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今天還是我,每一次小豬我都是臨危受命,力挽狂瀾于即倒,扶大廈于将傾。未必都有多麽新奇的故事,所以咱們今天還是老生常談:算命。
前面咱們說過前清的時候北京城有一位算命的先生,叫小神仙。自從誤打誤撞唬住老頭小夥子兩個人之後,他可稱得起是聲名鵲起。本來算一卦一個大子兒,談一相五個大子兒,打這兒起漲行市,四個大子兒一卦。不多日子,四個大子兒改十個大子兒,改兩毛,兩毛改四毛,四毛改一塊。直頂到:談相啊,口談就是五塊,批八字兒啊,二十。這一下兒,五間門臉兒的買賣也幹不過這一個卦攤兒,一天哪老是一百多卦,風雨無阻,除非下大雨他算歇啦,刮大風人都圍着他,他還沒擺攤兒哪就有好些人等着,淨等他一擺攤兒抽簽兒算頭一卦。您瞧這些人迷信到什麽地步。不是一天兩天哪,這麽一說呀,就是十來年呀,小神仙發大财啦!
他不是賺錢嗎,有一個倒黴的生意人瞧着他有氣。這倒黴的生意人是幹嗎的?賣野藥的。在外頭搖串鈴啊,滿市街賣切糕丸哪,賺了倆錢兒。他一想:“五十多啦,還老在外邊兒跑腿兒嗎!安個桌子吧!”
什麽叫“安桌子”?就是開個買賣。他在花市大街這兒賃了一間門臉兒,四間一條龍兒,連住帶做買賣,起個字号,上點兒草藥,配點兒丸散膏丹,安個欄櫃,門口兒是玻璃門,當中間兒一個風門,夏天挂上簾子,挺好。他心想:“瞧個外科,又會下藥,又會紮針,針灸也能來一氣,這不比外頭跑腿兒強嗎?花市大街這兒又繁華。”
倒黴啦!怎麽回事呀?兩邊兒好幾個大藥鋪夾着他,人家抓藥全上大藥鋪,小藥鋪人家不去。丸散膏丹也賣不出去,丸藥經了一個六月都酸啦,長毛啦!請先生啊,誰也不請他,你多好的能耐呀,沒有名譽沒人請!打四月開張,直到十一月,一個子兒沒賣,他這個藥鋪裏頭一個人不進。原先還有個學徒的,如今連學徒的都散了。你說關門吧,一關門兒賬主子全來,倒哇倒不出去。這藥鋪掌櫃的天天坐在櫃裏頭運氣:嘿……哎呀……我倒黴倒在小神仙身上啦!
這小神仙堵着我門兒擺卦攤兒!咳,我就納悶兒人就這麽愚!他一來就把他圍上,一天一天這兒圍着,一天一百多卦,把我這一間門臉兒全擋上啦,讓他一擋上門兒我還賣什麽錢?我想把他轟走又轟不開……生意人哪!是生意人的事我全都懂啊,他怎麽能靈啊!不就兩句話一說就一塊錢嗎?我這藥鋪是生意——賣切糕丸,切糕丸我也有本兒呀!切糕也是買的,多吃點兒不治病還飽啊!他這玩藝兒我轟都轟不開,這不是倒黴嘛!
這位掌櫃的老沖着小神仙鼓肚子。十一月天氣刮大風,小神仙總是頂十一二點鍾擺攤兒,今兒都一點了還沒擺哪,外頭挺冷。藥鋪掌櫃的這兒坐着,隔着玻璃窗戶就瞧見啦,來了倆人,直要進他的藥鋪,心裏痛快啦!“啊,怎麽樣?小神仙沒擺攤兒我這兒就進入嘛!都怨他擋着我的門臉兒。”
一瞧,倆人進來啦。
“辛苦,掌櫃的!”
他得欠身兒呀!
“哦,二位二位,請吧請吧!”
欄櫃外邊兒一邊兒一條凳子,倆人坐下。
“喝茶!”
“謝謝,謝謝,不喝不喝!”
坐在那兒呀不提買藥。他半年多沒開張啦,他繃不住啦,就問:“你們二位打聽什麽方子?”
“不打聽什麽方子,我們沒有病。”
沒有病不買藥?藥鋪掌櫃的一聽,心想:“沒有病?沒有病上藥鋪來幹嗎呀?”
