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劇的結局自然是有有被強行扭送去了醫院。
雪白手腕上淋漓的鮮血成爲了蘇時對這個晚上最深的印象,有有對自己很狠,傷口很薄卻深可見骨。
被奪走裁紙刀後,她竟然狠絕地不顧張媽媽阻攔拿手指死命摳開傷口。
怕痛是人的保護機制,需要多絕望才會戰勝對疼痛的恐懼隻求一死?十三歲的有有狠得讓所有人震驚。
張爸爸和張媽媽忙着把有有送去醫院,沒人顧得上處理蘇時。看着衆人兵荒馬亂開車去了醫院,蘇時在原地愣了一會兒才扶起自行車跟着騎去了醫院。
有有傷口已經包好由張媽媽陪着在病房休息,穿白大褂的醫生在走廊裏和張爸爸說話:“……她的這個心理問題有點嚴重,建議向心理醫生尋求幫助做一些心理上的疏解。”
張爸爸臨近三十才得了這麽一個寶貝千金,疼得像什麽似的,她要天上的星星也是會摘下來的,怎麽一夜之間女兒就變成了一個躁郁症患者了呢?
眼神落在走廊盡頭的蘇時身上,張爸爸捏緊了拳頭朝蘇時走了過去:“你對有有做了什麽?”
張爸爸保養很不錯,身材挺拔沒有中年人臃腫的啤酒肚,站在還沒長高的蘇時面前頗有威懾力。
蘇時學着有有的模樣昂着頭望着張爸爸的眼睛:“我什麽都沒做。張叔叔還不明白麽?正是你對有有的不信任才讓有有崩潰的。”
“小兔崽子,你在說什麽?”張爸爸很有涵養,沒有動手打蘇時。
“你和阿姨對有有一直要求嚴格,又讓她學各種特長,你們是爲了她好,但是你們沒有問過有有怎麽想的。有有不想讓你們失望,一直在咬牙堅持。張叔叔你對有有的不信任就是壓垮她的稻草。”蘇時低了頭:“作爲朋友我也有責任,有有平時表現都很開朗,所以忽略了她的心理狀況。”
張爸爸不可置信:“怎麽可能?”
蘇時朝張爸爸鞠了一躬:“我進去看看有有,看完就走。”
有有拒絕包紮,醫生給她注射了鎮定劑,現在已經睡着了。張媽媽守在一邊默默抹眼淚。
蘇時和張媽媽打過招呼之後坐在了有有旁邊,帶血的衣服已經換掉,有有現在穿的是醫院的病号服,又黑又柔順的頭發散在白色的枕頭上,像是一幅黑白的畫,驚心動魄的美。
大約是失血過多,有有的臉很白,白得像冰冷的白瓷,唇上是失血後的粉,淡得像被暴雨沖刷過後的花瓣。
張媽媽比張爸爸溫柔得多,替蘇時搬了凳子張羅他坐下:“小蘇是吧?”
蘇時點頭,面對溫柔的張媽媽比面對張爸爸還要可怕。
張媽媽點了點頭:“我相信你和有有隻是好朋友。”
蘇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傻逼兮兮地接了一句:“謝謝阿姨。”
張媽媽被蘇時笨拙的反應逗笑,臉上的憂愁淡了許多:“有有這孩子,平時表現都好好的,有什麽都往心裏藏,被逼急了才奮力反抗。要不是今天這事,我都不知道她心裏藏了那麽多事。我們隻是想讓她好啊……”
像是找着了一個樹洞,張媽媽毫不停頓地向蘇時傾述着。
蘇時隻能靜靜聽着,被動地了解了大人眼中的有有。
大約是認同了蘇時的看法,張爸爸沒有再瞪蘇時,甚至把蘇時留在病房陪着有有,放心地和張媽媽出去商量事情。
随着房門的關合,有有睜開了眼睛,望着守在床邊的蘇時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蘇時伸手替她掖好被角:“傷口疼不疼。”
有有露出無辜的笑容:“疼。”
“疼你還劃那麽狠,”一向是安慰人角色的有有突然變得小孩子起來,蘇時差點把她當成了妍兒,忍不住用了哄妹妹的語氣:“心裏有事怎麽不告訴我?我們不是好朋友麽?”
有有自嘲地笑了笑:“有些事說出口就成了矯情,我以爲我能撐住,一不小心高估自己了而已。吓到你了吧?”
蘇時搖頭:“我生氣。”
有有睜大了眼睛:“爲什麽會生氣?”
“氣你沒把我當朋友,也氣你這樣折騰自己。”
有有閉了閉眼:“我已經很用力地假裝了,假裝自己是個乖乖學生,假裝自己很聰明什麽都一學就會,做什麽都能做到最好……可是今天,我爸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個殘次品一樣,不相信我的解釋,甚至把我反鎖在房間裏,讓我好好反省。我明明已經很聽話了,可他連這點信任都不給我,就好像我是一個從根爛掉的藤蔓一樣,隻能在他們的監視下生活。”
有有的躁郁症已經到了很嚴重的地步,張爸爸替她請了假,一直住在醫院裏。
蘇時放學後會踩着自行車去醫院看望她,有有的床位是張媽媽精心挑選過的,臨着窗戶,窗外是醫院的花園,寬闊的視野讓人心生舒暢。
蘇時陪有有在窗邊坐着,有有突然開口了:“看見下面的水泥地了麽?”
