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給你錢……我還能解決那個暴露狂……”年邁的修車人近乎苦苦哀求,“我在這裏生活了十幾年,古大就像是我的家。我老了,就快要死了……求求你,不要讓我離開家……”
少年眼神微微變幻,似是有了松動的痕迹。畢竟他面對的不再是當年雨夜裏窮兇極惡的殺人犯,而是一位年邁的老人。
“你是個聰明的好孩子,放過我這一次吧!”右手猛然刺出,像一條蟄伏的眼鏡蛇驟然進攻,銳利的錐尖就是毒牙。
毒蛇未能一擊緻命。因爲它的對手不是楚楚可憐的白兔,而是飛翔的鷹隼,或許不如他捕獵經驗豐富,卻比他更年輕,更敏捷,爪牙更加鋒利。
電光火石間,尖錐已落入少年手中。修車人摔倒在地,不是因爲少年控制不好自己的力道,而是接觸他讓少年覺得惡心。
盯着修車人的眼睛,少年輕聲道:“我也很喜歡這個地方。”雖不是家,卻是一個很有趣的地方。在這裏許多人對他抱有善意,許多人幫助過他,還有許多人對蘇嘉很重要……她也經常回到古大。
修車老人是一個巨大的威脅——若是有一天他再次無法遏制自己謀殺的欲望,若是他将目标定爲蘇嘉……
所以,他不能繼續存在在這個校園裏。
雙手穩定如昔,然而身體早已衰朽,虛弱到無法實現下一次攻擊——直到此時,修車人都還沒有意識到,面對這個少年他沒有分毫勝算。他躺在一地瓶瓶罐罐和零碎工具上,大約是壓碎了一支鞋油,刺鼻的氣味彌漫開來,令少年深深皺眉。
聲響驚動了相隔幾間房的舊書店店主,中年男子披上軍大衣走過來查看時,便見清隽少年正雙手扶起修車人,老人滿面苦澀,顫巍巍歎道:“老啦……轉個身都不方便。”
店主問幾句:“您沒事吧?要不去醫院看看?”得到否定回答後稍微放了心,又說道:“我那裏做了紅燒肉,給您送過來?”被修車人堅辭。
店主也曉得這多年老鄰居的固執,對少年說道:“我就在隔壁,有事就來找我。”這才回到自己溫暖的火爐邊看電視去了。
舊書店店主甫一離開,房間裏的氣氛驟然一變,适才二人竭力維持的平和表象片片碎裂。修車人回到了他的椅子上,後背還黏着一管鞋油,嘿然冷笑道:“剛才差點讓你吓住。可你來時,第一句話就洩了底——二十多年了,追責期早過了,就是你現在報警,又能拿我怎麽樣?”
少年擰眉,他的确不知道這一點,漏算了。不過他此來并非爲了正義,因此并不打算走報警的渠道——否則,怎麽解釋他發現真相的過程?
衰老的笑聲仿若枭鳥,少年忍不住想,同是老人,沈老先生學識淵博,率性真情;馬老爺子風度翩翩,睿智和藹;這一位卻是……可見并非所有老人都是德高望重的,壞人老了依舊是壞人。
“你有什麽資格,代表什麽來懲罰我?”修車人在古大待了這麽多年,并不總是在修車的,他也旁聽過哲學系的課程,也思考過善與惡的定義。“你敢說自己從未做過一件壞事?”
少年略一擡手,打斷他的話。“追責期已過,我會用我的方式來懲戒。我做過壞事,但現在并非對我的審判,而是對你。最重要的是,若是放過了你,又該怎樣向那在紫藤園徘徊哭泣了二十多年的靈魂交代?”
後幾句話音色有些缥缈,少年已不是在盯着修車人,而是微微偏頭看向窗外。他臉上第一次露出和煦笑意,好似窗外真的有人在對他表示感謝。
飄着雪的冬夜裏,有冷汗自修車人後背涔涔而下,一陣又一陣顫栗從心底裏直傳到手上,那雙本來很穩定的、可以靈巧修好手表和自行車、也能用利刃傷人的手,此刻抖得如同寒風中法國梧桐枝頭尚未落地的黃葉。
“你究竟想怎麽樣?”修車人發出絕望的嘶嚎。直到此時,他仍不忘壓低聲音。
少年好像不曾聽見他的聲音,定定看着已經涼了的飯菜——綠葉上半凝固了油花——他突然有點想家。
好一會兒,他從衣兜裏掏出一支試管,拔出管口軟木塞,當着修車人的面将其中白色藥粉均勻撒在飯菜中,最後還不忘貼心地拌勻:“吃下去。”
如果可以,修車人希望能夠同這少年決一死戰。但面對力量與技巧的絕對壓制,與生俱來的怯懦占了上風。因爲怯懦,他從不敢面對真實的自己,隻能欺淩相對弱小的前妻和二十年前那位女博士生,卻不敢對比他地位更高的人呵斥哪怕一聲。
所以他端起碗,閉着眼吃了下去。哪怕那是穿腸劇毒,他也必須吃下去。
濮陽心靜如水。他知道這個世界有許多奇怪的現象,比如說有人做了壞事,便會有很多人前來同情這個加害者,分析他的坎坷身世,他的迫不得已……而面對受害者,他們又會做出種種臆測:定然是你哪裏做得不對才引來加害……不僅是這個世界,古今皆然。
幸而在一群殺手中長大的他不會作此想——殺手做生意,從來不管目标是貪官污吏還是善男信女。
那藥粉不過是他混迹在生物和化學實驗室的一點副産品,不至于要人性命——他不會弄髒自己的手。
“從明天起,離開這所學校。”
“可是……”發現自己還活着,修車人狂喜,卻又不敢表現出來,隻是嗫嚅,“他們會懷疑……”
“你已足夠老。”老到随時放棄工作回鄉養老都不會有人懷疑。少年不想再浪費口舌,走到門口掀起門簾,回身點頭,“再見。”
他倒是沒忘了社交禮儀!
