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老媽寫的：

今天講個什麽故事呢，講講我奶奶的故事吧。

在講這個故事之前，我想起了網上的一個帖子，帖子裏寫在這個處處需要關系的社會裏，寒門弟子很難出人頭地，有錢人家的孩子越來越有錢，貧窮人家的孩子越來越貧窮。我很小的時候就沒有了父母，我的出身比寒門還寒門，奶奶爲了養育我曆經千辛萬苦，甚至險些失去生命。奶奶說，老天給你一個悲慘的命運，是要你去演繹一段絕地反擊的勵志戲。艱辛苦痛的過程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自己屈服了。

那年夏天，父親去世，繼母改嫁，爺爺卧病在床，我隻有5歲，時常會因爲沒有玩具和糖果而哭鬧。養家的重擔落在了奶奶一個人的肩上。奶奶從不抱怨什麽，内心十分平靜，仿佛這一切變故從未發生，她像往常一樣，每天哼着小曲兒做飯，跟熟悉的人說說笑笑，認真地做些小本生意。她沒有任何頹态，看起來充滿活力，即使撫摸她兒子的遺像時，她的臉上也挂着淡淡的微笑。

那年奶奶49歲，額頭有了些許皺紋。

她的笑容很美麗，我喜歡看着她笑。我見過很多中年人，他們笑起來臉部肌肉和眼神都很僵硬，很淡漠。我以爲那是人到中年逐漸衰老的标志，直到成年後，我才懂得這不僅僅是年齡的原因，還有日積月累的焦慮、疲倦、怨氣和不甘，悄悄侵蝕和改變了一張臉。而奶奶的笑，卻讓人感覺很真誠，是那種發自内心的笑。我很難想象，她一個身體弱小的女人，在巨大的磨難裏，是如何咽下苦痛，笑着面對慘淡的人生。

一直以來，我們家很貧窮。幾年不添新衣，衣服褲子穿破了許多，由于奶奶白天要忙做生意，隻有晚上才有空閑時間，于是，她熬了幾個通宵才把它們縫好。她先将不同色的布料剪成各種大小的花朵狀、樹葉狀、水果狀和動物狀，然後在剪好的布料上繡出它們的樣子，栩栩如生，就像現在的補丁貼，最後将繡好的布料縫到破口處，非常漂亮，一點兒也看不出是補丁。如果是現在，可以開個網店，打着“原創個性民族服飾”的旗号，高價售賣不成問題。

我穿着她補好的衣服去上學，常常遭到小夥伴圍觀，他們很是喜歡我的補丁，争相問我在哪裏縫的。我很自豪地說，我奶奶縫的！然後，好多同學都拿着衣服到我家找奶奶縫補，沒破的衣服也要求縫補一下。于是，奶奶做起了縫補生意，每晚都要熬夜到很晚才能睡覺。奶奶說，多努力一點，日子總會好起來！

随着時間一天天過去，我們家的生活并沒有好起來，反而越來越窮困。都說窮人最重要的是吃飯，好在她對于飲食方面格外精明。爲了省掉買肉的錢，她時常去郊區的江邊捕撈小蝦小魚，然後回來給我和爺爺做一頓豐盛的“海鮮大餐”。

有一陣子我吵着鬧着要吃豬肉，她就跟我說，吃海鮮，海鮮的營養比豬肉豐富，而且海鮮老貴了，富豪都很少吃呢。

我不知道富豪是否很少吃這些“海鮮”，所以我就相信了她的話，還在班裏向同學炫耀。

夏天的時候，親戚送來幾個西瓜。每次吃完西瓜，她都會把西瓜皮當寶貝一樣清洗幹淨，然後拿到廚房裏忙活一陣，一盤清爽可口的炒西瓜皮就做好了。

除了西瓜皮，還有蘋果皮、梨子皮和橘子皮都被她做成美味的菜肴（那時的水果很少打農藥，現在的水果農藥打得很重，已不能再食用水果皮）。連用豆子做豆腐時，不要的豆渣她也一點都不舍棄。她用鐵鍋将它們煎幹，然後撒上鹽巴和味精，香噴噴的，是我百吃不厭的零食。

後來，家庭經濟有了好轉，她時常會買一兩斤排骨，主要是因爲我在長身體，需要補鈣。吃完了肉，她便把剩下的骨頭一根不漏地撿起來，然後反複清洗幹淨，再用熱開水侵泡一會兒，最後熬湯給我喝。熬完湯的骨頭會被她撈起來，用鐵錘軋成粉，給母雞補鈣。這隻母雞是奶奶專門養着下蛋的，她說我在長身體需要營養，爺爺在養病也需要營養，可母雞每天隻下一個蛋，你們爺孫倆每人半個雞蛋吧。

突然有天，奶奶的右腳不知怎麽了，腳背的皮肉開始腐爛。奶奶爲了省錢，一直不肯去醫院治療，隻是買瓶消炎水來清洗。每天一瘸一拐早出晚歸做些小本生意。一周後腐爛面積擴散到整個右腳腳背，幾隻蒼蠅圍着腐爛的肉來回地飛，奶奶見狀不得不趕緊去醫院治療。

