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劉基,括蒼人。博學,精象緯,志切安攘,著《郁離子》書。始谒太祖,以天道,後舉者勝,一語契之,遂置幄中,多所咨受,以成大功。公性剛毅,慷慨有大節,論天下安危則義形于色,知無不言。每遇危急,真氣勇發,計畫立就,人莫能測其機。太祖常稱爲老先生而不名,且曰:“吾子房也。”封誠意伯。

李善長,定遠人。太祖初起兵略滁陽,途逅與語,稱旨,遂置帏幄,俾掌書紀。已而郭子興欲援入麾下,公強不肯行,自是終其官,典中書省,密議裒然,爲群寮之長。凡軍機饋饷,開國大制度,悉所贊畫。及推戴稱王立帝,度德相時,識歸真主,爲天下臣民先後累陳。胡黨暴卒,員外王國用,少卿陳汝輝疏伸其冤,太祖感悔。

陶安,當塗人。太祖初渡江,迎谒軍門,勸取金陵,期以帝王救世之功。定鼎後,開禮樂二局,首命公爲學士,一代典章悉所從出。其開國儒臣之宗乎?李習、朱善、吳沉、王逵、王景、朱升、蘇伯衡、危素、黃缙、徐一夔、鮑恂、劉仲實、劉三吾、詹同、葛鈞、潘廷堅、秦裕伯、陳桱、李翀、張以甯、牛諒、貝瓊、或辭勝不适用,或才局不善通,或成見自是,或隘器難伸,或老歲不競,皆出公之亞焉。

取天下在識勢,運天下在識事,定天下在識本,三識備以符翊真主。是故有一代之興,必有一代之佐。劉以後先着屈群策,李以國老和群将,陶以儒術餙吏事,皆真主所先具而能無用之者也。精蘊未緘子房,無以辟谷,不免惟庸毒殺之慘,韓國先老幾矣。而志緣業識,依違時輩,終見所累。姑孰以經義掩大用,自知三所不如,尋亦出守令行省,無以昌其所業識天下而輕自照,其惟智者之千慮哉!

武甯王徐達,鳳陽人。太祖起義兵,首谒麾下。其動靜語默,悉超群英,乃命爲帥長,從渡江,定金陵,樞運四征,幄麾百戰,自西自東,自南自北,謀無所不成,攻無所不克。王言簡慮精,命出不二,諸将敬諾。神明所至,攻城不屠,受降不殺,成功不矜,至封姑蘇之府庫,置胡宮之美人,财寶不以取,忠志無疵,非人所能同日語也。

忠武王常遇春,懷遠人。忠信智勇,膂力絕世,佐太祖飛渡太江,霆擊電掃東南郡縣,以次削平。既複下兖、豫,遂議北征。至通州,禁侵暴,務安輯,人不知兵,市不易肆,皆愛戴之如父母。乃進收燕都,尋平河東,入秦複率師破開平,大俘獲以還。

武順王鄧愈,泗州人。勇力過人,能奉法,以惠恩恤下。從太祖渡江,命守廣德,謝長槍寇城,大敗之。移戍宣州,領兵克徽州,破苗楊攻師十餘萬,遂取嚴州,略浙江臨安,大敗張寇于閑林寨,擊走僞漢部将,命守饒州。讨陳友諒于江州,乃下江西留鎮之。複出鎮襄陽,西抵巴蜀,北控河洛,大敗王保保于定西、南平,溪洞,窮追番部至昆侖山。而廣德、宣州、徽、嚴、饒、撫、南昌、襄陽八州民懷德獨深。

岐陽王李文忠,盱眙人。太祖之姊之子,年十二無母,鞠于太祖,郎能事戰。初守略池、太及浙江杭、嚴、東拒僞吳,西當僞漢,會金華苗獠殺胡大海,王率兵趨逐吳,以二十萬衆寇新城,王與戰,沖突敵陣中,格殺潰之。尋提兵北伐,獲元皇孫宮妃,複移鎮西蜀。已而副中山王驅馳山後,至白登、三不剌,攻大甯、高州、大石崖皆克之。王釋兵家居,恂恂若儒士,尤耽群籍,聲色之事澹然。

襄武王湯和,鳳陽人。骁勇饒智略,始從郭子興。太祖取和州,遂委心奉之。從渡江,克常州、江陰,平姑蘇,谕降方國珍,殄姚大膽,略定閩中諸郡,同中山,宋國北征趙代,複下蜀,讨五開山獠。王臨陣決機,有語及兵法,辄笑爲泥古,又善繕甓城郛海上,多遺世澤。

昭靖王沐英,鳳陽人。八歲歸太祖,憐其孤幼,以子鞠之。年十八出鎮鎮江,綽有聲績,内托肺腑,外秉節钺,以麾諸夏。南平閩越,擒陳友定。西略昆侖,遠涉流河,掀牂牁,踣夜郎,蹂烏蠻,生擒叚世,下車裏八百,平緬,皆虎視以雄,遂留鎮之。王以仁智爲理闡庠序以示禮,迪官常以示制,均政役以示安,周撫集以示挾,破思倫法以示怒,泣俘馘以示恩。諸部懷仁服義,豫附輯款,收其土貢,以克軍實。

六王元祀,開國奏膚表,表無以尚之。以鋒镝莫若行伍,以行伍莫若帏幄,以帏幄莫若神武而不殺,是故有取焉。聖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蓋複有可言者乎?濟濟多士,揮霍鏖突,曾是不少,則非所急聞也,敢并列如左。洪武三年大封功臣,公六人:李善長、徐達、常茂、李文忠、馮勝、鄧愈。侯二十八人:湯和、唐勝宗、陸仲亨、周德興、華雲龍、顧時、耿炳文、陳德、郭子興、王志原、鄭遇春、費聚、吳良、吳貞、趙庸、廖永忠、俞通源、華高、楊璟、康铎、朱亮、傅友德、胡均美、韓政、黃彬、曹良臣、梅思祖、費聚。十七年所定功次,功高望重,曾總兵者八人:徐達、李文忠、鄧愈、湯和、馮勝、沐英、耿炳文、吳良。專簿書而聽指示一人,李善長。以義氣而功封三人:鄭遇春、王志原、費聚。随軍征讨有功十九人:周德興、郭子興、趙庸、仇成、李新、俞通源、謝成、張德、吳真、江興祖、陳桓、張赫、朱壽、廖永忠、陳德、顧時、唐勝宗、陸仲亨、華雲龍。自建功者十五人:傅友德、藍玉、葉升、曹震、張溫、王弼、郭英、曹興、周武、吳複、金朝興、薛顯、胡海、張翼、朱亮祖。因父而封四人:常昇、康铎、陳辂、濮玙。來歸者七人:韓政、曹良臣、楊璟、陸聚、梅思祖、黃彬、胡均美。然得與功臣廟祀惟二十一人:徐達、常遇春、李文忠、鄧愈、湯和、沐英、馮國用、胡大海、趙德勝、華高、張德勝、俞通海、吳良、吳真、康茂才、曹良臣、吳複、耿再成、茆成、孫興祖。其至今子孫得襲封爵者,惟黔甯、中山兩氏,餘皆廢罷。