“今天涼啊,小神仙沒擺攤兒哪,我們等他擺上攤兒算卦,先上你這屋裏暖和暖和。”
藥鋪掌櫃這個堵心哪!“上我這屋暖和來啦!”你說把這倆人轟出去吧,不知道這倆是幹什麽的,不敢得罪;把門開開凍凍他們倆人吧,自己也冷啊!沒法子,等着吧,等到一點過去啦,小神仙才擺攤兒。小神仙一擺攤兒哪,這倆人也出門兒算卦去啦!
藥鋪掌櫃的也沒有什麽可丢的,就這床被卧啦。他出來,站在小神仙脊梁後頭,把這腔子火兒都擱到小神仙身上啦,跟他打架!一推小神仙肩膀兒:“哎,小神仙,我說你幹嗎叫小神仙?你叫活神仙、真神仙、神仙他祖宗!小神仙怎麽講哪?……怎麽你算卦就這麽靈哪?你要真靈啊,你給我算一卦,你算算我這黴倒到多會兒算完,倒到多會兒就倒死,算真了、算對了給你傳名,你算!”
小神仙知道藥鋪掌櫃的是窮急生瘋帶餓嗝呀!“我跟他一打架,挺好的生意,一天二百多塊錢沒啦。他這藥鋪半年多沒開張,你罵我我都忍着,忍财,窮不跟急鬥,給你兩句好話讓你躲開,臨完我還賺我的錢。”小神仙滿臉帶笑:“噢!街坊,‘小神仙’這名兒也不是我自己起的,是算卦的衆位送給我這麽個外号兒。說算卦靈,我怎麽就靈?别人哪,别人算卦有馬虎的時候,我給人算卦的時候誠心,誠心給人算,按書上數,一個字一個字摳,上我這兒來算卦也沒有取笑的,也都是誠心來的,兩方面的誠心哪湊一塊兒啦,這叫誠則靈。你要問你倒黴走運哪?我不知道,我也是人哪;你要算卦我就知道啦,我按卦上給你斷,算一卦一塊錢。這麽着,咱們是街坊,頭一卦我送給你,誰也不給算,我先給你算一卦,看看多會兒轉運。你抽根簽兒,我不要錢,我送你一卦。”
這藥鋪掌櫃的憋着打架哪,一伸手抽簽兒,“好!要錢我也給,算,隻要靈。”
小神仙把簽接過來往那兒一放,大銅盤子來回這麽一推,把方位對好了,硬木的大棋盤上這麽一擺:“哎呀,好哇,爲什麽抽簽哪?先把這意思跟你說說。我這筒子裏頭哇是六十根簽兒,按天幹地支一個甲子,這叫占時,占個什麽時辰,你看這根簽兒,這兩個紅字認得吧?庚午,庚午的占時。今天這個日子還好啊,今天是庚子,庚見庚啊,逢庚必變,變;子逢午,子午相沖啊,這卦很有沖啊。這個沖卦有好有壞呀,分什麽運氣,好運氣占這卦就壞啦,壞運氣占這卦就好啦,就仿佛那個太極圖上的陰陽魚轉過來啦,這名字叫‘否極泰來’呀。逢庚必變,讓庚不讓金哪,打今天說你這倒黴的運氣全沒啦,往後啊,子後生,是一步比一步強。你問你的生意好壞,這個八卦呀,按開門看,你看這‘開’字了沒有?這念‘開’呀,你再看底下,底下這四個字呀,是‘有貴人扶’,扶者扶助哇,有貴人扶助你呀,逢庚必變,兩層庚啊,打今天說呀,一天比一天強,轉運啦!”
把簽兒往筒裏一撂;“得啦,你還不走嗎?轉運啦,好啦,不倒黴啦不就完了嗎!”
他這套跟這位說不過去呀,這主兒也是生意人,全懂。這位掌櫃的叉着腰:“嗯,嗯,打多會兒轉運?”
