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廂濮陽與中年武師一場打完,衆人也都沒有了趁機揚名的心思——本就小有名氣的,還要顧及戰敗的恥辱,更是意興闌珊。
馬老爺子達到了今日目的,便延請衆人回到客廳中,一邊交流心得體會,一邊享用馬二少精心準備的佳肴。
被濮陽擊敗的中年武師的确覺得面子上過不去,但他并非心胸狹隘之人,否則也難以成爲這一輩人中的佼佼者。面對少年,慚愧之外更多的是佩服。他還想同少年多說幾句,卻見那孩子徑直走向與他一道來的姑娘身邊,冷冷看馬二少一眼。
就像還未長成的幼獅,爪牙未利、毛發未豐,卻已有了強烈的領地意識。面對可能的入侵者,不顧雙方實力差距也要拼死守衛。
到底是年輕人……中年武師自失一笑,也不想着去煩少年了——反正他要參加西青賽,還能跑了不成?
馬二少這會兒跑去父親身邊殷勤伺候,得空回過頭來,恰好對上少年眼神,便對他極其和善地一笑,自以爲已抛出了愛與和平的橄榄枝,便暫時放下工作,扮演起殷勤的東道主來了。
他還敢對姐姐抛媚眼!濮陽大怒,眼刀嗖嗖發射,若是眼神也能傷人,可憐的馬二少大約已經變成篩子了。
酒足飯飽,賓主盡歡,衆位老先生帶着徒子徒孫們告辭,臨别殷殷囑咐:“正月十五的比賽,萬萬不要錯過!”馬老爺子替濮陽一一應下,目送他們走遠,才叫濮陽:“來我書房。”
先前不過是取得西青賽的參賽資格,接下來他要講的才是真正的注意事項。濮陽跟着馬老爺子上了二樓,在樓梯上警告地注視馬二少片刻,才推門進去。
“……”馬二少終于發現不是他錯覺少年有敵意,而是少年真的對他有看法。可是作爲一個熱情的主人、一位紳士,他的禮貌是不允許他扔下一位女士枯坐的。
爲了拉近同少年的關系,爲了他的第一部電影,馬二少打疊起溫和笑臉,再次同蘇嘉搭話:“那會兒我爹說你在博物館?改日真的教教我,也免得我總打眼不說,還要被老爹追着打……”
大約是博物館訓練得法的緣故,蘇嘉待陌生人多半是溫和有禮的,更何況是招待了他們半日的主人呢,聞言不由一笑:“那是老先生過獎,我的專業是博物館學,并不懂文物鑒定。”
文物鑒定的基礎課是學過的,但既非專精,還是不要随意誇口的好。想一想,這樣似乎顯得誠意不足,于是又真心實意地加上一句:“我有個朋友在拍賣行工作,據說華嶽拍賣行是有對外開放的文物鑒定服務的,二少若是有興趣,我可以介紹你去那裏看看。”
馬緻遠搖搖頭引開話題。華嶽的鑒定機構他是知道的,隻是搞收藏的不就是圖個自己撿漏的興奮勁兒麽,若是都拿去鑒定,萬無一失了才肯出手,同古董商販又有什麽區别?
一老一少聊了大半個小時,馬老爺子确信自己将注意事項全部告知少年,才送他出來。催着二兒子親自開車去送兩人,馬二少目瞪口呆:“爹,到底誰是你親生的啊?”他是有司機的人,都多久沒自己開過車了。
抱怨歸抱怨,父親多年積威之下,馬二少乖乖去車庫開車,濮陽有禮貌地同馬老爺子告别,待蘇嘉也道告辭,轉身出門便變了臉:“跟他說那麽開心,被人賣了還給數錢呢。”
“……”我又做了什麽惹到你了?
一上車蘇嘉便不住揉着眼皮,又以一個隐蔽的角度掏出手機來對着屏幕扒拉眼皮。駕駛座上的馬二少隻當看不見,坐在她身邊的濮陽看不下去了:“眼裏進了沙子?”演武場上是有許多沙子。
“睫毛掉進眼睛裏了。”蘇嘉還要揉,手被少年拉開了。他搬着她的臉,對着光看了一會兒,取出濕巾來擦了擦指尖,湊得很近。
呼吸不知道什麽時候屏住了,被少年專注地盯着看,蘇嘉覺得自己的心髒跳得有點奇怪——像是被夏威夷群島上狂歡的人群附了身,又像是被下了什麽奇怪的蠱。
象牙白的指尖在她眼裏輕輕一觸,随即離開。少年神情比剛才打敗别人的時候得意多了,邀功似的給她看:“就是這個。”指尖沾着一根黑色、微微卷曲的睫毛,正是讓蘇嘉不舒服了好一陣子的罪魁禍首。
他就像一個會走路的夢。
被美夢魇住的姑娘猛地搖搖頭,将他修長的手指與漂亮的唇瓣搖出腦海——他是你表弟啊喂!做人可以蛇精但是不能禽獸啊喂!——谄媚道:“少俠果然身手了得。”
馬二少吃吃笑起來,後座上兩人這才省得還有外人在,急忙坐正了身體,各自看向窗外。
“少俠身手果真不錯,在下這裏有一份工作,不知少俠可有興趣?”馬緻遠也學着蘇嘉谄媚模樣,卻引來少年冷冷瞪視:這等巧言令色的小人,自然是極會騙人的,他家表姐看似精明,實則傻乎乎的,說不得三言兩語就被騙了。
你倒是忘了你表姐比誰都谄媚啊!
