到外婆家住了幾天,坐了好幾個小時的火車,這才趕回江南。“早知道這麽辛苦,就帶上喜兒好了。父親也是的,不是說好了派人到車站去接的嗎,一點蹤影也沒。”她小聲地自己在嘀咕。
“顧小姐,坐不坐車?”一個拉黃包車的小夥子見到顧白繪,熱情地上來攬客。
左手還提着個皮箱,想着走回家去也的确有點辛苦,便點點頭,坐上了車。
卻沒有料到,離家僅剩十幾裏的時候,在胡同裏突然鑽出一人,攔住了車。顧白繪凝眸一看,是家中的管家——忠叔。
一向大方沉穩的他此時一身邋遢,衣服上沾了斑駁的血迹,臉上是一片慌亂緊張的表情,讓白繪的心也爲之一驚。
“忠叔,你怎麽了?”顧白繪從車上下來,慌亂中竟差點摔了懷中的兔子。走上去握住忠叔的手,一陣冰涼傳來,她更是緊張了幾分。忠叔長年跟着父親走南闖北,大風大浪都經曆過,不管遇到什麽事總是淡定自若,遊刃有餘,而今天,似乎有點不合常理。
“大小姐,你别問了,趕緊走,馬上,去哪裏都好,别回江南。”忠叔推着顧白繪上車,又急切地回頭對拉黃包車的小夥說,“把她送去火車站,要快。”
小夥機靈地一點頭,爽快地答了聲“好咧”,拉起車就往火車站的方向跑去。顧白繪仔細一想,确定家裏一定是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她凝聲,“回顧府。”
在江南,在蘇州,沒幾個人不認識顧家。顧家的當家,是江南第一茶商顧權生。他不僅經營着茶莊茶園,家裏還有一個很大的洋行,是當地有名的大富商。當地人都知道顧權生極其愛妻,原配大夫人隻生下兩個女兒,他也無另娶打算。直到三年前大夫人身患重病,臨終前再三叮囑,一定要他續弦,給顧家留一條香火,他才娶了個二夫人。對待先妻留下的兩個女兒,他是極爲寶貝疼惜的。顧白繪,正是他的大女兒。
幾分鍾過後,顧白繪到了顧府門前。而她見到的,就是她一輩子無法忘記的,白日噩夢。
顧家大門敞開着,一陣伴随着血腥味的死亡氣息漸漸襲來。沉重而又陰郁。
寫着“顧府”兩字的牌匾此時已經橫卧在地上,顧白繪踩過它,一步步向裏屋走去。先是見到了丫環喜兒的屍體,在她右邊躺着的,是顧家二太太,顧白繪的二媽。
“二媽!”兩行清淚奪眶而出,她知道,這裏十幾分鍾前發生過很大規模的槍戰。她摸過二媽的胸口,血還是熱的。
再去搖晃一下喜兒,“喜兒,你醒醒!”但是沒有得到回應。
“爸!”她站起來,從這橫躺着的屍體中搜尋着父親。
顧家上下,包括丫鬟下人,一共十六人。而現在,顧白繪數着地上的屍體,一、二、三……十四。
她踉跄地跑向父親的房間,沒有人。一間又一間房間地接着找,最後在書房裏找到了靠在椅背上,雙目緊閉的顧權生。
“爸,爸,你醒醒啊!”用力地搖晃着父親的身體,她最後的一絲希望化爲灰燼。
“白繪。”顧權生的手在慢慢地擡起來,覆上顧白繪的手背。“爸爸留着最後一口氣,就是爲了等你。還好,等到了。”
顧白繪驚喜地化涕爲笑,“爸,爸……”
“爸,你别說,我這就帶你去醫院。你忍着。”顧白繪抹幹眼淚,正想扶起父親,卻被他制止了。
“沒用的,聽爸爸的話。時晴藏在櫃子裏,躲過了一劫。以後,爸爸不能爲你們做些什麽了。你是姐姐,要照顧着妹妹。不要想着報仇……帶着她去北地,找賀耀庭,你就說你是顧權生的女兒,他會……護你周全……”說完這一句,顧權生的手緩緩滑落下去,雙眼永遠地閉上了。
“爸!爸!”白繪仰天大哭,究竟是爲什麽?短短的幾天時間,她不在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麽?
“姐姐。”細細的聲音從衣櫃裏傳來。“是姐姐嗎?”
又是一陣試探。
顧白繪拉開衣櫃,看到了縮成一團,小臉煞白的顧時晴,她的妹妹。
時晴看見姐姐,‘騰’地沖出來抱住了她,嚎啕大哭起來,“好多血,二媽的血,喜兒的血,倩兒的血,紅色的。”
“爸爸讓我藏在櫃子裏,無論如何都不能出來。我聽見了槍聲,我就咬着牙,姐姐,我好害怕。”
白繪看着懷中這個隻有六歲的小妹妹,心裏是一陣疼惜。這麽小的年紀,親眼看着親人死在自己的面前,從此一個溫暖的家分崩離析,叫她怎麽承受這本不該她這樣的年紀去承受的生命之重?
