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青賽并非尋常娛樂賽事,賽場與賽程不對普通人開放,能進入賽場的媒體也隻有精挑細選過的兩三家官媒。
決賽恰好在周末舉行,蘇嘉前一天便乘車到了韓城,但參賽隊員所住的賓館和賽場都是封閉的,隻得先尋住處安置下,等着馬家來人接她入場。
濮陽先前言行大異往常,令她狐疑之極,可無論之後怎樣威逼利誘,他就是不肯透露一星半點,更是叫人憂心忡忡。
次日清早,見着馬二少的司機,她還奇怪:“怎麽二少也來看比賽?”生意人不是很忙的麽?
司機是沉默寡言的中年人,向來口風很緊,雖說從馬緻遠那裏聽到了一些風聲,卻也不便向蘇嘉透露,隻是點點頭道:“二少是贊助商。”便一路沉默着将車開進了賽場。
直接将人送到看台,指了一個座位,司機便先行離開。蘇嘉看看時間,再看看周圍熙熙攘攘的人頭,知道比賽結束前恐怕是見不到濮陽了。
雖是不對公衆開放的賽事,觀衆依然不少。西秦省電視台最優秀的主持人親自上陣,妙語連珠活躍着現場氣氛。更有西秦藝術團、敦煌歌舞團的古典舞表演和組委會組織的武術表演。
蘇嘉無心觀看美輪美奂的舞蹈,一遍又一遍地翻看手機裏的短信。顯然比起即時通訊,少年更習慣書信的形式,幾乎是事無巨細地向她彙報着一切。正因爲如此,那句“你不要來”的欲言又止顯得格外奇怪。
究竟發生了什麽?
不提這邊蘇嘉心亂如麻,比賽按照既定程序有條不紊地進行着。比賽采用淘汰制,半決賽的兩位獲勝者将争奪冠軍獎杯,而落敗的兩人也要再打一場以決出季軍與殿軍名次。
先進行的一場是季軍賽。直到此時,蘇嘉才明白爲何濮陽說她自大外加厚臉皮——都是十七八歲的少年,不論是家學淵源還是天賦異禀,皆有着不俗的身手。招式精湛、反應迅捷,即使是她這樣的外行也能輕易感受到其中行雲流水的美感。
不同于武術表演的華麗,也不同于那日濮陽與中年武師交手時的斬截,這兩個人一舉一動當真稱得上是靜如處子、動如脫兔。相近的實力使他們陷入了纏鬥,遲遲不能分出勝負。
體力随着時間迅速流逝,兩人精神都不似一開始那樣抖擻,動作也盡可能變得收斂,以最大程度地節省體力。有經驗的人會知道,結局即将到來:疲憊會帶來失誤,誰率先出現失誤,誰先能抓住對手的破綻,誰救能拿下西青賽的季軍獎杯。
盯着對方的眼睛,腳下緩緩移動。膚色偏黑一些的少年身體微微一晃,對手眼神一厲,撞向他略顯不穩的那條腿,同時一手撥開他格擋的手臂,另一手成掌擊向他前胸。
兔起鹘落,兩人身形定住時,卻是那對手被黑膚少年以小擒拿手制服,動彈不得。
原來他适才身體晃動隻是佯作失誤。先前兩人也有過幾次誘敵深入,唯有這一次他的對手判斷錯了形勢,他成功了。
掌聲雷動,少年拉起對手,兩人抱拳行禮,帶着不同的表情下台去了。主持人在台上賣起了關子,又是插科打诨,又是介紹韓城曆史文化,就是不肯請兩位冠軍争奪者入場。
直到性急的觀衆起哄,她才笑容滿面地宣布:“下面這一場是這麽多天來大家最盼望的了吧,兩位選手一位是來自西疆的董煜,他十年磨劍,隻等今日試刃;另一位則是本次比賽中年紀最小的天才型選手濮陽。究竟結果如何,讓我們拭目以待——”
現場觀衆不少,濮陽看不到蘇嘉在哪裏,但他知道她一定能看到自己。對手表情嚴肅莊重,濮陽不知道他是否知道那些私底下的交易——希望他不知道,因爲他想遇到一個值得尊敬的對手。
他們兩個人站在台前,幕後卻有着無數的利益交換、勢力博弈。直到前晚有人找上他,提出一項交易,他才明白爲何馬老爺子不讓自己的徒子徒孫來參賽,卻一手将他推上了這個賽場。
他是半路殺出的黑馬,沒有背景也沒有顧忌,隻有用他才能打破這些年越來越多的交易對賽事造成的桎梏。
其實最初他想參賽,隻是因爲馬老爺子提到冠軍能得到十萬元獎金。可前晚找他的人提出,隻要他輸了,輸得漂亮,就可以給他二十萬。
二十萬,買一個冠軍。他都覺得那些人瘋了!面對這樣一大筆錢,他自然動心了。在他的世界都可以獨立生存的男人,怎麽到了這裏就要一直靠一個姑娘養着呢?他想要證明自己,也想要養着姐姐啊。