長史桂彥良,通經史百家,言嚅哜儒學。洪武六年被征,白衣賜宴,谘以冶道。對曰:“道在心,心不正則好惡頗而賞罰差,太平未有期也。”屢援經訓獻納,太祖每稱善。有以墨敗官者處死,力谏,當如律,又問法行數。犯曰:“用德佚,用法勞。”嘗進皇太子心圖,及上太平十二策。太祖曰:“卿帝者師也。”

陳遇,金陵人。博究經史,有治才。太祖召見禮甚,稱先生而不名,日侍帏幄,坐久必賜宴,間命廄馬送歸,車駕三卒其第。先生竭心摅悃,所獻替悉保國安民至計。授學士者再,固辭。授侍郎,固辭。授禮部尚書,又固辭,乃不複強之以官。欲官其子,亦辭謝。眷待之隆,亞于勳戚。

陳雅言,永豐人。爲人明粹剛直,有用世之志。窮研經史,爲文章,充衍有格氣。慷慨尚義能急人之困,損所有而不恤。洪武中爲教谕。

章溢,龍泉人。弱冠從王叔剛遊,明用世之學,數以布衣集鄉旅,以捍大患。及見太祖,擢佥管田司事,巡行江東、兩淮,佥浙江、湖廣按察司事,命征八蠻,守處州,随職效勤事,鹹中其區畫。及議分屯料,阮德柔設水軍,所計文忠取建甯,不爽尺寸,惜不爲大用。令當安攘之寄,任其馳驅耳。官至禦史中丞。

許瑗,諸暨人。好學秉志,能以忠信許人,且識攻取之術,以儒士谒太祖,因說曰:“方今元祚垂盡,四海鼎沸,豪傑才勇之士,勢不獨安。有勇略者可以馭雄才,有奇識者然後能識奇士。閣下欲掃除僭亂,非收攬英雄難以成功。”太祖深然之,命爲博士。尋守太平,僞漢陷太平,許不屈死之。

志土騰才,不可以無具經義之爲功大矣。而迂儒泥古不以爲是心注腳,則豈善窮以緻用哉?桂陳乏施,章無大用,而許以殆滅,後世疑其泥焉,然而其爲具自在矣。太祖以不礙之心随在聽而取之,其亦一時之馮翼哉。

學士宋濂,金華人。少慕古人之學,研究經史,析理精微,而泛濫于百家言,悉得其旨要。乃發而爲文,雄麗溫雅,浩然不息。元末避亂龍門山,太祖征至,甚眷之。命司制作一代典章文物,承旨揮次,皆傅。後大紀述,天下無賢愚,識不識企之。日本得《潛溪集》,刻闆國中。高麗、安南使購公文,不啻拱壁。公坦重任真,不忤物,爲人绐亦不較。

待制王祎,義烏人。屹然有奇氣,人初見若不敢,即一言之人,則情義藹然。于經史百家無不究其極,其爲文宏麗沉雄。太祖初渡江,禮任之。洪武五年,使雲南,谕降梁王,辭嚴義正,梁君臣駭顧,已有降意。會元使脫脫以征饷至,欲連兵拒我,乃以危言迫梁王拘匿,歲餘殺之。

吳伯宗,洪武開科狀元,金溪人。性勁直不回忤,胡惟庸坐谪鳳陽,上疏論時政,指斥惟庸罪狀,不宜獨任以政。召還,尋忤旨,複谪教谕。亦召還,拜大學士,尋複以事累降檢讨。初業舉,識者見其文歎曰:“此兒玉光劍氣,終不能掩。”後果克然。

侍郎曾魯,新淦人。七歲能暗誦九經,稍長泛濫史籍,凡古今國體治亂,人材忠佞,制度沿革,悉能言之。有叩之者,如山川出雲層見疊敷。十九谒虞伯,生知博而反說于約。太祖起公修《元史》,當群言沸騰,公曆舉傳記答之,時謂公能以舌爲筆,宋潛溪以筆爲舌。

胡翰,金華人。學博無所不究,爲文章明潔簡峻,論議出人意,款句灑然,不落坌俗之态。雅好泉石,幅巾短杖,著書以自樂。有勸之仕,劇謝之。太祖聘緻,授衢州教授,預修《元史》。初學古文于吳淵穎菜憐,宋潛溪攻舉于業,移書招之同學。

趙撝謙餘姚人。雅追古學,欲探造化之原。洪武十二年聘至京,修《正韻》,與僚官不合歸。二十二年再征,起教授瓊州,作瓊台布學範,傳六書本義,聲音文字通授,造化經綸圖說集補前聖戒書随物書之,以興起斯文爲己任,蠻俗自茲向風矣。

人文以華國,炳炳朗朗,郁郁彬彬,夫豈什藝之絺繪哉?後世枝葉于言,則何以利攸往也?茂州之役,三市街之慘,使越而圖之,尚或有處北山三黜之羁玄,探強記之勞,皆未昌其所展,然巋乎成家。天啓以翊,初運則烏乎可泯耶?

