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舷輕輕撞在岸堤的橡膠輪胎上,整條遊艇微顫着倒退,水面上跟着泛起一陣交錯的漣漪。靠在船頭的谷未明沒站穩,一個踉跄險些跌進河裏,幸好祁秩拉了他一把。
“啊哈,這就是不野島啊。”船剛停穩,從船艙裏鑽出來的小個子,就一個箭步躍上了岸。他将其他人抛在腦後,也不聽船夫的指引,徑直往碼頭出口走去。
祁秩和谷未明各自拎着行李,在常來的幫助下登岸。他們舉目四處張望,努力構建出對不野島的第一印象:渡口邊停着三四輛小型遊艇,有一輛許是因爲長期閑置,而變得鏽迹斑斑,船底長滿了綠藻。碼頭外傳來小喇叭滾動播放的錄音,要求登島的遊客配合進行安全檢查;在出口處,一位穿着便衣短裙的年輕女子,正在檢查同船小個子的随身行李。
你随時随地仰起頭,便能看見島中心的那座山丘。小島的城鎮布局是環丘而建,蜿蜒的沿海公路把整座島包圍了一周。
這裏并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古樸,也是一座被現代化洗禮過的小鎮。還好隻是洗禮,而非洗劫一空,在樓宇街道的夾縫裏,仍可找尋到一些值得懷念的存迹:
從碼頭老牌坊的繁體字,街拐角上的電話亭,到乘涼老翁手裏的蒲扇,腳邊的搪瓷罐……無不在提醒初到島上的人,這裏,和你們來的地方,曾經是一模一樣。
祁谷二人的表情,随着他們一步步踏進這座小鎮,一點點地舒展開來。
這座距離陸地一小時水路的海島,應該正是人們夢寐以求的人間淨土吧。平凡,卻不乏味;清淨,但不孤獨。它在變,也沒在變,在傳統與變化的拉鋸下,那些規矩和零碎疊加出的,才是生活最本來的面目。
“我說這位大哥,你也趕緊下船吧。待會前面安檢,記得把包打開,給警察看看。”在常來的催促下,船上最後一位乘客,終于也踏上了這片土地。
那男人把帽檐壓得很低,縮着頭,讓人看不清臉。他拖着笨重的大箱子,不時瞟看一眼左右,目光又趕緊移回腳下的路上。
也不像是在逃避什麽,隻是他似乎并不急于領略風光,也不想面對這個陌生環境裏的人和物。大概正如祁秩所說的,他隻是來這散心。
匆匆忙通過安檢,男人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他吃力地提着箱子,獨自爬上一段長破路。到達坡頂,他終于停下腳步,直起腰,長吸一口氣,盡情地四周環視了一番。
“不野島嗎?我又回來了……”
他繼續低着頭,專注于腳下的路。當年一别,轉眼間,十八年過去了。
七月晌午的戶外,映着灼眼的驕陽,透過地面上升騰的熱浪,人眼裏的世界,被肆意地扭曲了。喜熱的知了,盡情歌贊着盛夏的恩賜,絲毫不顧及汗流浃背的行人所感。
話說回來,人又何嘗體恤過它們呢?
人就是這樣,當别人不懂得體恤時,就會心生怨怼,口出責難;而當自己縱情歡樂時,又把别人的失意和不順,看做情理之中。被知了的叫聲刺痛了耳朵,于是有人不辭辛勞地躲到這荒島,可島上的現實,還是同樣讓他們失望。
這裏,地處北半球亞熱帶海濱的小島,在周邊算是出了名的避暑聖地。不過,傳說中的“清暑消夏”也總有個限度,到了一天裏的這個點鍾,任哪裏,都必是一樣的難耐。
平時島民們很少乘車,大家習慣騎行或者走路。所以,島上唯一一條公交線就是環島巴士,每隔半小時會從碼頭發車,一輛向東,一輛向西。
這撥人從碼頭出來的時候,前一班車剛剛開走。
谷未明大步流星地拖着行李,走在前面,不時會回頭關照一下祁秩。
警察精壯的身材,到了這時卻成了拖累祁秩的包袱。他大汗淋漓地喘着粗氣,被遠遠甩在後面,汗水順着棱角分明的臉頰,滴了整條街。
按照下船前老常指的路,二人出了碼頭左轉,也就是向東,沿環島公路走上一點五公裏,就能到達他們投宿的地方。現在,他們已經走了大半。
當然,在到達之前,總會有一段該死的上坡恭候在半路。
谷未明站在坡頂,把背包挂在行李箱扶手上。他轉過身叉着腰,眯着眼睛,朝祁秩大喊:“你是不是虛啊,走快點!可是你求着老子陪你出來玩的。”
