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民宿免費招待的午餐,祁秩和谷未明一個下午都沒出門。今天果真是入夏以來最炎熱的一天,氣溫達到了罕見的三十五度。
“不都說咱這是座避暑島嗎?”祁秩閑來無事,到樓下和納涼的王太太閑聊,由着谷未明把午覺一直睡到傍晚。
“嗨,那都是些噱頭罷了。我在這島上生活了五十年,你說什麽樣的天氣我沒經曆過?老天爺是很眷顧不野島,可再怎麽眷顧,這大夏天哪有不熱的道理?”
落日的餘晖從天井西北角,斜射進小院。這女人背靠着搖椅,在晚風中惬意地搖晃。她拿扇子遮住光,往二樓的走廊瞥去,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呦,你兄弟醒了。這家夥可真能睡,天亮睡到天黑。這夜裏可省得再睡了!”
過了五點半,室外氣溫逐漸降了下來,想必今晚的海風,定能纾解積壓一天的燥熱與疲憊。于是谷未明提議,到島上四處逛逛,順便吃點東西。
王太太建議他們不用跑去島的那頭,因爲入夜之後,東邊會比西邊更有一番情味。上午過來的路上,祁秩就曾留意到,越往東走,房屋建築的年齡就越年輕。原來,不野島上的孩子們,成年後大都會搬出來單住,而東邊,就是他們紮堆兒安家的地方。夜市、酒吧、遊戲廳,每當夜幕降臨,這些年輕人所喜好的,就爲這座上年紀的小鎮,增添了另一種生活的氣息——姑娘小夥管這叫夜生活。
“對了,王太太,那位客人還沒回來嗎?”祁秩突然又想起了換房的事。
已經邁出大門的谷未明,一臉無奈地回過身,沖王太太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請她親口把這個已經确認過n遍的問題,再回答一遍。房東太太笑着搖搖頭,說等人回來了,保證第一時間找他商量。
“走啦走啦,别總惦記了,弄得好像誰願意跟你睡一樣。”谷未明舉起地圖,在上面一通亂圈,然後拽着祁秩,興沖沖地奔向東街夜市。
也就在這個時候,那個高個子男人,正蹲在岸邊,看着夕陽下的魚塘裏,魚兒一條一條躍出水面。
他撿起塊石頭,打了個漂亮的水漂。石子一連跳了四五下,飛出老遠,驚着了好幾條魚。他扶着膝蓋,緩慢地站起來,搓了搓手上的土。
“不野島……”這是他第二次叫出這座島的名字。
這世上有許多事物,換一番光景,就會變一副模樣。不野島,便是個很好的例子。
白天的時候,大街小巷處處人迹稀少,甚至不免讓人懷疑,這島的人口哪能足千;可一到晚上,海風就把憋屈了一天的生靈盡數吹了出來,街道店鋪人頭攢動,活生生撐起了上萬人的大場面。
這座看似波瀾不起,寵辱不驚的小島,居然也蘊育着某種力量,等待在特定的時刻,宣洩釋放。
祁秩和谷未明雖然表面上話不投機,但二人卻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不喜歡太熱鬧的地方。雖然不過三十來歲,但這兩副年輕的皮囊裏,卻住着兩個自甘沉溺的“老靈魂”。這種骨子裏的相似,也算爲他們的結伴出遊,給出了勉強合理的解釋。
從吃晚飯的小館走出來,他們發現天已經全黑了。方才隻能偶遇行人的街上,此時已變得熙熙攘攘,吵吵鬧鬧。
一個久居學堂的中學教員,和一個足不出戶的卸任警官,他們本能地想避開人群,卻發現,無論逃到哪裏,都是類似的身不由己。因爲畢竟,每個人都在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去生活,這絕對無可厚非。
其實,谷未明也曾見識過燈紅酒綠,也曾與人通宵達旦,宿醉街頭。想當年,他還一度因爲酗酒曠課,而被學校停職。但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他隻想過最普通生活,甚至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就跟祁秩想要的一樣。
于是他們逆着人流的方向,逃離了令他們心神不甯的夜生活,往住處匆匆歸去。
走着走着,一個巷口的路燈,吸引了谷未明的注意。
那是座雙盞的歐式路燈。其中一顆燈泡光暈昏暗,忽明忽滅,眼看就要報廢了;而另一顆卻明亮得很,像是剛換上的新的。路燈的立柱上挂着牌子,借着極不對稱的燈光,能看清上面寫着“佛如酒館”四個字,底下還标有箭頭,指向巷子裏面。
谷未明走到跟前,慢慢停下腳步,往巷子裏探頭張望。
“想去看看?”祁秩看出了這個酒鬼的心思。
“陪我喝兩杯?反正還早。”他說的也對,他倆出來以後就隻吃了頓飯,現在不過七點多,要是直接回了,面面相觑對坐在床頭,也未免太無趣。
“走着!”就這樣,兩位外地觀光客,有幸走入了這家藏身于巷子深處,卻在當地赫赫有名的“佛如酒館”;而酒館的老闆娘趙佛茹,也當真算是不野島上數一數二的美人。
“哦?原來您這店是用自己的名字命名啊。難怪這酒香,人也美,看來這名字裏還真是大有門道!”