“有今天,逢庚必變,今天。”
“嗯,今天轉運啦?我可沒有别的,就這個藥鋪。我這藥鋪半年多啦,一個子兒沒賣,沒開張;今天我要是還一個子兒不賣,沒開張,那就是不靈,沒有沖。那麽今天我能賣多少錢?你算算。”
“噢,賣多少錢哪?那根簽兒也不用找啦,我還記得,這卦還這兒擺着,今天是個庚子,那簽兒是庚午,兩層庚,庚辛爲金哪,兩層金哪,賣兩塊錢哪,回去等着去吧,一會兒就賣兩塊錢。”
“衆位街坊都聽見了啊!我這藥鋪今兒賣兩塊錢。今兒要賣兩塊錢哪,明兒你就别這兒算啦,到我屋裏算去!我這個鋪子歸你,我不要啦,我連被卧都不拿,幹出身兒,完全是你的;要不賣兩塊錢,你怎麽樣?啊?靈啊,我這鋪子歸你。不靈哪?”
當着好些個算卦的,小神仙不能輸嘴,一輸嘴栽跟頭啦!
“噢,你要這麽說呀,兩塊錢往外,一萬塊錢也算我靈,十萬也對,許多不許少,要賣一塊九毛九,那就算我經師不到、學藝不高,後半輩兒不算卦,哪兒算卦你哪兒給我砸卦攤兒——那還是日後的事;當時有你的便宜,要不賣兩塊錢哪,你瞧我這攤兒了沒有?哪一天都是二百多塊,這二百多塊完全歸你,這個歸你啊,連這棋盤帶簽筒,連這棋子兒的鋼片算在一塊兒六十多斤銅,你拿走,暖水壺我也不要,全是你的!”
“是那麽着?街坊可都聽見啦!傾其所有。要是我賣兩塊錢?幹出身兒,被卧都不要啦;不賣兩塊錢?這攤兒有什麽都是我的。完啦,咱們晚上見!”
小神仙那兒算卦,這藥鋪掌櫃的往櫃裏一坐!“小子,今天讓你栽跟頭,豁着這倒黴的買賣不進人,即便進入,我這兒沒有家,自己做主,該收一塊錢哪,我收六個子兒,頂多不過一毛錢,一過四毛錢我就舍,說什麽我也不讓賣上兩塊錢。小子,你這攤兒不歸我,咱們倆吵!”
在屋裏一坐。人家買賣都盼着進人,他不盼進人!十一月天最短哪,四點啦,他這藥鋪一個人沒進。掌櫃的心裏痛快:“怎麽樣,沒進人!一個子兒沒賣!小子,你這攤兒歸我,反正我瞧好了,今兒個帶批八字兒三百來塊,得啦,錢歸我!”
他痛快啦,小神仙呢?堵心啦!這一天哪嘴裏淨吃栗子,什麽叫吃栗子?嘴不利落。說着說着說錯啦,說着說着說錯啦!怎麽回事?走心啦!他那裏呢,全在藥鋪身上哪!一邊兒給人算卦,一邊兒回頭瞧,他這脊梁後頭不就是藥鋪嗎!一瞧,沒有人!每天三點半就收,今兒個四點也不敢收,怎麽啦?他一收,那藥鋪掌櫃的就該問他啦:
“我可一個子兒沒賣啊,你怎麽樣?”
這怎麽辦?他那意思是等着,哪怕進去一個串門兒的哪,回頭我好跟他矯情矯情啊,我好有說的。連個串門的都沒有,狗都不上那屋撒尿去!四點啦!外頭還亮,屋裏都掌燈啦!就這個時候兒,他再不收攤兒,藥鋪掌櫃就要出來問他啦;“你這兒還帶燈晚兒嗎?”就這個工夫,打東頭兒來了一個老頭兒,七十多歲,穿着大襟破棉襖,還戴着豆包兒氈帽,到這兒就作揖:
“先生,你是‘小神仙’嗎?”
“啊,是我!”
“對啦,對啦,找你來啦!‘小神仙’算卦靈着哪,我們街坊都說你靈。”
老頭兒抽了根簽兒遞給他,小神仙接過簽來算卦,把簽放在這兒,把盤子一推,棋子兒一擺:
“問什麽事呀?”
“丢東西啦,問問丢得了丢不了,哪裏找去?”
算卦的就是這樣兒,你丢了東西他怎麽能給斷出來哪?拿話這麽一帶,丢什麽東西他就知道啦。這回他走了心啦,沒問這一句,短一句話就差遠啦!