哨聲一響,腦海中瞬間清空,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對手身上,外界一切不複存在。
人之生于天地,無虎豹之利齒,無鷹隼之羽翼,無遊魚之尾鳍,是這世上最爲柔弱可欺的物種。然人類模仿虎豹之利、鷹隼之疾、魚類之捷,創造了武術,得以立身于天地之間。
兩個年輕人像兩隻初初長成的獵豹,同樣迅捷,同樣充滿力量。比起之前的比賽切磋,他們更像是在戰鬥。
他們騰挪、閃避、攻擊、撕咬,亮晶晶的汗水飛揚在空中,鹹腥腥的血水滴落在地上。力道落在對手身上也落在自己身上,痛覺更加激發了戰鬥意志。
觀衆都沉默了,連裁判也有些傻眼——或許西青賽曆史上曾出現過比這更慘烈的場面,可近幾年絕沒有過。
一秒又一秒,裁判猛然醒悟過來,強行分開二人。董煜與濮陽被分開,各自喘息未定,對視一眼便又出招。
裁判:“……”
濮陽打得極爲暢快。他封了自己的内力,可這仍是到這個世界以來他最爲暢快的一場戰鬥。董煜強大的實力令他棋逢對手,甚至一度生出了自己仍是在原來那個世界接受訓練的錯覺。
這一輪交手很快結束,濮陽的手落在了董煜喉間,董煜正要反擊的動作僵住——那一瞬間,他被從未見過的殺氣鎮住了。
觀衆席上蘇嘉摸了摸脖子,她也被那樣掐過。
賽事至此塵埃落定,趁着組委會準備頒獎儀式,主持人将今日比賽的四位選手全都帶到了台上進行短暫現場采訪。季軍與殿軍都對對方表示贊賞,董煜則道:“濮陽年紀比我小,卻比我更厲害。我不敢說日後一定比他厲害,但我期待着自己打敗他那一天。”
主持人又笑着将話筒湊近本次比賽最大的黑馬:“勝利的滋味怎麽樣?來說說你的想法吧!”
濮陽不說話,靜靜看着她。被那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清淩淩盯着,不知爲何,曆經無數大場面的她突然失語。好一會兒,主持人才反應過來,讪讪笑道:“看來我們的小冠軍不善言辭……”
濮陽伸手接過話筒:“武者,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坦坦蕩蕩,方是正途。”大多數人聽得不明所以,但他知道,他已将話帶到,完成了馬老爺子無聲的重托。
馬緻遠的司機在看台邊招手,蘇嘉看看台上的濮陽,從人縫中擠過去,便聽司機道:“二少叫我帶你去後台。”
後台一片忙亂,唯有馬緻遠一人遺世獨立般地悠閑着。蘇嘉走過去,馬緻遠笑得極是開心:“濮陽好樣的!沒辜負我家老爺子一片心意。”對上不明所以的眼神,這才慢慢向她解釋了來龍去脈——
近幾年西青賽預定名次的歪風愈演愈烈,馬老爺子一心想要破除這些歪門邪道,卻苦于沒有合用的人才:各家的頂尖人才都是寶貝,哪裏能給他當刀使?可巧濮陽便做了這樣一把刀。
半決賽結束那日,董煜背後的人找到濮陽,要用二十萬乃至于更多買一個冠軍。濮陽究竟答應沒有,誰都不知道。不過現在,情形已經很明了了。
蘇嘉先是憤怒馬老爺子将濮陽當了刀子使,末了卻歎口氣:“他先前叫我不要來,就是想要答應了……”
他本不必做别人的眼中釘肉中刺,是她逼着他去拿那個冠軍的。逼着他站到了風口浪尖上。
正怔忡間,前面頒獎儀式已經結束,濮陽捧着獎杯與證書走進後台,一眼便看見了他表姐。
她神情複雜地看着他,似乎有點羞愧、有點歉意、還有很多很多心疼。最終她的表情定格成一個大大的笑容:“我早說你是最棒的!”
看到她和馬二少站在一起,少年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懶得解釋來龍去脈,講述比賽不易與賽事背後博弈的驚心動魄,他對她露出個真真切切的笑。
“我想,我要送給你的是一座冠軍獎杯,不該是一隻任由人買賣的夜壺,更不該是賣夜壺得來的錢财。”
我什麽都沒有,隻有這個冠軍獎杯是憑借自己實力得來的。你說過想看我奪冠,我便奪來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