谷未明端起酒盅一飲而盡。這已經是第三壺了,前面兩壺,他一人喝了大半。
酒館供應的是老闆自家釀的米酒,度數不高,既入口清醇,又回味甘甜。所謂酒香不怕巷子深,在島上長大的老老少少,都熟悉這家店的名号,酒館的生意,淨是仰仗常客就已不用犯愁。
裝酒的容器是陶瓷釉的酒壺和酒盅,人說好酒要使講究的器具來盛,才能品得出味道,那這家店就自不用說了,清酒翠杯,不醉不歸。而店裏的裝潢擺設,也是一應的樸素低調。木質的桌椅闆凳上,難掩用久磨蝕過的痕迹;但從它們打了蠟的光潔外表,可以看出店家是個勤快人,平日都有在悉心料理店中的雜事。
“可惜就是冷清了點。”祁秩擡眼環顧左右,隻有兩三桌坐了人,着實略顯冷清。不過也幸好是這樣,老闆娘自己一個人才忙得過來。
她周旋在爲數不多的客人中間,倒也遊刃有餘,還會偶爾停下腳步,陪這對外來客聊上幾句。他們坐的位子離櫃台最近,既方便添酒,又便于說笑,老闆娘一舉手一投足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谷未明很喜歡這種氛圍,他晃了晃酒壺,已是空空如也。“你懂什麽,這叫雅緻。你咋不到剛才那大海酒吧裏浪去?老闆娘,再來一壺!”
老闆娘最愛聽人誇贊她的酒了,尤其是第一次到店裏來的新客。她到櫃台打了滿滿一壺,端來給谷未明倒上,還在桌邊坐下。
“您平時都是一個人在打理嗎?看着你也怪辛苦的。”谷未明酒過三巡,開始話起了家常。在祁秩看來,這就是酒品不佳的表現。
老闆娘回答說,酒館雖然生意蠻好,但平時在店裏喝酒的人并不多。多數人都是打了酒帶回家裏,所以她一個人還勉強能夠應付,用不着雇人幫忙。
“雇人?您家裏人在忙别的工作嗎?”祁秩随口問了一句。
“哦,我是單身。老爸老媽前幾年過世了,家裏就我一個人。”說着,她撩起耷拉在眉前的一绺頭發,掖到耳後,露出溫婉恬靜的笑容。
然而,從她微笑時眼角的細紋,還是能夠看出,這位獨居的酒館老闆,少說也有四十歲了,待字閨中,不免讓人心生垂憐。
“那您爲什麽不結婚呢?”祁秩又問道。
“嗨,自己的小日子過習慣了呗。冷不丁的要和别人一起過,還興許不适應呢。其實自個兒一人也挺好的,閑了,就跟你們這些來來往往的人物,喝喝酒說說話,多自在。”話雖如此,從她的語氣裏,常人還是能聽出一絲絲遺憾。
“是這樣嗎?”祁秩洞察到了這點失落,卻偏要繼續追問。
谷未明也看得出趙佛茹面有難色,趕緊出來打圓場:“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又爲什麽不結婚?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就你多事。”他瞪了祁秩一眼。
“老闆娘别理他,我支持你,這桌上三個人全是光棍!來,喝酒!”
“還當你自己查案呢,非要刨根問底。”趙佛茹陪二人小酌了幾杯,便去招呼其他客人了。谷未明在桌底下踢了祁秩一腳,小聲斥責他。
按理說,刑警出身的祁秩,不是個低情商的人。這大概是種職業病,他一遇到不合常理的事情,就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比如,貌美如花的酒館老闆娘,緣何至今未婚。
他想說隻是出于好奇,剛要開口解釋,就被谷未明打斷了。
“你該不會喜歡她吧?”祁秩撇了撇嘴,表示否認。
“那你好奇什麽?”谷未明喜歡倚老賣老,“年輕人我跟你說,覺得好看你就多看兩眼,看夠了,就與你無關了。别成天到晚想些不着邊際的,人家結不結婚關你屁事。”
他又話鋒一轉,轉到了祁秩身上:“不過話說回來,你呢?你就沒遇到喜歡的?我看之前那個女助手就不錯,人家……是吧?”
“閉嘴,喝你的酒。”祁秩不想談論這個話題。他拎起酒壺遞到谷未明眼前,兩滴酒從瓶口飙出來,濺到谷未明的鼻尖上。
這裏提到的女助手,是祁秩當警察時的刑偵助理,與他同期進入重案組,兩人是合作了三年的黃金拍檔。
“她現在還在作警察,而我應該不會再踏入警界了,不過以後我倆還是好朋友。再有,當初我們也隻是上下級關系。”
“可比一般的上下級默契很多吧,你不是前陣子寫書還經常聯系她?”
的确,祁秩的回憶錄有很多内容,涉及當初他和女助手一起偵辦的案件,其中許多細節,都是參考她的建議之後寫下的。可祁秩不明白,這些谷未明是怎麽知道的?
“我亂猜的。怎麽,猜中了?”祁秩懶得和他分辯,低頭繼續喝酒。
窗外,不野島的月亮真圓。其實月亮在哪都是一樣圓的,隻是若非置身這孤島,誰都沒心思去仔細打量它罷了。
他們就這麽癡癡地賞着月,喝着酒,惬意的時光持續了好一會兒。祁秩蓦地轉過頭,發現老闆娘此時正伏在櫃台上,端詳着他倆。
他連忙點了點頭,還用胳膊肘捅了下旁邊的谷未明。“差不多别喝了。”
老闆娘看祁秩起身掏錢包,料想這哥倆是要打道回府了。她笑盈盈地走到桌前,等兩人結好賬,又攀談了一會兒,給他們推薦了幾處島上的好去處。
見谷未明似乎還意猶未盡,她便說道:“公車半小時一班,你們可能還要等好一會兒。要是不嫌晚的話,我建議你們順道先去趟海邊。因爲每天這個時候啊,那裏有個奇觀,絕對不容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