“丢不了,回家找去吧,屋裏頭哇,牆犄角啊,炕席底下呀,爐坑裏頭哇,水缸後頭哇,小抽屜裏頭哇,你回去找一找就找着啦!”
“先生,我丢了個驢!”
水缸後頭找驢?小抽屜裏?瞧熱鬧的一聽都樂了!他得把錯誤擱到算卦的身上:“這個老頭兒,說話不明啊,你丢什麽我不知道,我按卦上給你找,你要丢個小物件兒啊,不就找着啦?驢不是東西呀,驢是四條腿的呀,是活物哇。哎呀,怎麽丢的?”
老頭兒說:“我們兩口子,開個豆腐坊,頭年哪買的驢,三十塊錢,新近哪又花了一塊二毛錢買的籠頭,夜兒個後晌啊,也不知道是有賊呀,也不知道是溜了缰啦,到天亮要磨豆子啦,驢沒啦,找也沒找着,買賣也沒做,找了一天也沒有。我們街坊都說你靈啊,你給算一卦,你知道這驢到哪裏找去。”
“嗯嗯,噢,昨天後晌丢的,三十塊錢買的,一塊二毛買的籠頭,嗯嗯,我按卦裏給你斷……我說話你聽不聽啊?”
“你看,不聽你的話聽誰的話呀?算卦嘛,你說嘛我聽嘛呀!”
“嗯,這驢你還要不要?”“不要怎麽着?不要怎麽磨豆子?”
“嗯,好哇,你得吃藥哇!”
老頭兒一聽:“先生,我沒病。”
“是呀,沒有病也得吃藥。你聽我的話沒有錯兒,你拿兩塊錢買藥,可還是當時就買,呆一會兒一掌燈可就不靈啦。你要沒有錢,不用回家取去,我這兒給你兩塊錢。”
怎麽回事呀?小神仙怕他回家拿錢,這兒關門啦。
“别的藥鋪不靈啊,得上我脊梁後的藥鋪買去,進門兒給他兩塊錢,讓他給你抓藥,不論什麽藥,拿回去就吃,吃完了就睡覺,睡覺可别關門,把門對上,别插着,天不亮驢就回來啦!驢回來啦怎麽樣哪?今兒這卦錢你别給。明天,你牽着驢到我這兒來給我送卦禮來,給我傳傳名。驢要不回來你也來,來到這兒呀,三十塊錢買的驢,一塊二毛錢買的籠頭,連藥錢三十三塊錢,我給你五十塊錢,讓你有賺兒,聽不聽在你。”
這老頭子聽說驢不回去他這兒賠,希望挺大,“好好好,聽你的話,你這卦錢今天不給。我腰裏還有錢,我也不拿你的錢,抓藥去!”
老頭兒進藥鋪啦。藥鋪掌櫃的才要瞪着眼出來問小神仙:“你怎麽還不收攤兒呀?”小神仙那兒來了個算卦的,藥鋪掌櫃的一聽:“怎麽着?丢驢吃藥?”嗬!再一瞧,這算卦的真進來啦。他不能出去啦,在欄櫃裏頭這麽一坐,故意不理他。老頭兒從腰裏掏出兩塊錢來往欄櫃上一扔:
“抓藥!”
“嗯,藥方子哪?”
“沒方子。”
“什麽藥哇,丸藥湯藥?”
“全行。”
“我說你治什麽病?”
“丢驢。”
“丢驢吃藥?老者,多大歲數啦?”
“七十二啦!”
“怎麽活來着?”
“這是什麽話?”
“哎,你活了七十二歲,見天都吃兩頓飯,你就聽‘小神仙’那兒胡說嗎?他讓你吃藥你就吃藥?丢驢你不找驢去?你趕緊找去,藥是不能抓,這要吃出婁子來,誰負責啊?出去,出去,出去!”
他要把老頭兒轟出去。這老頭子不走,坐在闆凳上沖着他瞪眼。
“我說,有你這樣兒的買賣人嗎?你這是什麽買賣規矩呀?見财神爺往外推,像話嗎?你抓藥不就完啦?你管哪,你抓什麽我吃什麽,小神仙說的,小神仙算卦靈着哪,言必有中,你……你抓啊,驢不回來他賠五十塊錢啊,你管哪?你抓藥!”
藥鋪掌櫃這麽一想:“這藥不能抓呀,一抓我輸啦!”又一想:“沒有錯,我不收他兩塊錢還有事嗎?我這兒沒東家,我收多少是多少哇!好好,我賣!”