我問奶奶痛嗎，奶奶沖我笑，一句話也沒說。

醫生說這種痛就像别人一直用刀子割你的肉，無法忍受。

無法忍受的痛，可是我可憐的奶奶已經忍受了好多天，即使痛到說不出話來，卻依然沖着我笑。這就是我的奶奶，一個堅韌的的女人。

好在治療及時，奶奶的右腳康複後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奶奶心疼花掉的大筆醫療費，更加拼命地掙錢，每天晚上還要出去擺地攤。

每逢新年，很多人會去郊區給一塊觀音石燒香，觀音石周圍擺滿各種水果。等到天黑，燒香的人都走了，奶奶就跑到觀音石那兒，跪在觀音石面前，雙掌合十，十分真誠的說：“謝謝菩薩！”然後她把那裏的所有水果都帶回家。我時常問她，你這麽做不怕遭天譴嗎？她說，不會的，這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給的東西。菩薩是不吃這些的。水果放久了容易腐爛發臭，影響菩薩的嗅覺，也會玷污菩薩的鞋底，所以菩薩賞賜給我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轉眼我上了高中。我在學校參加動漫社，久而久之喜歡上了動漫。高三的時候，我告訴她，我想考動漫專業，我得參加藝考集訓，需要兩萬塊錢。她沉默不語，一旁的爺爺很着急：“孩子，你不能去參加集訓！”我說：“爲什麽呀！平常，同學們都是花錢去畫室學畫畫，我卻一直是趴在畫室的窗台上偷學畫畫。還有兩個月就藝考了，不去集訓一下怎麽行？”爺爺欲言又止。這時，奶奶轉身去卧室拿了一疊錢出來，遞給我說：“這是兩萬塊錢，拿去參加集訓吧。”

我哪裏知道，那是奶奶向親戚朋友借來治病的錢。她被确診爲子宮癌。她不讓爺爺告訴我，是怕影響我的學習。沒有了治病的錢，她隻能放棄治療，每天忍着如刀割般的病痛辛苦勞作。即使癌症把她折磨得整晚睡不着覺，但第二天清晨，她依然打起精神，面帶微笑出門去，快樂地哼起宋祖英的《好日子》，那是她最喜歡的歌。仿佛她身患癌症隻是上天開個玩笑，仿佛每天都會是歌裏唱的好日子。

我參加完集訓回來，再見面，她已黑黑瘦瘦，臉部浮腫，頭發全白，掉了許多，顯得稀疏，聲音有些沙啞。我問她是不是生病了。她說沒事，是勞累過度所緻，多休息就好了。如果有天我累倒了，你和爺爺不要難過。那時我忙于備戰高考，沒有多想，隻是安慰她，不會有那一天的，你要好好休息，我考上大學就一邊打工一邊上學，我很快就能掙錢養家了，你和爺爺等着享福吧。奶奶笑了，笑得合不攏嘴。

高考結束後，爺爺覺得應該把實情告訴我，讓我暫時放棄上大學，先攢錢給奶奶治病。但奶奶堅決反對，她說我甯可死掉也不能耽誤孩子的學業，不能耽誤孩子的前程。

大學期間，我打了很多份工，疲憊不堪，每每想起奶奶，全身就會煥發力量。大三的時候，我把我所有的積蓄拿去租了個店鋪做生意，直到大學畢業要回老家發展不得已關閉了店鋪。生意不錯，賺了不少，我想給爺爺奶奶一個驚喜，偷偷在老家的城市新區買了套房，隻夠首付。

我興高采烈趕回家，迫不及待地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爺爺奶奶。

爺爺大發雷霆：“你怎麽可以把錢拿去買房！你可知你奶奶得的是什麽病！已經拖了那麽久，再不治，你奶奶會被拖死的！”

奶奶說：“老頭子，算啦算啦，我不要緊的。孩子每個月還要還高額的房貸，壓力很大，我們不能成爲孩子的拖累。”

爺爺不顧奶奶的阻攔，把實情都告訴我。我心猛地一沉，“撲通”一下跪倒在奶奶面前，眼淚奪眶而出，“對不起，奶奶，是我害你受了那麽多苦！”奶奶笑了笑，說，不苦，不苦，看着你越來越有出息，我比誰都快樂！

也許是奶奶的堅強、慈愛和笑容戰勝了病魔，我帶着奶奶去醫院檢查時，醫生說她的子宮癌痊愈了，真是個奇迹。

爺爺喜極而泣。

我工作穩定後，她和爺爺搬來與我一起住在新房裏。每天清晨，她挽着爺爺的手臂，哼着她最喜歡的《好日子》去公園鍛煉身體，然後到菜市場買最便宜的菜，回家給我做最美味的佳肴。偶爾，她會趁我去上班了，按照雜志上寫的步驟，偷偷用我的化妝品給自己畫個美美的妝，然後去跟老奶奶們拉拉家常，說說玩笑。

住了一段時間，她和爺爺因爲太想念那些老鄰居，又搬回老房子裏住。

仿佛時間從未流動，她依然每天哼着小曲兒做飯，跟熟悉的人說說笑笑，隻是有了我養家，她不再做生意。她沒有任何頹态，看起來充滿活力，即使撫摸她兒子的遺像時，她的臉上也挂着淡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