“别哭了,姐姐在。”撫着她的頭,像是對她說也像是對自己說,“不要害怕。”
“大小姐,大小姐。”白繪看向門口,是忠叔。
“哎呀,大小姐,不是叫你離開這裏嗎?很危險。”忠叔急切地關上房門,“那群人還會回來的,你趕緊帶着二小姐走。”
“忠叔,究竟是誰害的我們家?”顧家家大業大,生意競争對手不少,但是父親爲人善良,從不輕易與人樹敵,更何況,有何仇恨需要滅門才可解決?
忠叔看着她,似是下了很大決心,“章克霖。”
白繪一怔。
“大小姐,這裏面的瓜葛我也不是很清楚。今天一早,章督軍就帶着人來找老爺,他不斷地質問老爺大夫人去了哪裏。老爺說夫人三年前已經去世,他就發起怒來,說是老爺害了夫人,讓老爺償命……老爺見情勢不對,趁着回房的時候把二小姐藏在櫃子裏,又讓我趕快去通知你,讓你别回蘇州。唉……”門外又傳來一陣槍聲,忠叔從懷裏掏出一個紙袋,塞到顧白繪手裏。
“大小姐。這裏是我爲你準備的錢,還有茶莊、洋行的印章和鑰匙,你拿好了。将來有一天,我相信你一定會回來的,顧家,還會是原來的顧家。”
“忠叔。謝謝你。”白繪牽起妹妹,“你要小心點。顧家的後事,就拜托你了。”
忠叔點點頭,似是想起了什麽,又從懷裏掏出了一把槍,“小姐,拿好它,可能會用得上。”
白繪接過槍,對忠叔說了句,“保重。”
然後攥着時晴的手飛快地跑。眼淚化成飛雨,在江南這片土地上,點綴成了一個句号。
“姐姐,我們要去哪裏?”時晴仰起小臉問。到底是年幼,哪怕是去流浪,哪怕是不知前路如何,也有莫名的興奮感。
“去北地。”
“北地是不是很冷?我以前聽爸爸說過,江南氣候好,北地可不好。”時晴手裏捧着的是她和姐姐養着的白兔子,“素兒,我們不怕冷。有姐姐在,我們什麽都不怕是嗎?”
白繪笑了。是啊,盡管什麽都沒有了,也還有個妹妹,兩人可以相伴相依。
她回頭再看一眼這片土地。上學的時候,每天最喜歡背誦的詩句就是“江南好,風景舊曾谙。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怕是以後幾年間,她也隻能是憶起,這煙雨蒙蒙的江南。
時晴是第一次坐火車,火車轟隆隆的聲音聽得她頭昏腦脹。半天之後,大抵也是累了,慢慢地睡着了。白繪全無睡意,窗外的稻田,房屋,橙紅色的雲一一掠過,白天所經曆的一切統統在她腦中回放。以前爸爸喜歡看戲,時常都會帶着她,她看着戲中那些本來大富大貴,衣食無憂的公子小姐一夜落魄成乞丐,隻覺荒謬,人生哪有那麽多的意外?
如今看來,倒是自己淺薄了。從無憂無慮的大小姐變成無枝可依的離巢鳥,上天對她的安排也僅僅用了幾個小時。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漸漸遠去的熟悉江南,耳邊響起的某些來自天南海北的方言侬語,夾着火車隆隆的汽笛聲,讓她更添了幾分酸澀傷感。
第三天上午,就到了賀耀庭司令府的所在地——承德。
從火車上下來,熙熙攘攘的火車站,不停地看到有人舉着牌子在等候着誰,臉上挂着焦急或喜悅。不禁想到,小的時候自己去學堂讀書,每天放學之後家裏總是派人開車早早等在門口,有時候父親工作不忙,就會親自接送。後來讀了大學,習慣了和三五知己一起走,所以放學之後總會有那麽幾個人等着自己。
以前隻覺得尋常,現在才發現,有人關心,有人等待,是多麽幸福的事。
就在這一恍惚間,白繪猛然驚覺手心的落空,回頭一看,時晴呢?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慌湧上心頭。明明剛才還握着她的手的?
“小姐。”有人輕輕地拍了一下白繪的肩。
她一回頭,發現是一個年輕男人。他手裏牽着的,就是時晴。
“時晴,你跑哪去了呀?”白繪驚喜地把時晴拉過來,摸着她的臉,“姐姐可怕死了。以後不許再這樣吓姐姐了,知道嗎?”
“是素兒不安分,老愛亂跑。我想把它追回來,哪知道我一放開你的手,你就不見了。”時晴用小指背抹去白繪眼角的淚痕,“姐姐别怕,我現在不是好好回來了嗎?是這位哥哥幫我找到你的。”
她指向身後的那個年輕男人。
白繪這才歉意地朝他一笑,慢慢打量了一下他。提着一個箱子,背上是一把小提琴,臉上挂着溫潤的笑,臉龐清峻,看起來約摸二十歲的年紀。氣質幹淨儒雅,大概是留洋回來的學生吧。
“真是多謝先生了。”
“不用,能幫助女士是紳士的榮幸。更何況,是兩位這麽漂亮可愛的女士呢。”他調皮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料定了這番話一定能讓白繪和時晴心花怒放。
“不管怎樣,還是要謝謝你的。”白繪拉着時晴,時晴向他揮着小手,撲閃着大眼睛,“哥哥再見。”
看着兩人離去的背影,年輕男人笑了下,然後大聲說,“哎,我叫賀喬。”
這是他回國後遇到的第一個可愛的人。
又或許說,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