拿起一塊錢來,拿這手指頭撥拉這一塊:“哈哈哈,老朋友,把這塊錢帶起來,今兒你來巧啦,今兒是藥王爺生日!”
藥王爺生日是四月,怎麽會跑到十一月去啦?
“今天是大減價呀,二八扣,倒二八,一塊錢隻收兩毛,你這不是兩塊錢嗎?你把那塊帶起來,我找你六毛,你花四毛就是兩塊。啊!”
這老頭子不明白呀!“那一塊多錢不能省,一省,驢回不來就麻煩啦!”
“哎,我這兒減價。”
“減價你多抓藥不就完了嗎?倒二八呀,你按十塊錢的給抓呀,反正錢我不省啊,錢一省這驢回不來就麻煩啦!”
嗬!藥鋪掌櫃的這個煩,心說:“絕不能再進來第二個倒黴人啦,把他轟出去就上門!不抓不成啊,抓!抓什麽呀?他沒有病我給他抓什麽呀?”又一想:“噢,老頭子沒有病,他一肚子淨是大糞,七十多啦,‘小神仙’說什麽他信什麽,我給他打打!”
嗬,抓了一包:黑醜、白醜、紅片、紫花、地丁、雞瓜、黃連、瀉葉,餘外擱上四個巴豆,一大包。
“拿走!”
他們這兒搗亂不提呀,單提豆腐坊内掌櫃的。豆腐坊的内掌櫃的,一看掌燈啦,老頭兒沒回來,在門口兒等他,“哪裏去啦,還不回來?”
一瞧老頭子提了包藥回來。
“啊,怎麽樣,老頭子?”
“丢不了,叫‘小神仙’說的,吃藥就回來,煎藥吧!”
“吃藥幹啥?”
“你不用管,驢子不回來他賠五十塊錢。”
他這兒吃着飯哪,老婆兒弄個小沙鍋兒,在煤油燈底下打包兒,一打包兒哇把老婆兒吓着啦!因爲什麽?這老婆兒娘家是安國縣人,他們家裏開藥鋪,一瞧:瀉葉、紫花、地丁、巴豆。心裏犯怵:“哎呀,老頭兒到年七十三歲,大腸擱不住哇!吃完了巴豆拉肚子,他拉呀!你說不給他煎藥哇,老頭子又是這個脾氣,回頭打起來啦!煎藥,沒兒沒女,老夫老妻,疼啊,哎呀!”背着老頭兒給煎了一半兒,擱了倆巴豆,把那倆巴豆一包哇,擱在抽屜裏了,要是一問就說“全煎啦”。頂十點多鍾,老頭兒吃完了飯,藥也煎得了,一摸藥碗呀挺溫和,一對口,一仰脖兒這碗藥就下去啦,直紮嗓子。嘿!連鞋也沒脫,躺在炕上,頭沖裏;“老婆子啊,你給我蓋上被,你可别睡啊,你把門對上,别插着,你一宿看夜兒,天不亮驢就回來,明天咱也不做買賣,給先生傳名去啊。我這兒睡啦!”
他那兒睡啦。老婆兒哪?給他蓋上被卧,點盞煤油燈在旁邊兒納底子。十點躺下的,頂十一點鍾,就聽老頭兒肚子裏跟開火車似的,呼噜呼噜……。十二點,一點,兩點,到兩點半,四個多鍾頭,這老頭子打炕上平着就蹦起來啦,差點兒掉在地下,占便宜的是沒脫鞋呀!
“不成!我去拉去。”
手紙也沒拿呀,出門兒就往茅房跑!
到這地方兒咱得說說他這兒的方向,他這門口兒是南北的這麽一個小馬路,他這兩間門臉兒在路東裏,斜對過兒偏北路西就是個小死胡同兒。這個茅房啊在北口兒外頭。老頭兒出門往北跑,剛到小死胡同口兒就跑不了啦,再有兩步就得來一褲子,解開褲腰帶一蹲,“嘩!”老頭兒的耳朵裏直叫喚,眼前冒金花。兩點半拉的,頂到三點啦,拉淨啦,冷啊,回家吧。站起來呀一提褲腰,不行,肚子疼,又來啦,又蹲在那兒拉;拉到三點一刻起來啦,又蹲下啦;十分鍾一起來,五分鍾一蹲下,起來蹲下,起來蹲下,二十多回。拉到五點這泡屎沒拉完!