宋納,大名人。動循矩矱,不妄言笑。洪武十三年征詣公車,授助教,橫經發難,擊部廓塞,學者如客得歸,曆升太學士。會國學成,生徒日夥,而識主者往往巽愞,師生相讦,教尼不行。高皇簡命公爲祭酒,公厘正宿弊,倡學規,立師道,提摯鏟磢,不遺餘力。當開國初,博聞摛藻出宋公上不少,公獨能得士得君。考諸監規尚在也,而垂訓迄于今爲烈,信在此而不在彼。

魏觀,江夏人。讀書勤苦不辍,倜傥有治材。太祖初辟入詞垣,多所制述。擢祭酒,尋谪縣令,後守蘇州。時征陳甯苛政,戎事倥偬,百物雕耗,禮文衰落,公能力挽,躬率風教,勃興課績,爲天下最。後以禦史誣劾,興士誠既滅之基,遂罹害。太祖卒悔之,命所在緻祭,哀赙有加。

尚書錢唐,象山人。任真有耿概,常被召講《虞書》,陛立有糾之。唐曰:“陳古聖言,不跪不爲踞。”谏宮中不宜揭武後圖,忤旨,待罪午門外終日。太祖悟,賜飯并撤圖。

陶垕仲,鄞人,清介自持。洪武中爲按察使,專治贓吏。布政使薛大方貪暴,亦按其狀劾罷。

才不可露,露必有有我之勝,勝則氣召而軋之。軋則窮其不窮,幸乎?

徐舫,國初桐廬人。戴黃冠,服白鹿裘,腰绾青絲縧,性尚風義,章绂不能縻。自幼有俠氣,視法度士如無物。已而悔,受章句業,辄操觚爛然。已而複悔,是蠹書魚也。人生貴适意,乃放浪山水,歌吟于雲煙,出沒之間,與江漢淮浙名士相摩切,人莫測其涯際。宛陵故人羅氏,率五百指來避兵,辄衣食之,病爲注藥。死爲殡葬,久且弗懈,事平具送還其家。

王冕,越人,磊落有大志,穿曳地袍,翩翩行,兩袂軒翥。下東吳,渡江入淮楚,北抵燕都,曆覽名山川,搜訪奇才俠客,談古豪傑事。呼酒悲歌,隐山谷中,著書一卷,坐卧辄随秘,不使人觀。曰:“吾未即衆,持此以遇明王,當佳風日,一賦亹亹不休,皆鵬骞海怒,讀者聳毛發。”天大雪,赤足上潛嶽峰,四顧大呼曰:“遍天地間,白玉合成,使人便欲仙去。”太祖緻冕幕府,授谘議參軍,尋卒。

杜環,金陵人。侍父宦遊,好學饬謹,重然諾,好周人急。父執主事,常允恭死于九江,家破,母張氏老,投允恭,知交無所納,訪曆至杜,懸鹑庵雨谒之,杜禮迓固留養。杜貧,黾強率其妻馬氏敬事母,母性褊急,少不惬,辄诟怒,杜私戒其家順之,勿以困故爲慢,卒則爲葬,且時祀焉。杜後補晉王府錄事。

洪武末,姑蘇三高士王賓、韓奕、錢芹。時郡守姚善右賢,詣王陋巷,自述名以候王,報谒至府門再拜而返,守迫迎,王曰:非公事不敢入也。又将候韓,韓先入避太湖,守歎曰:韓先生面得幸承乎?又紹介候錢,錢請伺月朔,胥會于學宮,至則出一簡授守,乃守禦制勝之策,守嘉尚,後薦爲行軍司馬。

高啓,吳縣人。攻苦力學,詩追唐大家,文亦汪洋麗則。張士誠據姑蘇,公避居吳松江,日詠歌自适,與時俊楊基、張羽、徐贲、王彜、杜寅、張憲、周砥、王行、宋克輩遊,尤好權略,論事數中肯綮。太祖召充兩制史館,授編修,擢侍郎。乞歸,複居江上,銳志不少衰,以故人魏觀爲其郡守坐誣,以連死。

花雲,懷遠人,骁勇絕人。祭已,仗劍谒太祖于臨濠,甚奇其才,命将兵蹂躏群盜,若走貔流電。複察公忠義可信,任命宿衛左右。後守太平,城陷,僞漢縛公急,公奮身大呼,縛解起奪守者刀,斫五六人,遂碎公首,縛于舟樯,衆射之,至死罵不絕口。

張飛卿,無錫人。氣〈山斥〉孤骞,面如赪玉盤,雙瞳炯炯照人,見有媚側,雖達貴人必面折。其當孝義恭儉,若俯然有甚畏者。嗜學愛《孟子》,養氣章,反複爲子姓誦之,援毫爲聲詩爽爽。國初,胡豫章圍無錫,吳将莫天祐不肯下,傳令屠其城,張奮身往來胡、莫說解,所全活數十萬人。

孔子不得已而思狂,彼其浩通,遐觌嘐嘐,古人以爲蹑聖有地,吾弗能已,得免文宣之戚乎?若王生冤,當表而列之,一至梅花屋爲竟日之談無及矣。異世耿然。

姚善,安陸人。洪武末守蘇州時,承夷僭靡習,豪室侈用,尚明法以整之嚚者,或更籍持短長,賊谲蜂起,善洞達政體,周合人情,張弛寬密,各協事宜。由是吏民顧名檢,率圖趨義,轉稱大治,爲列郡最。靖難兵至,抗大義以死。

練子甯,新淦人。洪武乙醜對大廷,即極言朝失,無忌避。太祖嘉之,擢第二。自少以名節自砥砺,聲望蔚然一時,以文學行誼歸之。建文拜吏部侍郎,多所建白。尋改都禦史。靖難兵起,廷斥李景隆賣國秘謀,後以不屈族誅。姻戚被逮,論死者百五十一人,戍遠方者數百人。

鐵铉,鄧州人。初爲五軍斷事,奏對詳明,太祖喜之。每法司有疑獄,久不能決者,屬铉片時而成,尋擢山東參政。靖難兵至城,圍月餘不下,忽以計窘。

文皇甚知不能克,乃棄去。後登極,擒至,令一顧不可得,去其耳鼻,亦不顧,碎分其體,至死尚詈聲喃喃也。

陳迪,宣城人。通經術,有志操,任雲南布政,大著軍績。升尚書,疏議清刑獄,集流民,免獞租,皆切政體。靖難師起,被命督軍饷,即陳論大計。及文皇登阼,罵不屈,同于鳳山等六人就戮,乃熬鳳山鼻令食,公尤肆指斥。

悉古死事多烈情癖直,即乏缜思,以達授政,乃若兩得之,不尤見其從容酌就乎?可與共學可與立。

方孝孺,甯海人。讀書務精思,力踐擔荷,綱常羽儀,斯文凜乎?其不可拔。其爲文,辭藝森蔚,千變萬化,不主故常,而義意濯然常新,一時士類推服,建文倚重之。靖難兵入,以衰濯哭禁掖,夷其族,死者八百四十七人。

