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燃追到我身後時匆匆的腳步聲慢了,他頓默會兒,雙手攙到我胳肢窩底下來扶我:“你先起來,地上冷。”
我跟條死蟲一樣任他抱緊,抱暖了才知道倚他肩頭哭。
背工具箱的法醫走進現場取證,我呆呆地看着,直到天亮,有擔架擡她并蒙一層白布送上救護車。
我目送時問身旁的卓燃:“之前我也是這樣被送走的嗎?”
他護在我腰上的手臂收攏起來,俄而回道:“在法醫來之前,我找人從醫院調來剛死的女屍,正好也是被毀容的。”
“驗DNA身份就要暴露,怎麽辦?”
“我把明碩提供的對比樣品給換了。”卓燃淡然地解釋。
我扇下睫毛低語:“你總是如此神通廣大。”
他胸腔氣鳴顫動一下:“我也希望自己無所不能,可是世上哪有這麽好的事?”
去派出所确認死者身份時,警官說初步調查顯示老太太是自殺行爲,從她兒子住的十一樓病房窗口一躍而下。
“另外,當時病房裏隻住了死者與死者兒子,所以我們調查過她兒子,懷疑他有嚴重的精神障礙。”
我在确認書上簽過字,渾渾噩噩地走出大廳,卓燃正倚在石柱上邊抽煙邊看手機。
“我們回去吧。”我無力吱聲,鞋跟剛擦到台階,他忽然漫不經心地冒出一句:“明碩的賬戶上多了一千萬。”
一千萬?
我還沒問誰給他打的,卓燃就聯系韋森幫他調查。
沒多久韋森回電是一次性轉賬,泰國的銀行。
卓燃舉着手機不說話了,兩指捏起煙狠狠吸一口才問:“是不是左廷?”
我聽外放喇叭沒過片刻聲音,終于應了個“是”。
回醫院見到明碩,他靠在高起的床頭癱坐着望窗外。
病房很暗,陰霾間的天光很刺眼,卓燃鎖上房門走到他身邊,順手抄起水果籃裏的折疊刀抵到明碩脖子上。
“左廷給你錢是什麽意思?”
明碩不動又不吭聲,刀尖都已經紮進皮肉裏刺出一滴濃稠的血,他仍舊沒反應。
我雙手拎着包站在床尾,仔細往這個男人觀察,他像個活死人,眼神是枯井,印堂又發黑。
“說不說!”卓燃威脅幾次都不得回應,臉色一黑就抓起明碩的手拍到床沿,用水果刀一下就紮透了他的手心手背。
利器穿過皮肉,明碩終于知道痛,緊緊閉着眼撕心裂肺地嚎叫。
我肩頭猛地抽搐一下,見到血腿就軟了。
立刻就有護士拍病房門着急地問我們發生了什麽事。
卓燃喘着怒氣,血性的目光往回掃一眼就把刀子拔出來,随手扔到床底下。
我往門口躊躇兩步不敢亂動,他用被子把血迹和明碩的手遮擋住,才向我使個眼色。
去開門的時候,我捏轉鈕的手無力又顫抖,滑脫好幾次才把鎖打開。
護士們湧進來朝病床跑,我跟回去看,結果明碩還是那幅僵硬的表情,手捂在被子底下,隻不過臉色有點蒼白。
卓燃一臉輕松地把護士打發走後,瞬時又恢複了陰冷的氣息,繼續揪着明碩的衣領逼問。
我左手死死捏住還在發抖的右手臂,已經離床站得很遠了,可仍舊止不住往後退。
明碩眼神渙散,身子在卓燃的拉扯中晃晃蕩蕩,最後突然笑了出來:“你們都是壞人,你們都是逼死我的壞人……”
卓燃愣了會兒,猛地把他甩回床鋪,明碩就跟壞掉的布偶一樣癱折在那兒。
他染血的手抄進口袋大步踢門出去了,我追着他一直到住院大樓底下,看他站在冷風裏叼着根煙埋頭點,可打火機始終不靈。
“我來吧。”我繞到他身邊,外面冷得說句話都會噴一大口白霧。
卓燃瞥眼瞅瞅我,似乎因爲上回扔了他的煙到現在還對我有防備。
我盡力撐起笑容:“不會了。”
他視線又轉回去,松松牙關就把打火機遞給我。
我踮着腳尖把護在掌心裏的火焰送到他嘴邊,他一手捏着煙,一手扶在我腰上稍稍彎了肩背。
風裹挾雪花吹到他臉頰,我出神地看,出神地想他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個人。
是溫柔的,是窮兇極惡的,還是兩者皆具?