巧哇,該着“小神仙”成名。老頭兒要不拉屎呀,這驢丢啦;一拉稀,驢回來啦!那位說:“這話不對,這驢跟吃藥、跟拉稀挨不上啊?怎麽這驢就回來啦?”該着哇,他這驢前天晚上沒拴好,溜了缰啦。夜裏頭一刮風啊,這風門子開了,驢跑出來了。它跑出來啊,一直進了街西這小死胡同兒啦。這小胡同裏有個頂頭門兒,就一家兒,是車廠子,有二十多輛洋車,兩口人。這兩口子好耍錢,兩口子對着這麽一耍,車份兒收進來胡吃海塞呀,家裏不做飯淨耍,輸了他也虧,赢啦也是虧,再置車置不了,越來越少,車也都賣沒啦。如今沒有轍,沒轍,兩口子怎麽活着?這樣兒好哇,賭友兒多呀,弄個小局吧,晚上抽個頭兒哇,兩口子對付着吃飯。前兒晚上打上四圈兒牌呀,有一個人家裏有事走啦,剩三家兒打不了哇,他得找人去,找人找不齊全,這三家兒也走啦!趕等這三家兒都走啦,車廠子内掌櫃的出來關門,把門往上一推,還沒關嚴哪,外面一撞門,跑進一個驢來。嗬,車廠子内掌櫃的把這驢耳朵這麽一揪哇,拉着缰繩就把驢牽進來了,把門這麽一關,叫他爺們兒:“嗨,嗨,嗨!出來,出來,出來!”
他爺們兒出來一瞧:“哪兒來的驢呀?”
“豆腐坊的,豆腐坊的,小白驢兒!”
“這可活該呀!啊,這老兩口子挺倔,賒塊豆腐都不賒!拴到後院兒,别告訴他啊,明兒給賣喽!”
拴到後院兒啦。第二天哪跟口兒外頭一個湯鍋說好了,來人到這兒看了看,一看驢挺肥,十塊錢講定的,先給兩塊定錢,拉了去再給他八塊錢。人家湯鍋不拉,得讓他們拉;他呀,沒有後門兒,就這一個門兒,出了這個門兒是挺長的胡同兒,斜對着豆腐坊,怕豆腐坊這老兩口子瞧見。就是瞧不見也不成,這兩口子人緣兒不好,豆腐坊老兩口子人緣兒好,讓街坊誰瞧見這也是漏子,這得晚上啊才能往外拉,白天拉不出去。還有個麻煩,這驢啊餓了它叫喚,它一叫喚挺大嗓子,怕豆腐坊老兩口子聽見喽要驢來,再一打官司,還落個偷他。買草料喂,一買草料得打豆腐坊門口兒走,又怕豆腐坊老兩口子疑心:沒有牲口你買草料幹嗎呀?你喂它得買去,不喂它它叫喚。沒法子,喂了一個枕頭,還有倆草簾子。對付着吧!整天老關着門,誰也不讓進來。頂到後半夜四點啦,兩口子一合計:“成啊,這會兒街坊正睡得香哪,拉到湯鍋去咱們就來錢啊!”
爺們兒牽着驢,賊人膽虛,告訴内掌櫃的:“你先牽會兒,我出去瞧瞧,咱們倆人緣兒不好,回頭有小孩兒瞧見,明兒說破了可是麻煩,日後丢什麽東西都找咱們啦!”
“不不,我出去,你牽着,你牽着我瞧瞧。”
男的牽着驢呀跟在女的後頭,女的出了門口兒到死胡同裏啦,男的往外邁步,這驢也邁腿兒,再一步就全出來啦,一瞧,女的打外邊兒跑回來啦!
“拉回去,拉回去!”
這爺們兒趕緊拉着驢退回來啦。這女的把門一關,拿屁股一倚門:“壞啦,壞啦!”
“怎麽啦?”
“壞啦!豆腐坊老頭子知道啦,老頭子在胡同口兒蹲着哪!”
“不能啊!”
“不能?他在那兒蹲着哪嘛!”