甚哉!死生之際之難言也。公能笃信,而未嘗不好學能守,死而未嘗不善道。然則其至焉否乎?吾不得而知之也。造化靈根,不經不史,不死不生,不文章不節氣。古三代之英,宇宙一掬,故先死事而盡其生色。相太虛,故随所學而藏其用。天人同源,故緻其道以畢吾性。公英魂入天,以繁風紀,若正學不墜地,以爲學士憑則尤快也。又曰:嘗見許給舍談及革除事,辄泫然悲之,以爲諸公隻劇知了自己死事。因言吾鄉嚴尚書後事而死,或老成用意,不徇目耳,安知其無所存者乎?又曰:時侍讀樓琏,當遜志處決後,繼召樓入,惶懼受命歸,語其妻曰:“吾将以全爾輩。”及夕自經死,是有所存者。樓,金華人。

高巍,遼州人。宕轶負奇氣,論事欲治其先萌。建文初,諸藩釁未作,疏論時政,借漢以爲喻,效賈誼太息欲定經制,執幾先以全親厚,極數千餘言,人未以爲的。言及靖難兵起,願使燕軍上書,亦極數千餘言,懇懇陳說大義,曲爲分處,慷慨從容,奮不顧危禍。書再上,不報。文皇臨禦,自缢驿舍死。

黃子澄,分宜人。少務學有俊聲,建文初爲太常卿,諸藩不靖,公朝夕黾勉,與本兵協圖。靖難師起,遣将調兵,多出指畫。及大将李景隆敗奔,公哭谏當特誅,不聽。已而徐凱、盛庸相繼敗,顧民等降,公拊膺大恸曰:“大事去矣。”後以比檄攻公,急借谪南,徼以圖募兵。文皇踐阼族誅,一子易姓田奔鹹甯。

齊泰,溧水人,建文中爲兵部尚書。初,大祖召公問邊将姓名,公曆數無遺。又欲考諸圖籍,公出袖中手冊甚悉。太祖大漸,将傳位建文,公預受顧命。靖難兵起,公戮力竭心,五内阃外嗣君,惟召學士輩讨論周官法度,處便殿弄柔翰事,遂不可爲矣。乃族誅。

景清,真甯人。氣倜傥,擔負大節。民有女,爲妖所憑,公館其家,妖不至,乃書“景清在此”四字,粘其戶,妖竟滅。文皇禦極,死事者甚多,公爲都禦史獨晏然侍朝,人以其素少之。一日早朝,星者奏文曲犯帝座甚急,文皇意固疑公,及見公着绯衣,遂檢之而得所帶劍,不屈而死。

紀善周是修博學,富著述,有孝友忠信之行,非其義不苟取。靖難兵起,陳論大計,及指用事者誤國,衆共讓挫之,屹不爲動。文皇師駐金川門,宮中悉自焚,乃留書其家,别其友江仲執、解缙、胡廣、蕭執、楊士奇,付以後事,入應天府學自缢死。

高之死,死先見者也。黃之死,死勤王者也。齊之死,死忠事者也。景之死,死報仇者也。周之死,死仗義者也。時則有若侍郎卓敬、給事中陳繼之、禦史魯鳳韶、長史陳通,皆先見焉而死。編修王叔英、拾遺戴德彜、少卿胡閏、尚書侯泰、侍郎黃觀、郭任、經曆宋征、給事中韓永、知府陳彥回、知縣顔環,皆勤王焉而死。侍郎陳性善,知縣顔伯玮、鄭恕、州判鄭華,都指揮馬宣、朱監、皆忠事焉而死。尚書張紞、給事中黃钺、廉使王良、都禦史程本立、茅大方、禦史高翔、甘霖、魏公冕、少卿廖昇、寺丞鄒公瑾、教谕王省、舉人劉政、教授陳思賢,皆伏義焉而死。

姚廣孝,長洲人。從釋氏學,善詩文,炯有謀略。太祖命十大高僧分往各藩府勸善,公适至燕藩,往慶壽寺。時文皇已有密謀心,許公可托不敢言,試公一聯“天寒地凍,水無一點不成冰。”公即對曰:“世亂民貧,王不出頭誰作主?”遂稱旨,置幄中。凡檄遣機,向悉公指受,賜今名,官太子少師,封榮國公,谥恭靖。

佛久傳而失其宗旨,故後世号名其家者盡事寂,遺棄人間事而佛之教遠矣。孰知其所謂寂?特靜明正覺以肇世修,豈外人道自滅以求性哉?夫佛之爲言覺也,諸法實相名員滿覺,生天生地,生□生物,隻一點靈光不息,儒與佛同之。故能主宰宇宙,紀綱民物,才無量功德圓滿,彼直以頓門教異于儒,直下即見性,卻堕日新之學,故非上乘根,不能以小果責報。分然一有證悟,造化随在入手,恭靖者已闖其門,稍稍得力。夫豈小兒羊鹿之機耶?高僧爲道衍,似杞來複。宗泐慈容,處峻懷渭。子梗道衍,即恭靖法号。太祖親授齋崇禧寺設無遮會。

胡廣大學士,谥文穆,吉水人。太宗簡入内閣七人,以公爲首,推論思宥密十有七年,始終一節。而輔導東宮,扈跸行幄,時各有發明。有請封禅者,公作頌卻之,其纂修充總裁官,鋪揚文治,爲一代大典。

胡俨,南昌人。博學,爲文尚純實。太宗簡入内閣,有顧問必從容審度而後陳,不以才智先人。及兼宮寮,所對皆切人情。後擢祭酒。公自處澹素,謹于報施,遇可否利害,必拟議以求至當。群論中有不合,即引退不與辨,以故所至能全交。

解缙,吉水人。自幼穎悟絕人,宏才浩志,爽闿通捷。其爲文,辭勁意精,不經慮語出口,人辄不能到。太祖寵眷大庖西室,進亹亹萬言,拜禦史。太宗簡命入内閣,改學士,命評侍朝,十臣鹹切當。及密議建儲,公以正對,淇國公丘福洩其議,漢王遂構公,外補尚書,李至剛複誣公怨望,逮系死獄中。

文閣初,延睿遴劼毖七俊,回翔于霄漢之表而兀無所祖,豈直以健翮乘風雲上乎?孔子曰:“色斯舉矣。”翔而後集,要亦有缗。蠻丘隅者,在二楊尚矣。文穆以無機而通,東湖以笃實而慎,故卒永終譽。黃文簡、金文靖亦能免于其世,而大紳俊英,百倍俗輩,乃竟堕時網。撫世酬物之機,奚俟深長思耶?