煙頭燃成忽明忽亮的橘黃色,我把打火機塞回他口袋,實在忍不住又提醒他:“少抽點煙。”
他深深吸一口,望向我的時候終于松開了眉頭,笑笑:“剛才讓你見笑了,我是個挺粗蠻的人。”
我搖頭,照舊要往他腰上抱。
夜色深沉印染進落地窗,我在他身邊輾轉反側沒有一點睡意。
白天從醫院回來後卓燃就不吃不喝地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我送飯進去,嗅到滿屋子都是煙味,看他一個人坐在床頭櫃邊對張發黃的舊照片發呆。
他看到我來了就把照片放回抽屜,拍拍屁股站起來說:“我去客廳吃吧。”
就這樣重複過了幾天,我和卓燃一邊試圖查清楚左廷打給明碩巨款的目的,一邊忙着料理柴月的身後事。
墓地已經選好,就在阮憐雲旁邊。
這是卓燃選的,他說以後清明節可以一并掃了,不用分開兩頭跑。
下葬那天,我把兩束鮮花放到兩個人的墳頭,而他站在新墳前歪頭抽煙,視線依舊放遠到山下的城市。
我看着阮憐雲的墓碑還是空白一片,就問他爲什麽不刻上去。
他放下煙歎口氣:“有機會吧。”
說完他就轉身走了。
當天公司股東那邊傳來動靜,前台小妹給我電話時竊笑說,簽轉讓合同的現場唯獨少了曾茜夕。
曾茜夕違約沒有收購公司股份,這份搖搖欲墜的産業随着日子拖久隻會更不值錢。
我趕緊去卓燃的枕頭底下找那張支票,卓燃這時候也進來了,他把兩張銀行卡和支票一起扔到床上,用指節叩着卡面說:“拿去把公司股權收回來,這點錢足夠你東山再起。”
他說兩張卡裏,分别是一千萬和五百萬,和支票加在一起剛好兩千萬整。
卓燃有明碩銀行卡的密碼,是在金麗吃飯時從假pos機上拷貝來的。
他委托韋森找人把裏面的一千萬分轉到不同的卡裏,最後成功洗白。
我不懂另一張卡的意思,他看着我沉默會兒說:“這是老太太的遺物,之前照顧她的保姆送來,一定要親手轉交給你,裏邊剛好是她家的征地賠償款。”
我這才想起那天去看她,她說沒錢防身不放心就要走了。
有這筆巨款,我放開手腳請了幾個道行高深的律師殺到股東大會,最後把收購成本壓縮到兩百萬就拿到了公司百分之七十的股權。
剩下的三十在明碩手裏,但卓燃已經開始爲他物色精神病院。
公司隻花一個月就重振旗鼓,步上正軌。
而經過人手調動之後,前台小妹成了我的助理。
我習慣叫她小英,她總是喊我雲姐。
那天正忙,派出所打電話讓我過去一趟,說是有個叫應志誠的男人自首,他主動交待有人付錢讓他撞我。
我喊上卓燃一起到了派出所,看到應志誠耷拉着腦袋坐在審訊室裏,并不是十分情願地做筆錄。
卓燃看着生疑:“他怎麽又回來了?”
我猜是良心過不去,他就笑我想得太天真。
辦完事打道回府,哪知剛到門口一大群長槍短炮的記者紛紛湧上來,對着我問到底是不是曾家的千金買兇殺人。
我頓時有點楞這不胫而走的消息怎麽傳的如此快,卓燃護到我面前懶懶散散地清開一條退出包圍的通道。
上車之後,他挂空檔猛踩兩腳油門,把馬達震得轟轟響,這才讓趴在車上的記者散開,順利回到公司。
小英在門口望眼欲穿地迎接我,我把包給卓燃,他先行一步去了辦公室休息,我則留在前台接兩杯水。
“雲姐。”小英笑着靠近我。
她這小谄媚的态度我懂,于是允她有事盡管說。
“我聽說了曾茜夕找人撞你,現在這事輿論鬧得很兇,每家報社都想要搶獨家,剛好我表姐就是記者,雲姐你看看……”
我想不好,于是答應先送水進去,等出來再給她答複。
卓燃坐在沙發上翻這幾天的報紙,我把水杯往他手裏塞時問他小英表姐那邊要不要回絕。
他思索一會兒就說:“不知道誰在操控,反正有人要整曾家就對了。”
曾茜夕還欠我半條命,剛好我可以借這個機會送她上路,于是回頭就讓小英約定好時間,我要親自見見她表姐。
采訪約在隔天下午,江邊的露天咖啡屋。
我走到寒風滿盈的水岸,攏一攏豎起的毛呢領子,縮着肩頭走向靠欄杆的一張長方桌。
那兒單獨坐了個紮馬尾的女人,偶爾可以看到她正拿筆手寫文字。
我走到桌邊輕咳一聲,她忽地擡頭看我,立馬咧嘴笑着并且站起來與我握手打招呼:“您就是阮憐雲小姐?”
随後坐下來聊了很多,沒有我想象中的麻煩,這位記者小姐問的都很簡潔利落,也不會令人尴尬。
我漸漸變得放松,往略微潮濕的長椅背靠,看她舉着錄音筆認真專注地寫摘要點,瘦削幹淨的面龐總能讓我記起自己還是雲揚馨時候的影子。
大概是看出神,她喚了我好多遍,我才反應過來:“不好意思,你跟我一個故去的朋友挺像。”
她恍然大悟地笑道:“那真是緣分,我叫陳詞,雲總以後可以叫我小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