靈活的手指微微回勾,指尖撚着那根睫毛,輕若無物,他卻像是玩着什麽不知疲倦的遊戲。“能賺錢就好。”
“自然能賺錢的。”終于說到了重點的馬二少精神一振,從後視鏡裏對少年笑一下,“電影行業是暴利行業啊,我想請你做的事情雖不是其中最暴利的那一項,卻也少不了你的好處。”渾然不知落在少年眼中,這又成了他行爲不端、圖謀不軌的證據。
“電影文戲部分已經在拍了,你若是決定下來,盡快聯系我。三月初人員全部到位,就去拍武戲。”對于第一次投資的電影,他看重的不僅僅是金錢,更是夢想。少年不是最好的人選,但他的武功招式充滿美感,是他一眼看中的、最需要的人選。
蘇嘉悄聲打斷:“你還小呢!”又不是特别缺錢,讓一個不滿十六歲的少年去掙錢養家,也太不像話了。
濮陽定定看她一眼,先回答馬二少:“待西青賽結束,我去尋你簽用工合同——是要簽合同的吧?”打了幾份工,他倒是牢牢記住了這一點。
看到馬二少微微點頭,他才轉向一臉複雜的蘇嘉,“我不小了。”爲什麽總當我是個孩子呢?
路程不算遠,說話間就到了他們所住的小區。馬二少忽地想起一事來,提醒濮陽:“明天我派司機來取你身份證,沒有的話戶口本也行。西青賽報名要用的。”老爹身份尊貴慣了,隻知道派人去參賽,卻忘了比賽還是要報名的。
沉默片刻,少年幽幽問一句:“那是什麽?”
“……”這小孩兒是哪個星球來的?
“……二少……”見蘇嘉一副難以啓齒的模樣,馬緻遠下了車走近些,“陽陽他沒有身份證——不,他沒有戶口。”
馬二少呆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哦哦,沒有戶口啊……”考慮到濮陽來自偏遠農村,這一點倒也不是特别難以理解:即便是在戶籍制度如此嚴格的今日,農村超生的孩子上不了戶口也是常有的事情。如果是不被父母所喜愛,生活更是艱難。
這也正好解釋了他辍學的緣由——黑戶或許可以混過當地小學和初中,卻無論如何無法參加高考,難怪小小年紀就背井離鄉來到這個城市裏混飯吃……
托馬二少強大腦補能力的福,不用解釋太多他就輕易接受了這件事情。看着少年的眼光裏也帶上了點贊歎:從那樣凄苦的境地掙紮出來,真是不容易啊。
濮陽依舊冷冷的目光将馬二少從腦補和同情中驚醒,重新想起自己商人的身份。“這件事交給我來辦,明天……後天吧,我的司機來帶你去辦戶口。”
這不是正常的做法,但這會兒他要是敢回家告訴父親:“爹,你看好的那小子參加不了比賽啦,因爲他沒有身份證,是個黑戶!”馬老爺子一準能打得他過不好年。
更改戶籍雖然對尋常人而言不易辦到,但并不是沒有灰色地帶可以利用,商人的強大人脈與财力正好可以發揮作用。
待馬二少上車走遠,濮陽掏出手機查了查什麽是“身份證”“戶口”,這才意識到這個時代的戶籍制度竟是比他所以爲的更加嚴苛。先前寬松的環境令他産生了這裏戶籍管理寬松的錯覺,他這個外來人,竟也能在這裏活得風生水起。可一旦查問起來,他的身份終究是個大問題。
眼見着心頭一樁大事即将解決,蘇嘉長長呼出一口氣,“還說你不小,連身份證都辦不了呢!”想當年在高中統一辦身份證那會兒,她還驕傲宣稱過“我從此是有身份的人了!”
總而言之,少年不再作一個沒有身份的人。從此以後,他将堂堂正正活在這個世界上,不再憂心身份問題。他不但要證明自己已不是小孩子,更要證明他擁有養家糊口的能力,是值得信賴的偉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