楊士奇,泰和人。少師谥文貞,爲本朝文賢,獨步立朝。務大體,蘊藉從容,事無不舉,而卒不失其正,汪如也,不可以偏長目。凡以名節、政事、文學聞于世者,舉不越公度内,其寵遇亦無過之。在内閣四十餘年,正統七年卒。

文定公楊溥,石首人。以文學潤飾太平,大制作鹹出其手,時号三楊,以文貞爲西楊,文敏爲東楊,公爲南楊雲。公永樂中爲洗馬,下獄十餘年,家人供給數絕糧。又朝命叵測,囹圄厲志讀書不辍,同難者止之。公曰:“朝聞道夕死可也。”公爲人謙雅,無大小,無敢慢。初鄉試首選考官,胡俨批其文,他日必能爲董子之正言,而不學公孫弘之阿曲,後果如其言。

文敏公楊榮,建安人。器識通敏,擁佑三朝。永樂中,有邊急,三命公往甘肅計之。及辯解李夏之怒已,政和,麗水之征,棄交阯,平高煦,扈從巡邊之駕,秘發塞外之喪,治平靖難,能不繁餘力,而疏闿自饬,無大小歸心焉。

少保黃福,萊州人。才識安環玻而忠貞足以居之以衛經曆。上書論國大計,太祖奇之,升侍郎。永樂中,升尚書,令撫交阯兼绾藩臬章,公政猷恻怛,視民若己子,勞輯訓饬,通其好惡,新拊之衆依依不忍釋。仁宗召公還,号泣以送。未幾,複叛複命,公往平之。宣宗朝舊臣依違承順,公持正不阿,命觀戲圍棋,皆以正對,不擅從。正統初,參贊軍務,憂國愛民,老而彌笃,谥忠宣,其曆官俸餘,悉分贍姻族。

忠定公蹇義,巴縣人,初授中書。太祖命朝夕左右者九載,公謹事愈笃。永樂初擢冢宰,時欲書厘見行款例,公從容陳說本末。文廟以公忠,實從其言。嗣兼宮僚,留輔監國,公政體明達,孜孜啓論無倦。及命兼禮部事,撫巡應天,雖職務填委,處之裕如。公于仁、宣二廟,靖獻密勿、量擴交與,未嘗一語傷物。

尚書夏原吉,湘陰人,谥忠靖。雅度能宜物,臨政善酌大體,筮仕工部若老吏,同官質疑者日環左右。嗣經略南服,董辦工材,随在必效成績。及輔導儲宮,扈從行駕,特于公倚重,至命統署,數章其預。仁、宣廟宥密泯不能迹公,而事各就公籌公阻。文廟北征,及定國恤,從征漢庶人,倉卒酬理若平居坦然。

陳敬宗,慈溪人。莊持好禮,善論議,容止沉潛于經史百家。生平所自負于人,鮮所推讓,爲文雅厚而暢。永樂、宣德間,居大學一十七年,以斯文自任,常會食諸生,稍有失儀即不宥。公善飲,至酩酊獨自俨然,若未嘗飲者,人服其德隅。

文端公王直,泰和人。文皇往來北幸,或留輔,或扈從。正統、景泰間,任冢宰。己巳車駕欲北征,公率廷臣上疏極谏,不從。明季議迎駕,公以正對興安,蓋不爲世阿者也。時與金溪文安公王英齊名,公号東王,文安号西王,論者以二公德業各如其名。

胡濙,武進人。不治皎能,以其意周旋,事爲必得其正乃已。人終其身不予知充其心,蓋無悔也。初爲給事中,太宗察公忠實,命巡訪異人。公曆久還報,賜坐,語四鼓時,睿意有所屬,公力保護其間。正統初,提學黃潤玉行部田州,遇建文雲:彼時胡濙假尋張辣撻,實尋我,縱我入蜀,久遊雲貴至此。遂傳送至京。仁宗爲監國,值有飛語。太宗命往察之,公密疏七事,表其誠敬孝謹。仁宗頗緻疑,不大用公。及閱舊章,得密疏,乃明公爲禮部尚書。給事中林聰忤權貴坐死,公移病,景皇帝遣問之,公曰:“聞聰事心悸成疾。”聰遂得末減。

平江伯陳瑄,合肥人,谥恭襄,累立戰功。永樂初歲,董北京海漕百萬,建倉尹兒灣城天津衛,籍兵萬人戍守,築淮楊海堤八百裏。尋罷海運,浚會通河,通南北饷道,疏清江浦以避淮險,設儀真,瓜州壩港,整徐州呂梁洪,築刁陽,南旺湖堤,開白塔河通江,築高郵湖堤。自淮至臨清,建閘四十七,建淮、徐、臨通倉以便轉輸,置舍卒導舟,設井樹便行者,公微密綜理,善任使,均勞逸,秋毫不取于下,故能倡此永利。

錢本中,永樂中知吉水縣,能以簡禦煩,民樂其政,操守甚堅,門無私谒,去任民思之不忘。後複來,民歡迎如嬰兒見慈母,卒于官,民乞留葬本邑,争負土以茔封墓。

論本朝人物,至三楊、黃、夏諸君子,辄舉手加額,見名臣像不能不歛容,有而信決,善惡之機挺乎自樹,豈不偉耶?常與萬文憲語,因舉《論語》善人章析解,予曰:“善人非質美,能舉其質之美者也。人性皆善,人善皆可欲,可欲而不欲,則受變于俗,受變則不有諸?已能使其已自有,非緻力留情,不即舍而去乎?”萬曰:“然則善人學矣。”予曰:“否。”學則不自有其有,故能善與人同。以其所有而複取人之有以爲有,是以日新富有,其優入不可量。故善人道實,學者心虛。實能立本,虛能受物。立本可知可行,受物可久可大。萬曰:“然則善人瑣乎?”予曰:“否。”道莫大于善,美大聖神善之所結也。曾外是而複有加焉者乎?