樓下是一片光秃秃的水泥地,什麽都沒有,蘇時不明所以地望着有有。
有有苦笑了一下:“其實,很長的時間裏我不敢站在高處,因爲向下望的時候,腦袋裏會不由自主地幻想身體重重砸在地上,洇出大片暗紅的花,紅與黑的畫也許會是我這一生最重最美的一筆。”
小孩子總喜歡說出一生、永遠之類的話,大人會嘲笑他們幼稚可笑。卻不知道,也許等這些孩子長大之後回頭看這時的自己也會笑自己太傻,可他們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是真的以爲那樣就是永遠。
蘇時被她的話鎮住,有些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音樂教室是在五樓,河堤旁邊是一條寬闊的馬路,一想到那時坐在身旁的有有不是在看風景而是在幻想自己的死亡,蘇時隐隐有些後怕:“活着不一定有希望,但是死了是肯定沒希望的。”
有有被蘇時一本正經地樣子逗笑:“知道啦知道啦,笨蛋。”
有有伸手抱住蘇時,在他耳旁輕聲道:“謝謝你。你以爲我在陪伴你,其實你也在陪伴我呢。這些日子很美好,謝謝你,蘇時。”
這還是蘇時頭一回被妹妹以外的女孩子抱住,局促得手都不知道該往哪擺。
好在說完話有有就還他自由了,望着蘇時紅透了的臉有有笑得很開心:“蘇時,你臉紅的樣子好傻。”
蘇時搓了搓臉皮,不自在地轉移話題:“怎麽突然說起這個了?”
有有笑了笑:“我爸已經安排好了,要送我去國外養病。明天早上走,怕來不及和你道别,所以提前說了呀。”
有有要離開了,蘇時動了動唇,卻說不出口“留在這兒也能養病”這樣自私的話。
蘇時的字很好看,之前那些小男生都喜歡找他幫忙抄情書,然而抄了那麽多份情書的蘇時并沒有開竅,也沒有明白對有有的依賴究竟是什麽,說不出“我陪你”這樣的情話。
有有的臉突然在眼前放大,柔軟的唇覆上了蘇時的嘴。
小小的少年和小小的少女還沒學會吻,嘴唇接觸還不到一秒就迅速彈開了。有有撲得太突然,牙齒磕破了嘴唇。兩人捂着嘴唇愣愣望着對方不知道下一步該幹什麽,還是有有先笑了起來,蘇時也跟着笑了起來。
這個純純的初吻就在這樣無言的笑聲中結束了,第二天蘇時逃課去機場送了有有。沒有約定再見,沒有約定等待,帶着彼此的祝福微笑着道了别。
即便這次逃課換來的是掃半個月操場,蘇時也不曾後悔。
再後來,班上的女生開了竅開始找起了男朋友,蘇時這樣特立獨行的憂郁少年成了香饽饽。
孤獨怕了的蘇時來者不拒,身邊的女孩來來去去換了一批又一批,再沒有人會陪着蘇時靜靜看夕陽,享受靜谧的時光。
有有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和愛情沒有太大關系。是蘇時在泥濘中掙紮時的一抹曙光,記錄了兩個少年直愣愣和世界碰撞的過程,以及遍體鱗傷的結果。
做完最後成詞的蘇時吻了吻攏在掌心的手:“清清,原諒我好麽?”
齊書清從故事中醒來,當年那個倔強的少年已經變成了眼前這個學會用笑僞裝自己的男人。
摸了摸心口,齊書清讷讷道:“怎麽辦?我好像更愛你了。”
這句話對蘇時而言效果不亞于已經被判死刑的人突然聽到天子大赦天下,蘇時伸手攬住齊書清,狠狠地吻了上去:“這句話我已經當真了,如果是騙我的,我會殺了你。”
“現在收回還來得及麽?”
蘇時趁着齊書清開口說話的時機,舌頭靈巧地鑽了進去:“已經來不及了。”
齊書清就是齊書清,看問題的角度不是常人能夠揣摩的,這場危機居然這麽輕易就解除了,蘇時真是想不明白自己當初幹嘛要受韓安雅的威脅,患得患失了好幾天。
許薇薇不屑地彈着指甲:“這事你就這麽輕易地放過了?”
齊書清點頭:“是啊,他都解釋了啊,雖然一開始接近我是想聽我的聲音拿我當替身,可是最後喜歡上的還是我本人啊。”
許薇薇的大眼睛又一次做了圓周運動:“他說什麽你就信什麽?親都親了,要說沒點感情,打死我也不信。别看他現在說喜歡你,你有沒有考慮過,那有有隻是出國,老爸老媽都還在C城,說不定哪天就回來了。你說這青梅竹馬一相逢,能不上演點什麽狗血劇情麽?就你心大,這麽輕松放過。他和那青梅要是發生點啥,一句誤會你是不是又會原諒他了?”
“這倒不會,”齊書清認真想象了一下這場景:“我不能接受男朋友肉體出軌的。”
許薇薇哼了一聲:“男人都是犯賤的動物,越是慣着就越把自己當回事,你這麽慣吧,總有你的苦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