從吃下加了藥粉的飯菜那一刻起,修車人會越來越衰弱,直至變成失去大部分行動能力的白癡。即便他不主動離開,那種由植物合成、直接作用于神經系統的藥粉也足以在過年之前使他被送走。
到次年開學,古城大學可能會詫異于他們的“聖誕老爺爺”不見了。不過不要緊,很快就會有新人住進路口那間小平房,小小的人事變動不會引發遺憾之外更多的感受。
雪越來越大,地上已鋪了薄薄的一層。昏黃路燈照耀下,唯有少年用羽絨服自帶的帽子遮了面孔,行走在風雪中。
若有别人走在他身邊仔細觀察,大約能發現他留下的腳印格外淺。走過後不一會兒,淺淺的腳印就被雪花完全掩埋,幹淨平整,仿佛亘古以來從未有人走過。
登上夜間堅持運營的公交車,少年眼中凜冽之意才淡了下去。車到南二環附近,他已基本恢複往日模樣。
下車走一段,正擡頭看所居的樓層燈光,忽地自大樓裏沖出一個人來!
那人一路沖到距少年三步遠處才猛然刹住腳,似責備又似縱容地質問他:“去哪裏胡鬧了?”
濮陽被她神奇的停頓驚到了,細細琢磨了一下運動軌迹,才眨眨眼,道是:“在沈先生家裏吃飯。”
話一出口,他就意識到了漏洞:遲遲等不到他,她定然是已經同沈先生家裏聯系過了。得知他離開很久,又不見人回來,這才是她焦急的緣由。
想了想,似乎沒法解釋自己的行蹤。少年輕輕抿嘴,低聲道:“姐姐,我沒有去胡鬧……”
那有點蒼白的唇色,那半垂的纖長睫毛,那委屈的小眼神兒和滿身落雪……蘇嘉一下子心軟了,她覺得自己态度太兇,語氣太急,而且也沒有給孩子足夠的隐私權和成長空間。
這樣想着,她一邊試圖撣落濮陽衣裳上的雪花,一邊拉着人往電梯間走去,口中也換了個話題:“冷不冷?晚上想吃點什麽?手涼得跟鬼似的,你是去堆雪人了麽……”
少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對營養需求量極大,每天晚上都會有加餐。“熱牛奶就好。”據說喝牛奶可以長高,他才比她高不了多少,要繼續努力……
房間裏暖氣很足,蘇·老媽子·嘉取了一盒蘇打餅放在桌上:“先吃點餅幹墊一墊,很快就好。”拎着兩袋牛奶去廚房熱。
濮·心機少年·陽爲自己及時轉移話題的機智點了個贊,叼着一片餅幹,在筆記本電腦裏找到99版動畫片《西遊記》,接着上次看到的部分,看得津津有味。
蘇嘉聽見配樂,在廚房裏喊:“你等等我啊!我也要看!”說着加快了速度,将不知什麽瓷器磕得叮當作響。
濮陽按下暫停鍵:“你慢點。等你還不成麽?”到底誰才是小孩子啊喂!
待到兩人都喝上熱牛奶,肩并肩欣賞動畫時,這一天的塵嚣才漸漸遠離。蘇嘉一口一個“我猴哥顔值無敵”,盛贊孫悟空美貌與小腰。
濮陽依舊無法理解爲什麽他表姐居然會愛上一隻猴子……雖然那隻猴子的确很好看……想了一回無果。二十多分鍾一集的動畫片很快播完,不過瘾又看了一集,兩人均感心滿意足,各自洗漱睡覺。
入睡之前,蘇嘉猛然意識到她又被熊孩子忽悠了:明明就是他遲回家的錯,爲什麽她還要反省自己啊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