廣甯伯劉江,總戎遼東,謀略不凡。永樂十七年,倭〈舟酋〉三十餘直逼望海埚入寇,劉不經意,隻饷師抹馬,率其部爲伏,約以識号,賊至大勝之,斬首無算。師環,迫令開西壁,縱之,複夾擊,生擒數百,海上倭〈舟酋〉之敗無逾此者。

戶部主事王良,特達豪邁,負機略,有禦衆才。太宗知其名,委督饷口北,威服上下,雖英國值出師亦屈勢相迓。後有部堂繼董,乃事無能比也。

周新,南海人。永樂中爲禦史彈劾,不避權要,知無不言。雖屢犯天威,言愈懇切,朝野鹹畏之,私稱爲“冷面寒鐵公”。或有怖小兒曰:“冷面寒鐵公來。”辄匿去。擢長浙藩憲,風裁益揚,屬吏皆股栗俦宷,相變爲澹素。有錦衣使浙受贓,公捕之被誣訴于朝,械公至禦前,猶猛白其狀不已,命肆諸市,是夕奏文星墜,天子悔之。

鳥堕鸷鼬,怯狸魚之畏獺也,豈盡以其力勝哉?先有奪其氣耳。雄者能服人心類此,然以善服人,不若以養,是故久而有窮其不窮,幸乎?

顧佐,太康人。爲禦史,轉按察副使,召爲府尹,守正嫉邪,吏民畏服。宣廟朝爲左都禦史,時競侈靡,仕習援聲妓,婪墨成風不爲異。公剛直不撓,絆肅百僚,雖豪貴置之法,朝綱大振,論者拟爲包孝肅,天下想聞其風采。

李時勉,安福人,谥文毅,老成修潔,剛正任事。永樂末殿災,公在翰林,陳十五事皆中時病,後複言事忤旨系獄。洪熙初,直言進谏,命力士槌十數爪不死。未幾,又言事下獄。宣宗召複其官。一日,懷金錢至史館,撒地命諸臣拾取,公獨正立,宣宗以袖中餘錢賜之。正統時,爲國子祭酒,教化大行,爲王振所怒構,以罪枷于監門,諸生群疏願代之。人苟爲善,則信有諸?已無賴于所遇。

尚書周忱,吉水人,谥文襄。宣德中,始巡撫南畿。前後凡二十二年,督理歲漕鑄鐵,量定支撥,減重額,征稽羨餘,立綱運,處蘇楊鹽利。計赈濟,修圩塍,疏水利,均加耗,以舒貧乏。置編囤以革逋欠,直改兌以省舟費,建倉廒以便搬貯,處草折以易輸送,定金花以抵京俸,起布式以厘奸僞,收帶征以禁馬頭。公謀慮深長,善采衆論,故巨細綜畫,東南賴以晏然。

文襄下心體物,博詳與情,建南服水利,幾于不自有,可以謂取善乎?曰:“以其事取諸人者也。”即其治漕,雖聖賢之道何以過此?曰:“禹治水,後稷教稼穑同乎?”曰:“禹稷之心無其事之心也,能以無其事取善,然後爲性學。”曰:“自耕稼陶漁以至于帝,無非取何如?”曰:“舜豈取耕稼陶漁及帝事哉?”随在以正其心,聞一善言,見一善行,其心若決,江河沛然神通,莫之能禦也。

況鍾,靖安人,宣德中,知蘇州府,至則舉屬僚胥卒不法暨豪右恣侈者,繩亓刂不少恤,奏減重額,虛征糧,合一百二十萬餘。辨釋誣入軍千八百餘,複逃戶三萬六千七百餘,他如種種興革,皆紀綱大務。正統五年滿績,郡民群八萬餘,扣阙請留乃再任,七年卒于官,民哀之若喪父母。

時尚制科,谫椽業,況政特至是極,乃起家吏員卓哉?維修信無賴于所起。

張宗琏,吉水人。宣德中爲常州同知,廉介寬厚,鞭策不施,而事無不舉。有清戎禦史,峻法,誣民爲軍,張堅執不随,卒之日衣衾不能備,民老壯奔,走哭于庭皆極哀。

侍郎王質,博通今古,廉約自持。宣德中自爲禦史,至藩省每蔬食不厭,人呼爲王青菜。

韓偉,溫州人,爲禦史,出巡河南,鎮重有體,一方藉以爲安。及轉河東運使,清操特著,多所建白。

唐海,歸安人,廉抱迥立,報矩矱,以申展宷,雖權要不少借部曹。曆守郡二十年,家無拓于未仕,郡民祠之。

魯穆,天台人,英風正誼,内恕外嚴,寡嗜欲,薄滋味,凜焉有塵外之趣,而官曆都憲,克就準範。

本朝至宣廟開國六七十年,太平侈麗,上下豫遊,儒素故風,士不以爲習,而民皆安之。空谷足音,尤驗能立。

英國公張輔,谥忠烈,祥符人,曆事永樂、洪熙、宣德、正統,累立戰功。征交趾,生擒黎季犛。漢王謀反,密遣人計,公即縛其人以白,事得早覺。公爲朝廷眷,毗寵渥日隆,官至太師,天下倚以爲重,四夷鹹知其名。權珰王振視大臣如屬吏,獨禮公。

都禦史陳監,寬厚清慎。宣德中,鎮陝西,民賴以安者十餘年。每還朝,必遮道送之,不能舍。及複鎮,歡欣鼓舞,迎之數程。或久旱至則大雨,饑則赈之,人謂流惠太過,而短于激揚,豈知公之存哉?谥僖敏。

吏部尚書郭琎,精吏事,簡切不泛,臨事從容,喜怒不形于色。正統初,因蝗旱旨咎諸大臣,衆欲乞歸,公獨以主少不可。雲:“受先朝付托,若皆罷去,不以怼乎?”識者韪之谥。

魏骥,蕭山人,謙虛守禮,簡樸性成,腰然若不勝衣。初爲教官,汲汲以成就人才爲務,及入考功,以清正聞。正統初,升冢宰。時王振藉寵,大臣交媚之。公贽用一帕,振亦不較,且重之厚德雅望。年九十八終遺命,不請谥,葬後谥文靖。

虎據于林,蛇遊于澤,非鸱鸢之仇,鸱鸢從而号之,以其蓄異心之故也。牛牧于田,豕眠于圃,非烏鵲之馭,烏鵲從而乘之,以其無異心之故也。英國崇倚,陳台留感,郭魏終譽,信無所觊于外,用此道也。然陸象山有曰:“馴海上之鷗,狎呂梁之水,可以謂之無心,而不可謂之道心,其複有所懷乎?”

