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于現場浮現的諸多疑點,潘曉萌向局裏申請要在島上多待一天。雨過天晴,下午的氣溫又開始升高了。她給其他人分配了任務,自己則抽出時間來老朋友叙舊。除了叙舊,她還想從祁秩那裏,獲得一些認同。
“哎?你們又來了。”趙佛茹把一杯茶遞給門口的流浪漢,看見祁秩和谷未明正朝她店裏走來,便熱情地招呼他們進門。
“這位是?”她問的是潘曉萌。
“這是位和他關系複雜的人。”谷未明搶在其他人前面回答,被祁秩和潘曉萌同時白了一眼,他連忙改口,“開玩笑的,他們是上下級關系。”說完,他笑着拍拍老闆娘的肩膀,說了聲“上酒”。
“剛才老吳說這裏有個咱市局卸任的警察,我就有預感,沒想到真是你。”他們選擇靠窗的位子坐下,陽光曬進屋子,吹着冷氣,正是最惬意的午後時光。
可祁秩并不覺得現在是忙裏偷閑的時機,此時他正被迷霧困擾着。他和潘曉萌的看法一樣,這起火災裏,蹊跷頗多。“怎麽負責起火災來了?”祁秩的口氣有倒像個老上司。
“不是,最近局裏案子太多,人手不夠了,我臨時負責。”潘曉萌眯着眼,把頭轉向窗外,陽關很強,很刺眼。“再不然,這本來就是該我負責的案子吧。”
“看樣子你已經開始獨挑大梁了。”祁秩語氣裏流露出欣慰。
“我也是被逼的,有個人原本是我的主心骨,可他棄我而去了。”谷未明聽到潘曉萌這話,給祁秩使了個眼色。祁秩猶豫了一下,問她:“你不覺得這是意外?”
潘曉萌斬釘截鐵:“不是,至少在我搞清楚一件事之前。”
趙佛茹托着木盤,往三人這邊走來。潘曉萌最先看見她,微笑着點了點頭,谷未明一回頭也看見了,他往裏挪了挪位子,給趙佛茹騰出坐的地方。
“來,你們的酒。還有你的茶,我剛沏的,加了冰塊。”老闆娘把酒壺和兩個酒杯擺到桌上,還給唯一的女士端上一杯冒着涼氣的綠茶。潘曉萌連忙道了聲謝,谷未明敲了敲旁邊的座位,邀請她坐下。
“您真是細心。”祁秩誇獎道。
趙佛茹略微腼腆地低下頭,莞爾一笑,說了兩聲“應該的”。連同爲女性的潘曉萌都不得不承認,像這個年紀的女人,還能保持這般的容顔與身段,當真是難能可貴。而更重要的,是她那獨特的氣質:熱情寓于内斂之中,活生生就是這座島最标緻的名片,足以吸引來自五湖四海的登徒子,專程至此一睹尊容。
老闆娘端詳了這個女孩好半天,她抿了一小口茶,眼球在祁和谷之間來回打晃,可還是沒人來給她正式介紹新朋友。“這位姑娘是……”
潘曉萌自然不用等别人來介紹她。“您好,我叫潘曉萌,是他的好朋友。”
說着,她拍了拍祁秩的肩膀,祁秩瞟了眼搭在他肩上的手,擡起頭沖老闆娘尴尬地笑了笑。她這麽特地強調,也不是沒有道理,因爲祁秩和谷未明并不是“朋友”,至少在潘曉萌的印象裏,确實不是。
接着,她介紹了自己來島的原因。趙佛茹一向舒展的眉眼,越聽越局促,終于,她忍不住發問了:“你是個警察?”的确,潘曉萌看起來不怎麽像。三人一同點頭,回應了她的質疑。然而,她的問題卻接踵而至了。
“那個,老王家的火災,不是意外嗎?”
“她沒有說是來調查火災的。”這話聽起來怪瘆人的,難道這區區不野島上,一天之内還能有别的案件發生嗎?谷未明瞪了祁秩一眼,給趙佛茹解釋了原委,現在起火原因還在進一步調查當中。
“不是說沒燃盡的煙頭點着了床單嗎?我是聽老吳閨女說的。”每天早上吳淼巡邏,路過佛如酒館門前,都會停下來和趙阿姨打聲招呼。今天因爲島上出了大事,所以她還在這跟老闆娘聊了會兒天。
“嗯,起火的直接原因的确是這樣的。”聽到潘曉萌的回答,趙佛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直接”原因,就意味着還有“根本”原因,或者說是“人爲”的原因。
潘曉萌的外套搭在椅背上,她回身從外套内側口袋裏,拿出死者身份證的照片。她單手把照片出示給趙佛茹,另一隻手指了指上面的頭像,輕輕歪了下頭。
“我認得這個人。”趙佛茹脫口而出。這次無意的随機調查,竟然有所斬獲,竟有人一眼就認出了照片上的男人。
“他就是被燒死的那個人嗎?這太可怕了。”趙佛茹雙手捂住嘴,瞬間噤聲。
“你怎麽會認識他,老闆娘?這個人是誰?”祁秩雙手交叉擺到桌上,身子略微前傾,雙眸聚焦,做出準備洗耳恭聽的姿态。
“哦,我并不認識他,隻是見過。他昨天來店裏喝過酒。”
“昨天什麽時候?”
“下午。”趙佛茹想了一下,“差不多就是現在這個時候。”
“他在這待了多久?”