“我邀請你了?不過随口提了一句。”祁秩上氣不接下氣地回他話。
他真的是很怕熱,這樣的溫度裏,他隻要稍一活動,就會全身濕透。按理說,他現在應該在冷氣充足的健身房才對。
趴到坡頂的祁秩,和谷未明一起回望剛才走過的這條路:
整條下坡路的南面,是植被茂密的山體,半人高的路基上,貼着指向碼頭的箭頭;前方不遠處的路邊,有塊石碑,上面刻着“護海之丘”四個字。這條路貫穿小島北岸,筆直地通到最東頭,沿途除了碼頭,再就是小鎮的辦公所和派出所。漁場位于碼頭同側的東北部,也就是他們出碼頭的相反方向。
說到環島公路,四車道,已經算是島上最寬的馬路了。它是十年前島上決定發展旅遊業,由外面的開發商出資修築的。聽說漁場也是那時候辦起來的,爲的都是加快小島的經濟轉型。環島大路分爲東西南北四段,四段路把“護海之丘”環繞一周,人們素日裏,就在這條沒有盡頭的路上穿梭着。
東西兩條大路旁,是民宅的聚集區,沿街有各式各樣的的商鋪;很多人還把自家改裝成民宿,一年四季,生意都還不錯。南大路外側,就是著名的陽光沙灘:綿陽五公裏的漫長海岸線,常年陽光充足的亞熱帶氣候;海峽原因導緻輪船無法經過,這一帶的海域水質優良,物産豐足。這些是上帝對不野島最珍貴的饋贈。
而至于北邊,就是他們剛才下船的地方了。
“東大路山海巷11号,就是這了。”谷未明将墨鏡插進胸前的口袋,推開院門。“有人嗎?打擾了!”
祁秩跟在他身後進門,用襯衣袖子不停擦着汗,還把手提箱随手丢在地上。
這時,一隻手從他背後伸了出來,伴着沙啞的講話聲:“累壞了吧,我幫你拎。”
谷未明猛地回頭,看見民宿老闆正拎着祁秩的箱子。這個秃頂的男人,他之前在網站上見過。
“王伯是吧,您好,我們在您這定了三晚的住宿……您甭搭手,讓他自己拿就好了。”說着,他從王伯手裏接過箱子。
聽見外面的交談聲,房東太太也從樓上下來了。這是一處非常寬敞的大院,當初谷未明之所以選中這裏,完全是被它獨特的風格所吸引:
和島上大多數民居不同,它是背靠山脊,面海而建的,因此院裏自然會有些坡度。站在庭院的中央擡起頭,從天井可以看見不野島湛藍的天空。主體建築是一座回形中空的二層小樓,樓上的四角分别是四間獨立的卧室,由露天的走廊相連接,東南北三間都可以觀賞海景;樓梯位于西角,也就是主人的房門前,樓下則是公用的起居室和餐廳廚房。
“我靠,你是不是有病!”
精疲力竭的祁秩推開房間門,眼前竟然是一張大雙人床。始作俑者谷未明把背包扔在沙發上,一頭紮進枕頭裏。
“這怎麽睡?我問你,這怎麽睡!”祁秩手指着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奮力咆哮。
“什麽怎麽睡,你将就将就吧。唯一的标準間讓人給訂走了。”
“那你不會換一家酒店?”祁秩擔心被老闆聽見,刻意壓低了聲音,但他怒不可遏的語氣,也算把谷未明吓得不輕。
他從床上爬起來,将祁秩連人帶衣服塞進浴室,讓他先洗個澡降降火氣,自己則不聲不響地溜了出去。
浴室傳出陣陣淋浴聲,在這樣的酷暑裏,光是聽聽這聲音,就已讓人倍感清涼。祁秩把頭發捋到腦後,摘下噴頭對着臉沖水。
自從一年前辭掉了警察的工作,他花了大半年窩在家裏寫書。那段時間,他很少出門,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也沒人知道他以後打算做什麽,大概連他自己也沒想法。也正是在那期間,他交到了谷未明這個新朋友。哦對了,再強調一遍,他們不算朋友。
五分鍾後,浴室裏的水聲停了,剛巧,浴室外也傳來了開門的聲音。
“我去問過了,北面那屋是兩張單人床,但隻有一個客人入住。那人剛才出去了,我們晚點兒可以去跟他商量商量。”
“哦,好。最好是能換。”
“不然怎麽樣,你就要打地鋪嗎?喂,你猜那屋住的是誰?”
“誰?”祁秩一邊擦頭發,漫不經心地問道。
“跟咱倆同船那個大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