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重的夜色悄然退去,不知是誰叫了一聲,位于朝陽台上數百遊客齊齊看向東方。
那裏,一線天光正努力沖破暗夜束縛,逐漸明顯、擴大!
從朦胧到明晰,從灰白到金紅,不過幾分鍾時間,整個東天都已被光明占領。太陽以流金般的顔色一躍而出,仿佛已在那裏的幕後等待許久,直到此時,所有人都矚目的時刻,才昂然上台,接受觀者歡呼。
金色太陽下方波濤翻湧的,那是——華山雲海!
觀衆果然歡呼起來。男聲、女聲,少年、老年,數百個聲音以自己的方式歡呼着,迎接新一天的到來。
歡呼中,蘇嘉看向濮陽。盡管有馬老爺子傳授的吐納之術,山路後半段仍是耗盡了她的體力,最後一段路是他拉着她爬上來的。
一看之下,她怔住了。
少年臉上現出一個極淺極淡的微笑來,淡到幾乎無法察覺。但他微揚的嘴角、微彎的眼睛,證明他确乎是在笑着的。
“嗷嗷嗷嗚~”在心頭狼嚎一番之後,怕驚着他,于是悄然轉過頭去看朝陽,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現。
過了好一陣子,陽光強烈到無法再直視,衆人平靜下來,慢慢準備下山。直到此時,濮陽才突然意識到他适才笑了。
與其說是情緒,不如說笑容于他而言更像是一種武器或工具,随情境不同,必要的時候他可以露出種種含義不同的笑臉。是以平日裏,他不願使表情洩露自己的感情。
但此時此刻,他能感到那個笑容如此真心實意。因爲那時候他心頭湧動着前所未有的暖意,那溫度蔓延全身,最終定格成一個真實的微笑。
下山的路依然陡峭,但經過上山時的考驗,衆人都習慣了同伴的存在,相互攙扶着走了下來。
到了白天,左斯遠心頭沉甸甸的責任稍微松緩了一些,道是有餘力的可以去别的景點玩,累了的同學可以先回車上休息。畢竟都是成年人了,他又不是高中班主任,不能真的管太緊。
一面說完,就見蘇嘉拉着濮陽帶着她的學妹們興高采烈走遠了。
左斯遠:“……”這年頭的妹子都這麽精神的嗎?感歎一下自己可能老了,他帶着走不動的同學們回車上補覺去。
接下來的路程,多半是坐了纜車完成的。便是需要步行的地方,蘇嘉也賴着濮陽,不肯多花一點力氣。
這一小群人在中午回到了車上,點名沒有少人,大巴便開出景區,往市内方向去了。
又是一天沒有修習,濮陽輕微自責過後,在座椅上微微閉目,調整呼吸,迅速進入了旁若無人的狀态。直到他被打斷。
他的内功心法并不是經不得擾亂的那種,但冥想被打斷,還是感到不快。不耐地推開倒在肩上的頭顱,卻沒了冥想的心境,幹脆望着窗外景色發呆。
蘇嘉睡得頭一點一點,不時被自己“頭要晃掉了”的幻覺驚醒,調整姿勢試圖靠在椅背上繼續睡眠,但很快又東倒西歪起來。她的左手邊是過道,幾次倒向虛空不成後,又向右歪了過去。
跟睡着的人是沒什麽道理好講的,濮陽深沉地歎口氣,隻覺心境蒼涼。右手攬過那顆還在不斷晃動和驚醒的頭,将之按在自己左肩上。
終于消停了。頭得到妥善安放之後,車輛的搖晃更像是催眠,蘇嘉嗅着一股甜甜的奶香沉沉睡了過去。最後一個念頭是:乳臭未幹的小孩兒……
完全沒有意識到,那隻是因爲小孩兒他用着她的牙膏,她的洗發膏,她的沐浴露。
車裏開了空調,再加上人多,微微有些熱。少年敞開了羽絨服,露出淺灰色的羊毛衫來。那顆頭就被他一手兜着,緊緊貼在肩頭。濕潤的呼吸不斷拂過鎖骨上那一小塊肌膚,少年渾身發毛,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得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克制住自己顫栗的沖動。
車依舊停在博物館東門,衆人揉着惺忪睡眼陸續下車。蘇嘉被推醒,恰撞着少年怒氣沖沖的眼,一時反應不過來。少年飛快下了車,闆着一張俊美無俦的臉,怒氣無處發洩。
蘇嘉起身對着後視鏡整理儀容,掏出紙巾來擦擦嘴角,忽地捧腹——原來她睡着的時候,口水滴到了少年衣裳上面,他礙着她的面子沒有當衆戳穿,所以才那般郁悶。
已經是下午,蘇嘉幹脆帶着濮陽去何田田那裏蹭飯。地鐵上少年依舊冷臉依舊,蘇嘉厚着臉皮不住哄他:“陽陽,我錯了……好陽陽,濮陽陽……”
将道歉與贊美的話翻着花樣說了無數次,少年才慢悠悠開口道:“這般谄媚的話都說得出口,你臉皮多厚?”簡直沒有一點節操可言。
蘇嘉:“差不多城牆那麽厚。”脫口而出後才想起來,這是一句罵人的話來着……
緊随而來的元旦節過後,古城大學的考試季開始了。古大往往将考試安排在漫長的兩到三周裏,這段時間完全停課,濮陽自然也不用去上課了。在他表明更願意在資料室看書之後,仍舊每天都往學校去。
這一來二去,就被沈教授抓住了,扔了一沓碑文給他校對整理。若是曆史文化學院的學生,得此待遇必然欣喜若狂——扔過來的不是碑文,是老先生的青眼。但少年面上隻是淡淡:“我沒有時間。”
“……”少年不按劇本走,沈教授一口氣噎在嗓子裏,半日說不出話來。隔了好一會兒,才指着他怒道:“你哪裏沒有時間!”