“驢也沒叫,他怎麽知道了呢?繃繃勁兒,繃繃勁兒!”
倆人心口直撲騰。
“這麽着,我門口兒遛遛去,這老頭兒他見着要是罵街說閑話,那是他知道啦,不說閑話那是誤會,啊!”
說着,爺們兒出來啦。他要是上老頭兒跟前去,就瞧見老頭兒拉屎啦;可他不敢上前去,他貼着牆邊兒溜——這要是白天呢,他也就瞧見老頭兒是拉屎啦。他一瞧哇,老頭兒站起來啦,又蹲下啦,站起來蹲下還不要緊,他說出話來吓人哪!一站一蹲:“咳,小子,我讓你拉,拉到天亮吧小子!”
要命!天亮,天亮也拉不出去!
老頭兒說的是那泡屎,他誤會到驢這兒來啦!趕緊進來。
“壞啦,他罵街哪,他罵街哪!拉到天亮也拉不出去呀,這不是要命嗎!咱們落一個偷他的驢呀!”
“這邪行啊,你看着門,我瞧瞧!”
女的出來了,女的出來也不敢上跟前去呀,也是貼着牆兒溜哇,一瞧老頭兒站起來啦,又說了句:“完得了嗎?小子,天亮叫巡警,告你兔崽子!”
他拉得受不了啦,等天亮啊他要告小神仙。女的跑回來啦!
“了不得啦,天亮他要告哪!”
爺們兒說:“這不是倒黴嗎!”
“哎呀,給他轟出去吧,轟出去吧!”
“你說轟出去,這陣兒不能轟啊,他在那兒蹲着怎麽轟啊?反正他得回去,他一回去咱們就把驢弄出去,我也不能白喂它一天哪,憑什麽喂它一個枕頭,倆草簾子?把刀磨快了!”
“幹嗎?”
“拉塊肉,炒着吃!”
“你這可不成,回頭你一拉肉,它這麽一踢,再踢死你,這不是麻煩嗎?”
“反正我也不能便宜他呀!我跟他一點兒交情沒有,憑什麽喂它哪?把籠頭給解下來!”
“籠頭咱們沒有用。”
“沒有用啊,鉸碎了搪爐子,當麻刀,不能便宜他。揪着耳朵,把門關上,他多會兒進去,咱們多會兒轟驢,把驢轟出去,跑到哪兒去咱不管。”
把籠頭給解下來了,揪着驢耳朵,趴門縫裏看,老頭兒隻要一進去,把驢轟出去就算完。
十一月裏不是夜長嗎,這老頭兒直到五點半鍾這泡屎才拉完,一掖中衣兒,腿也木啦,扶着牆兒往家裏走,一邁步,門坎兒一絆,“呱唧”摔了一個大跟頭。老婆子過來攙着他靠牆一站,再一瞧可就不是樣兒啦,腮幫子也白啦,眼也掉坑啦,擡頭紋也要開,直抖下巴颏兒。
“老婆子,不行啦,你把大棉襖給我穿上吧,受不了啦,你可想着告那小神仙!”
老婆子說:“你看,到年七十三,擱不住,不讓你吃藥……”
這時候驢進來啦!驢餓了一天,吃枕頭不飽哇。那兒一把它轟出來,驢在這兒呆了一年多,它認得呀,呱嗒呱嗒跑回來啦,使腦袋一撞風門子,“當!”進來啦!“呱嗒呱嗒”往驢圈那兒跑。老婆兒正說道;“不讓你吃藥……當家的,這藥真靈啊,驢回來啦!”
老頭子一聽驢回來啦,嗬!這精神大啦,靠着牆:“好先生,給先生傳名。老婆子,别管我,把驢拴上。”
老婆子過去拴驢,一摸,光屁溜兒啦。
“哎,當家的,驢可回來啦,籠頭沒有回來。”
“啥?”
“籠頭沒有回來。”
“不要緊,你把藥給我煎上,吃二遍,吃完了我好門口兒蹲着去!”
他還要吃二遍哪!老婆子問:“你還要命不要?你呀,這藥我給你煎了一半兒你就拉成這樣兒啦,你要再吃二遍,還活得了哇!”
老頭子一聽煎了一半兒,過來給老婆子一個嘴巴,“叭!”
“這不是耽誤事嗎!你要是全煎上,連籠頭也丢不了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