“挺長時間,不然我也不會記住他的長相。不到兩點他就來了,四點半店裏人多起來了,他才走。那段時間店裏沒有其他客人,我不會記錯的,他一直坐在那個位置。”
說着,老闆娘手指向最裏面的牆角,那裏有張單人的小桌,被通往後門的過道與大廳隔開,就跟甲闆下面的船艙一樣,是個極“雅緻”的地方。
“他都點了什麽?”
“一碗面,一盤花生米,還有幾壺酒。”
“您家還有面?”谷未明走到櫃台前,在挂滿木牌的牆上仔細尋找,終于在右下角最不起眼的位置,看見了“酸湯羊肉面”的牌子。旁邊其他幾塊牌子都被扣了過去,僅剩的這一塊牌子,顔色也跟上面的牌子不太一樣,顯得暗淡陳舊了一些。
他如無其事地回到座位上,見潘曉萌正對祁秩竊竊私語,祁秩沒有作聲,甚至看都沒看她一眼,可她一直講個不停。趙佛茹茫然地坐在他們對面,稍微有點尴尬。谷未明于是輕輕咳了一聲。
“哦!我不耽誤你們辦正事了,你們聊,有什麽需要再叫我。”老闆娘說完匆匆離席,店裏好像又來客人了。
“7月3日。
下午1:00,登島。
1:20,到達民宿。
1:40,離開民宿,前往酒館。
2:00以前,到達酒館。
4:30左右,離開酒館。
4:00到8:30,未知。
晚上8:30之前,回到民宿。
8:50,發現起火,報案。”
祁秩的筆尖在“未知”底下不停地劃着,速度越來越快,下面的三四頁紙上,都被刻上了焦慮的痕迹。誠然,現在的狀況并不樂觀。死者死之前的五個小時——最關鍵的時間段裏發生的一切,目前還是一片空白!他去了哪裏,遇見了什麽人,做了什麽事,這些全都不得而知。這樣子根本不足以推翻“意外”的假定。
可是祁秩的直覺告訴他,這絕不是意外,越是一無所知,這種感覺就越強。祁秩不是一個憑直覺斷案的“性情中人”,在他眼裏,唯有理性和事實才是最高法則。他現在需要更多的事實,來支持他的推斷。
谷未明用手遮住嘴,打了個哈欠,坐久僵硬的骨頭發出“咔哒”的聲音。他趕緊縮回一團,恢複成老老實實的坐姿,現在四周的空氣都很安靜,生怕攪擾了某人的思考。
老吳端着茶杯,站到了祁秩身後,不停拿毛巾擦着汗。一滴汗剛巧落在祁秩的本子上。被打濕的是個數字“20”,因爲墨水還沒幹透,墨迹随即沿邊緣暈開。祁秩猛地擡起頭,遲疑了一下,他被背後突然出現的人影吓了一跳。
“不好意思,這天氣實在是太熱了。我能坐在這嗎?”
“您請坐。”谷未明又挪到了靠窗的位置,把剛才老闆娘坐的地方騰出來。
“潘警官,剛才局裏來電話,說死者的背景調查有結果了,待會兒你跟我去趟派出所吧,大夥都在那了。”他在潘曉萌對面坐下,把小半杯水直接灌進嘴裏,吸溜了一口,抹着嘴繼續:“我其實是個外行人,想跟二位請教一下,背景調查就是核實身份的意思吧?”
“不是。”祁秩不假思索地回答。
老吳愣了一下,他還是摸不着頭腦。不過祁秩并沒有要進一步解釋的意向。這時潘曉萌替他說明了:“主要是對死者過往經曆和社會關系的調查,是刑事調查的基礎部分。”
老吳端茶杯的手震了一下,他聽到了“刑事”兩個字。雖然沒讀過什麽書,不過刑事案件的含義,他還是略知一二的。像是被急轉的案情吓到了,他有一肚子疑問,卻不知該從何提起,猶豫了半天,隻試探性地重複了一次:“刑事調查?”
“不能确定,不過有這個可能。”潘曉萌對她所持的懷疑,不想透露太多。
四個人圍坐在方桌旁,一人守着一個角。猶如一局無聲的對壘,誰都對自己的領域之外秋毫無犯。老吳雙手捧着空杯,弓着背閉目養神,還偶爾端起杯子,把殘餘的幾滴水倒進嗓子眼;谷未明單手杵着腮,心不在焉地滑動着手機,卻隻是在桌面與桌面之間來回切換,眼神在另外三人身上遊離不定;潘小榆雙手抱胸靠着椅背,椅子的兩條前腿不時擡起,一落地就發出與地闆接觸的“哒哒”聲,微弱又刺耳,時斷時續。
隻有祁秩,他總是不和諧的締造者,是破壞氣氛的害群之馬。他一邊在本子上塗塗抹抹,嘴裏還氣急敗壞地念個不停。
“沒有任何一條線能結成網。必須要找到一個框架,來放置我所有的事實才行。對,整理時間線,我通常需要一條時間線……可是現在還差太多,這條線索離‘完整’差得太多了!時間,地點,人物,随便什麽都好,一定有什麽能把所有東西串起來……可惡!”
“他爲什麽要抓狂了?”老吳把頭轉向谷未明,小聲向他打探。
谷未明繼續低頭玩手機,漫不經心地回答:“無從下手呗,想補全那塊空白很難。”
“還是老樣子啊,老大。”看見這副焦頭爛額的樣子,潘曉萌在心裏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