學士曹鼐,才志通爽,預經筵,敷納甚明暢。正統末,扈從土木權珰,恣挾進兵,成國公朱勇膝行聽命,尚書有竟日跪伏草中,噤無一語者。公抗聲曰:“臣子不足惜,社稷安危之系,曾無念乎?”尋被難,谥文襄。

尚書邝埜,郴州人,饬躬缜慮,勉勉于學。永樂中爲禦史,命察阻鈔法,按犯邊倭寇失律,擒山海關賄吏,救活營役疫人,辨石州民不軌之誣,皆以廉平稱。宣德中,陝右華亭宜川饑,公爲移粟。移民後,擢尹京兆,節用愛民,豪狡不得爲術。正統初,擢兵部。公務惜其力,養其銳氣以待不虞。天下總小旗,例試京師受代,以公請免。己巳扈從遇害,谥忠肅。

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修短有數,夷險自天。土木之變,死者十萬餘人,而臣工且五十二員,蟪僵蘼腐,無所見于其生,則無所齒于其死。中間所惜張公輔、王公佐,然英國老不充役,戶書弱不任事,其耿耿不死,獨曹、邝兩公而已。嗚呼!安得更進于是求可,夕死于生存之日哉?

侍請劉球,性廉介,從弟爲縣令,奉匹缣卻之,又卻蜀王厚饋,議論慷慨,不爲阿比之習,平居切于憂時。正統四年,京師大水,民饑,具陳築洩拯濟之方。時北虜及麓川酋不靖,上疏請罷南征,以專奮北。八年,進言權不可下移,王振怒下錦衣獄,指揮馬順阿振意。适有董璘圖太常,順栲織,令招球所畫謀,當朝捽出支解其體,海内冤之,谥文憫。

沖勢焰之初燎,探政源之極敝,克毅而明,文憫之不可及,有世心者皆瞠乎其後矣。然信而言道也,近而言情也,當事而言忠也,諷而言幾也,待而言重也,則文憫之爲志,不甚可悲乎哉?

楊洪,昌平侯,起行伍有機智,累立邊功,善用奇劫虜營,搗其虛,胡人呼爲楊王。宣德、正統間,受知密勿,谥武襄。

襄城伯李隆,凝重宏遠,識大體,守南京最久。雖富貴拟王公,而雅重斯文,特恭下士之禮。正統中,以得人心見疑召還京,乃托近聲妓以計自安,後代者數易,莫能繼其美者。

郭登,定襄伯,鎮大同,廉而尚謀,有古良将風。己巳之變,力守邊疆,大小十數戰,設飛天網、攪地龍等法,發其機,頃刻數裏皆陷。又置炮,一發五百餘步。谥忠武。

蔣貴,定西侯,起行伍,有齊力,與士卒同甘苦,善搗賊巢穴,當陣必先直沖,部下亦以死向敵。用是數取勝。北胡、西羌鹹憚服。而麗川之征,公之功居多,但不識字,短于謀,然天性樸實,能聽人指示。谥武勇。

都督山雲,徐州人,深沉有将略,用兵如神,其持廉守正,文臣中不多得。正統中,鎮廣西逾十年,馭土官以威信,且秋毫無犯,終始不渝,谥襄毅。

開國盛時,武文一允,故群功胄跻,銜于文牒之上。承平久棫,樸化昌士,始以牙纛爲藝,由是天下無武。麓川之役,是爲正統四年王靖遠骥始,以總督名,而總兵鹹聽其節制。則自列于戎籍者,能複有崛然起,耿然不自泯者乎?若群公可謂不世有矣。

張需,長于治民,先佐鄭州有聲。渠有淤者,廢水田數十年,張程工費白守,疏之三日而就及。守霸州,置戶簿以驗勤惰,民生理日滋,又善捕蝗,鄰郡悉效其法。嘗治豪右之擾民者,被谮于王振,下獄杖幾斃,竟谪戍邊。

曹端,霍州訓導,專心窮理之學,躬率子弟。及調蒲,士子争欲得之不釋,竟終于霍。一郡人罷市,童子亦悲泣,上官不敢以屬禮相遇,至其境必敬谒之,凡考校必質之,以主去取。其初信佛,曹作《夜行燈》一書獻之父,即舍去,所著述尚多。

李茂弘,正統間考功郎,爲人恬淡,有識見,與人寡偕合,内閣李文達雅敬之,卒不樂于仕而歸。

周子良,錢唐人,正統間爲職方郎,苦節縮縮,自持謙退,數鬻戶産以支宦費。有千戶王者以事裭職,周愛其材貸之。已而王緣其臧從,持三百金入酬,周馱而大叱,欲暴于公,因伏罪索免,乃麾去。凡世廉士,類懷刻削,迹此知其非世廉也。

邝子輔,郴州人,以訓導謝職歸,教其子埜登進士。埜爲陝西按察使,以俸易一紅褐寄之,大怒曰:“不才子何緣得此不義物污我?”即封還切責之。埜欲緻父伸承顔之曠,以聘典文衡圖之,大怒曰:“父莅子宦壤,何以示防?”且将以遺笑。又切責之,埜由是益勵其操。

世運太康,人懈于名檢,瞿瞿良士,以羁孤爲能。存羊之義,千金一瓠,又奚暇少之?

兵部尚書于謙,錢塘人。自入官所至著經略,朝望特隆。己巳大駕蒙塵,公誓不與虜俱生,整槊操練,黾勉百方,動切機宜,正誤國之罪,懲失事之臣,阻南遷之策。尊嗣君以定國威,選材将以當敵忾,鼓惕中外,輯安四方,卒使社稷如故。銮輿後還織毫,皆公力也。天順複避,公磔于市,卒之日道路咨嗟,天日無輝,谥肅愍。

論忠賢至肅愍,未嘗不高其功而悲其報,及語易儲事,辄閣舌岐疑。偶見《唐史編》論曰:是有大難處者,社稷一線系。肅愍去留,以景皇之銳念,不可以口舌诤,兩可一決,未爲依違。夫白痰清夢之間,泫然心淚,不知幾成堕,豈惟功利計哉?又曰:道不可變以難易,易心非乎?或曰:禮從時事,從重勢,從順守,故軌以覆公餗罪尤大矣。肅愍肯忍爲耶?

