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巫公阿爺的臉上有些失神,這兩天他變得蒼老了許多。
“我對不起大家。”巫公阿爺拄着拐杖向台下的我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而因爲用力過猛,他重重的摔倒在了地上。
我身邊的鄉親們沉默了。
巫公阿爺是我們生活中最親近的人,他的醫術最高超,寨子裏誰家有了病人,隻要請巫公阿爺去家裏瞧上一瞧,包管幾天就能醫好了,而且他給鄉親們治病,從來不收錢,每當鄉親們誰家辦喜事,巫公阿爺還會登門道喜,順便送上一份禮物。
我年紀雖然小,但是從家裏阿爸和阿媽的對話中也能知道,這次鄉親們爲了能繼續在高家打工混口飯吃,沒有全力支持巫公阿爺,大家心裏其實還是覺得有些愧疚的。
高家的人對我們再好,終究也是漢族人,我們寨子裏的人如果都不幫自己人了,這已經違背了先祖們的教訓。
更何況,這一次高家打死人了。
“巫公阿爺,村長阿爺,這次他們欺人太甚了,難道我們寨子裏的人就低他們一等嗎?難道我們天生就要被漢人欺壓嗎?”人群中站起來一個體型彪悍的大伯,他的兄弟這次也被高家坡的人打成了殘疾。
“是啊,漢人這次實在是太欺負人,要我說他們對我們也沒多好,上次克扣工錢的事兒說是管家幹的,可是誰信呢?”另一個叔叔也站起來應和道。
“是啊是啊,我之前不過是弄壞了他家一把鐮刀,他們就罰了我三個月的工錢,我都說了我賠一把新的鐮刀給他們,可他們根本不同意,就是要罰錢,擺明了欺負我們啊。”
“對,石料廠都漲工錢了,他高家還不給我們漲工錢。”
“下次我們都去,新賬舊賬都和他們好好算算,沒了漢人我們就不能活了嗎?”
“對,和他們好好算算賬。”
“大夥兒都去!”
“算賬!”
屋子裏的族人們就像被點燃了的柴草,氣氛一下子就變得激烈了起來。
“靜一靜,靜一靜。”族長阿爺一邊劇烈的咳嗽着,一邊大聲的呼喊着,但是這一次,沒有人聽他的話,喧鬧的叫罵聲甚至要掀開了我們頭上的屋頂。
我忽然感到有些害怕,我的族人們爲什麽變得這麽狂熱,這不正常,但是我心底裏卻也有一股洶湧的怒意急切的想要發洩出來。
過了很久,憤憤不平的人群終于慢慢的平息了下來,而族長阿爺已經癱倒在椅子上隻剩下喘氣的力氣了。
“鄉親們,我謝謝大家了。”巫公阿爺深深的彎下了腰,沒人能看得清他臉上的表情。
雖然我們的寨子離高家坡并不遠,而且平常寨子裏和高家坡的關系也很緊密,但是我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離開寨子,來到高家坡。
這一次,寨子裏除了老人和女人外的男人都下山來了,我雖然年紀小,死纏爛打之下阿爸也同意帶着我一起了,不過他要求我必須牢牢的跟在他的身邊,這個小小的要求,我當然答應下了。
高家坡真的比我們寨子上好了不少,漢人住的都是磚瓦房,莊子外面地裏的莊稼長得很好,聽說這些都是我們寨子裏的人種的,但是卻由高家人收獲。
“漢人真是欺負人。”我又攥緊了我的小拳頭。
我們幾百号人浩浩蕩蕩的往村子裏走去,我和阿爸走在隊伍的前面,叔叔伯伯們都扛着農具,真和漢人打起架來我們肯定能赢。
但是寨子裏靜悄悄的,太陽已經老高了,漢人們不會還沒起床吧?我們直接走到了高家的大宅子門口,隻見他家的朱漆大門牢牢的關着,但是門口已經站着一個人了。
“管家,讓高家老爺出來一趟,你們打死了我們寨子裏的人,今天一定要給個說法。”站在最中間的一個伯伯大聲說道。
“有話好說嗎”高家的管家看起來就是個精明人,他朝後退了兩步,然後繼續向我們喊話。
“我們老爺說了,當天家裏的傭人們火氣太大,下手是重了一些,但這都不是老爺吩咐的。寨子裏要是有了什麽損失,我們可以賠償。”
“賠償?你們要怎麽賠償,我們寨子裏可是死了人了!”