他知道這孩子是“失學兒童”,看着他天資穎悟,實在怕他在這個社會上學壞,又唯恐他浪費才華,這才起了一點培養他的意思。如果不然,以老先生的學術水平怎麽會去教一個連高中都沒有讀完的少年?
意識到老先生誤會,濮陽語氣緩和了些:“非是我要拒絕先生美意,實在是家境艱難。況我志不在學問,唯有辜負先生盛情。”
那個人自以爲瞞得很好,卻不知自己所作所爲盡數落在少年眼裏。她最近在偷偷接兼職,爲教輔書出版社做精校,所以才會睡得越來越遲。
在他的時代,成年與否并不是是否能擔起家庭責任的标志。他是這個家裏唯一的男人,就該負擔起相應的責任,而不是讓一個女孩子來養活他。
沈老先生中年過後,憑借精湛的學術水平,順風順水了幾十年。近幾年年紀大了愈發随心所欲起來,連院長都輕易不敢反駁他的決定,何況隻是一個少年。
“給你開工資行了吧!按研究生的水準來!”老先生氣哼哼地往外走,心想這還是他頭一回遇到這樣奇怪的孩子——别的人,就算是無心學術,爲了給他面子也要裝出欣喜模樣來。
少年收起碑文跟着往外走,老先生頭也不回,面上卻露出狡黠笑容:“想通了?”
“我幫您整理資料。不過……”少年施施然,“我現在要去賺錢了。”
“混賬啊!”沈老先生突然想起小女兒對大孫女的評價:熊孩子。
他似乎明白了這個詞的準确含義……
“愛果者”水吧,方圓準時等着濮陽來接班。她下午還有一門考試,所以這會兒有些匆忙,但還是說完了想說的話:“放假以後,水吧也要休息了。過幾天來,老闆給咱們結工資。”她并不是老闆,也是來兼職的。
“好。”少年淡淡微笑,方圓抱起書把吧台裏頭唯一的座位讓給他,自己急急走了。
收銀機下面壓着一張宣傳單,少年環顧四周,确認是剛剛出去的方圓留下的。他不動聲色,拿起細讀,是一張肯德基招聘假期臨時工的單子。
他沒有這個世界的身份,在學校簡直還好,若是去外頭,必然遇到阻礙。盡管如此,瞬息之間他已規劃好了剩餘半個冬天的事情。
一周之後,濮陽拿到了自己在這個世界上賺到的第一筆錢。水吧是超市老闆開的,委托給方圓照看。自打方圓自作主張招了濮陽,本就不差的生意一日好過一日,不過還是跟幾樁更賺錢的生意沒法比。
若非想要看看這少年究竟是何等樣人物,本姓龐、因爲身材而被稱爲“胖老闆”的他才不會親自來發工資。
這會兒看着英俊挺拔的少年,胖老闆深覺不虛此行,笑眯眯地将往信封裏又加了兩百塊錢湊成整數。
少年堅辭:“無功不受祿。”說好是多少就該多少,他可不想無緣無故欠别人人情。
胖老闆依舊笑呵呵的,活像一尊彌勒佛:“要過年啦,這算是給你的壓歲錢啊。”他兒子就比濮陽小一兩歲,長相随了父親,小小年紀就極具福相——一言以蔽之:胖——是以見着這樣俊秀的男孩兒,老闆恨不得帶回家去自己養。
“收下吧。”方圓及時說了一句,她就知道她的老闆是個顔控!早在幾年前她就發現了,要不然她怎麽敢不經過老闆同意就私自招了濮陽來兼職?
渾然不知胖老闆打着什麽主意的少年壓下心頭不祥預感,收下信封,預備改日請方圓将多出的錢還回去。卻聽老闆笑呵呵道:“改天帶我兒子見見你們,都是同齡人,多交流交流也好啊……”
晴天霹靂。
我!一點!都不想!替别人看孩子!!!
少年覺得,将他送到這個世界的冥冥,一定是看不得他過得順心一些,才會送這樣一個大麻煩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