楊善,興濟人,景泰元年爲都禦史。英皇北狩歲餘,欲遣迎,難其人,公負忠義之氣,慨然願往。虜遣黠慧偵之,先以辭鋒挫其銳暴。及見也,先風概射,虜應對不窮,又覆開論朝廷威德,及牖發好生向善之心,遂回銮輿以歸。如公時奉公職,不見辱而能成功,若晉與宋千載一人而已。谥忠敏。

高榖,直隸興化人。谥文義,端簡廉靜,不比匪人。正統末入閣。己巳北征,公居守,當乘輿播遷,羽檄旁午,朝議異同。中書趙榮欲迎銮,即解金帶爲贈給事中。林聰忤權貴,置重辟,公力救之。内閣奏考官劉俨黜其子不公,命公覆試,公亦爲救之。時蕭鎡守似矣,而歉于公終苗衷谙似矣,而歉于公施呂原厚似矣,而歉于公達馬愉慎似矣,而歉于公廣。

商辂,淳安人,本朝中三元一人。正統己巳入閣,時天子蒙塵,人心洶洶,公力主群議,請郕王即真,阻抑南遷之說。及回銮,盧忠妄言南内事,并黃竑言易儲事,公多阻之。已而曹、石用權,公數裁抑被嗾言官構論,削爲民。成化改元,複公官,首疏新政八事及陳弭災七事,複陳弭災八事,力争慈懿葬禮,請複景皇号,婉辭引立東宮,疏止玉皇閣齋醮,疏汪直十罪以罷西廠。谥文毅。

林聰,甯德人,居谏垣,正色谠言,劾大監王振家僮張伯通奸狀。内侍善增驸馬石璟有罪,皆劾之,勸迎駕禮宜從厚,以忤時論憤沮。易儲之舉至不肯署名,議牍幾入重辟,有铨法未當,辄指斥。時宰以是劾之,釀公左遷。天順間爲都禦史,巡撫赈饑山東,靖盜江淮,整饬大同,所至有惠績。及绾院章長,刊曹風裁,屹屹足鎮浮薄而系入望。谥莊敏。

尚書程信,河澗人,負才智,以當世事自任。正統末上疏劾扈從者失律,及追罪首禍。薦征薛瑄等數人。時命公捍虜都城,備出經略,皆切實用。景泰中,陳中興固本十事,君心政體反覆數千言,聞者壯之。及督饷廣甯,破松番夷寇。天順中,巡撫遼東,著有勞績。成化初平山都掌叛夷,參贊留務,獻納謀谟,宣威戡暴,實兼文武之功。谥襄毅。

布政夏寅,華亭人。好文學,摛而爲辭,能自出機杼,多留心當世務,以諸葛武侯、範文正文、文山自期待。聞朝廷有善政令,即喜形于色。嘗疏論兩京離合之勢,以制天下,重臨清、徐州以固南北咽喉。及論文廟禮樂之數,正風俗,立紀綱,崇文化,作人材之類,皆切于政本。又曰:此生不學,此日間過此身,一敗君子之三惜。識者以爲名言。

陳俊,莆田人,慎持清白,位尚書蕭然不異布衣,其爲政知大體。初以部屬督天津宿逋,上疏乞免。尋督饷兩廣,假以便宜,令越界鹽商引輸二鬥以足之。京饑,令監粜,公約射利者粜不滿石。及佐戶堂部事,凡出其所裁處,諸屬辄稱如嵌金然。谥康懿。

年富,懷遠人。公廉執法,遇事敢爲,不以利害貳其心。正統己巳,督饷濟邊,有勞績。所至察民隐革奸弊,尤嫉贓吏。流民聚南陽、陳州十數萬,公爲藩伯撫定之,皆願爲編氓。及爲戶書,益懋毖,以國計爲己任。關中數用兵,舉楊佑嘧湧】扇嗡鋸茫吏曹以爲侵官,公上疏極論薦賢爲國之道。谥恭定。

都禦史軒輗,钜鹿人,狷潔性成,扣資常祿,非其分,雖纖介不取。四時布袍蔬食,筮仕使淮上,冬時溺水衣盡濕,有司制衣一襲,堅卻不用,以衾禂裹之。公爲禦史、按察使,振揚風紀。故舊履其宦所者,烹一雞以爲款,約其寮三日米,易斤肉爲食,聞親喪即發行,僚屬尚不知。總督南京糧儲,清操益勵。

王翺,鹽山人,端方清約,任事毅然。曆仕憲台,鎮松番,巡廣甯,征達虜,總督兩廣,風持凜凜,官民畏而愛之。嘗築屯堡,使烽燧珠連,簡閱行伍,處議谳辟,鹹中其時宜。景泰四年任冢宰,剔刷垢弊,嚴考察,公铨注,抑幸進,以用賢報國爲己任。門無私谒,權勢請托不敢行,于思仇一不介意。谥忠肅。

章綸,樂清人。景泰初爲儀制郎中,知無不言,疏太平緻治十六事,疏策禦戎,論朝貢,議鈔法,谏幸佛寺,陳言恤民,以回天變。陳言中興時政,論定科舉解額,皆欲明國家大紀,鑿鑿中事情。至論複儲事,大忤旨,廷栲一百幾死。天順改元,釋公獄,尋升禮侍,複奏蠲山東租,請金以赈宗室,論諒陰圖婚之非,條救荒四事,皆協輿論。谥恭毅。

王竑,河州人,賦性正直剛毅,不事詭随,立朝侃侃無顧忌,且聰敏機辨過人。己巳中官王振誤國,指揮馬順、内臣毛玉皆振黨,公爲給事中,聞大駕蒙塵,手捽順、玉死。成化中,公以都憲巡撫,所至有建立剡薦盈朝,官至兵部尚書。

自惕警己巳,缙紳稍稍精神,傑者輩出,人思奮于政矣。本朝治體一大機括,于群公介之,他未暇論。

劉實,安成人。初判金華,行撫字之政,暇則攻經史,尤崇孝義,且介守劇嚴,有鄉友爲其屬者,以甖爼緻饋,謝弗納。景泰召修宋元史,後知南雄。有中貴使嶺外,以貪肆窘辱公,雄民夥入争蔽之,中貴以狀聞,逮公。及廉得其情,知爲良吏,釋之。

吾豫訓導,景泰初膺薦至京,屢言邊事防禦之方,煞有肯綮,本兵奏用于邊。

魏純,高密人。治《易》、《春秋》不就舉子業,常号于人曰:“當以天理爲制事之本。”貧甚,寝無完衾,身無完褐,而取與之介操而不變。歲赴人塾賓之,召以爲饔飨。客遊金陵,以直言忤權勢,誣谪戍蘇州,處戎伍幾三十年,超然自得,未嘗有沮于色,諸将官子從而師之。景泰中,有以其學行薦召,至京以暴卒不及用。

砥砺之氣,稍稍自内而外,自近而遠,自達而窮矣。故曰:人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國恒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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