“當然是賠錢給你們了?你們這麽多人來這裏不就是爲了錢麽?”管家伸手推了推自己鼻梁上架着的眼前,斜着眼睛瞟了我們一眼。
這個管家的态度真是氣得我牙直癢,人群裏也有不少年輕人的臉上也露出了不滿的神色,但是年紀大一些的叔伯們卻變得冷靜了下來。
他們說,雖然這次來是爲向高家讨說法的,但是人死不能複生,我們也不可能冒着犯王法的危險要他們償命,既然他們願意賠錢,那自然是最好不過,總算能給死了人的家裏帶來點安慰。
“你們給多少錢?”帶頭的伯伯問那個管家。
管家朝着我們伸出了一根手指頭,非常傲慢的晃了晃。
“一百塊大洋?”有人低聲驚呼了一聲,一塊大洋可以買五十斤大米,一百塊已經算是一筆大數目了。
誰知道管家嘿嘿冷笑一聲,然後搖了搖頭。
“不是。”
“什麽?難道一條人命就隻值十塊大洋?”有人憤怒的喊了出來。
“不是,是隻值一塊大洋。”管家輕蔑的說道,“老爺倒是給了我五百塊大洋用來打發你們,但是我覺得給你們一塊大洋都算多。”
“你,你欺人太甚,把高老太爺喊出來,我們要和他當面說!”我的族人們不斷的向前湧,有人大聲叫罵着,有人則憤怒的揮舞着自己手裏的農具。
難道一條彜族人的命就隻值六十斤大米的價錢嗎?這簡直是在侮辱我們。
族人們的情緒越來越激動,漸漸有點失控,我被人群擠得差點站不住腳,但是心裏也是義憤填膺,氣得不行。
“我勸你們拿了錢就乖乖回去吧,這年頭好多人都吃不上飯,你們一條人命能換幾十斤大米已經是很合算的買賣了。”
管家面對着越來越近的人群,一點也沒有害怕的意思,他譏笑了兩聲,然後又說道:
“到底是山上的野人,就算養條狗都知道感恩戴德了。”
管家一說這話,大家都氣炸了,就連我也恨不得在他臉上搗上兩拳才好。
“我勸你趕快把高老太爺喊出來,否則我可不能鄉親們會作出什麽?”領頭的那個伯伯強壓着怒氣說道。
“哦?如果我說不,你們想怎麽樣?”管家捋了捋自己下巴上爲數不多的胡須。
“否則老子就先拿你試試刀。”旁邊一個急性子的叔叔惡狠狠的說道。
“呵呵。”管家繼續冷笑,然後又說:“你們知道我拿着老爺給的五百塊大洋找了誰麽?”
說完管家拍了拍手,然後他身後的大門吱呀一聲就打開了,從裏面走出了不少眼生的漢人,他們穿着統一的官府,手裏端着一柄長長的黑鐵棍子。
“是槍,是洋槍啊。”人群裏有人高呼道,聽聲音好像有些害怕。
什麽是洋槍?這麽細的鐵棍子打架能比鐵鍬好使嗎?我看到人群裏有些族人在默默的往後退,但是更多的人還是繼續往前跑着。
“石頭山彜民惡意滋擾鄉紳高太爺一家,手持兇器意圖不軌,被我當場抓獲現行,嚴懲不饒。”從那群拿鐵棍子的人力走出來一個大胡子,他手上拿着一張不知道什麽東西,然後伸出手猛的一揮。
“噼、啪”突如其來的聲音吓了我一跳,那些黑漆漆的鐵棍子裏火光一閃,然後冒出了一陣煙。
空氣裏彌漫着放炮仗的火藥味道,我的耳邊響起了鄉親們驚恐的呼嚎聲。
又是一陣炮仗響的聲音,好似有什麽黑色的東西從我的頭上飛過,灼熱的氣浪甚至噴到了我的臉上。
我的眼角處閃過一抹鮮紅色,我轉過頭,看見我阿爸的胸口綻起了一朵紅色的血,然後他就在我的面前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