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話講人怕出名豬怕壯，樹葉大了好招風，這話可真不假。自打從滿溝回來後，馬二牛的右眼皮子就一直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禍，說不準要出啥事兒，估計和那天在大車店的事兒有關。他這麽一想着，就沒敢再去滿溝，隻是和孔二屁一起打草，完事讓孔二屁一人去送。可事要來了，你躲都躲不過去。這天，幾個滿溝的警察進了許家灣子，在村裏沒找到馬二牛，就在地主許百川的帶領下，朝着西草甸子來了。
也該着馬二牛走運，這兩天他喝了泡子水鬧了肚子，當時正貓在一叢蒿草裏解大手，這才沒和警察打上照面兒。事後他才知道，原來那天大車店的事兒在滿溝傳開了，傳到了警察的耳朵裏。近日世道不穩，滿溝匪盜猖獗，警察所的警察好吃懶做，根本沒有能抓賊的，聽說他會碼蹤，心想這倒是一個抓賊的好招兒，隻要作案現場留下腳印，讓馬二牛這小子一碼不就破案了嗎？這就到許家灣子來找馬二牛了。孔二屁覺得這是好事，這麽一來，馬二牛不就成了官家人了嗎？可又一想，哪有這樣的好事兒。滿溝的警察民間稱之爲“瞎虻”，瞎虻是東北的一種飛蟲，專門盯牲畜身上的血。老百姓躲他們就像躲瘟神一樣，馬二牛老實巴交，去了讓人家當牛馬使喚不說，弄不好連小命兒都得交代了。
馬二牛又急又怕，警察沒找着人，肯定不能善罷甘休，家是不敢回了，可上哪兒躲一陣子呢？孔二屁說沒事，他在滿溝鎮北面有親戚，讓馬二牛先上那兒躲幾天，等警察忘了這個茬兒，也就消停了。就這麽的，孔二屁帶着馬二牛在當天夜裏出發，第二天上午來到了滿溝集鎮北邊靠近鐵路的一個小屯子。這裏雖然距離滿溝不遠，但建制上不歸滿溝管轄，是安達縣蒙古四王子旗的屬地。因此上，滿溝的官家輕易是不會到這邊來的。
孔二屁交代了一下那個親戚，又掏出了兩塊錢交給馬二牛，就回去了。孔二屁的仗義讓馬二牛有點感動，這就叫患難見真情，别看孔二屁平時沒正經的，可對他卻是掏心窩子的好。
可接着馬二牛才知道，孔二屁說的這家親戚，實際上不是啥親戚，就是本家子，都姓孔，平常也沒啥走動。可孔二屁說的卻熱乎，說這是他孫子家，讓馬二牛千萬不能客氣。原來，自打孔老夫子之後，孔姓都排字輩，講究天下孔姓是一家，按着這麽說，别看這家的漢子四五十歲了，可按輩分還得叫孔二屁爲二爺。馬二牛和孔二屁論弟兄，這孔姓漢子也不口羞，也叫馬二牛爲二爺。這還不算，這漢子除了媳婦兒，還有一水水的九個兒子，大兒子都快和馬二牛一樣大了，也管他叫太爺。馬二牛一下子長了好幾輩，還沒緩過神來，又見這家孩子也忒多了，而且還都是一水水的小蛋子，可漢子卻說,就這幾個還算多？他山東老家有個三十六郎莊，爲啥叫這個名兒，那是因爲清末那會兒有個武舉人的媳婦兒一口氣兒生了三十六個老小蛋子。後來，連莊子都改成三十六郎莊了。馬二牛祖輩也是山東人，可這樣的奇事兒還是頭一回聽說，這可真開了眼了。
可說歸說，唠歸唠，一連半個月過去了，他就有點呆不住了。沒事兒就到不遠的一個雜貨鋪去，等着孔二屁的消息。
距離漢子家不遠有個雜貨鋪，是本地的一個熱鬧地方。當年俄國人修築的東清鐵路打南面的哈爾濱途徑滿溝集鎮，在這兒有一個小站，而後一路通向北面的中俄邊境。有句話叫“火車一響，黃金萬兩”，這就看得出運輸業能帶給人們意想不到的财富。單說這兒吧，雖說是個小站，但因爲火車停靠，走南闖北的各色人等就經常在這兒歇腳等車，那時候的火車不比現在，有時候因爲點小故障，一修就是幾個時辰。因此上火車道邊的雜貨鋪也就熱鬧了。
那個年月，出門的多是走南闖北的生意人，做買賣的眼珠子裏頭都是錢，鬥個色子耍個錢啥的就少不了。當年的站台歸俄國人管，自然不能幹這個營生。咱們現在說的這個雜貨鋪就成了捎帶賭博的場所。可這兒的賭和滿溝集鎮的正經賭場不一樣，這兒的賭帶有一絲神秘氣息，稱爲“盲賭”。啥叫盲賭？難道耍個錢還得閉着眼睛？您别急，聽我慢慢講。話說這種盲賭起源于什麽時候，就連本地的老人也說不清了，有說清末的，有說是民國初的，可不管咋說，都和這兒通火車有關系。火車一通，随着就衍生了一種常年泡火車的江湖騙子，這種騙子就是到了今天也還存在着。還有一種是随着火車走，到站了，下車設賭擺局，之後走人，再去下一站。要是趕上同樣的招兒再使第二回，可就露餡了，弄不好就給打殘廢了。于是他們就想出了盲賭的招兒：一簾之隔，賭博雙方互不見面，或擺棋局，或鬥色子，講好規矩，願賭服輸，各安天命，散了就是在大街上打了照面也管保誰也不認識誰，雙方都省事兒，所以稱爲盲賭。盲賭的莊家往往都是民間高手，有的會出老千，有的會戲法，總之是各有手段，開出的彩兒往往都是一賠五，也就是他赢了你，你給他一成，他輸了，則賠你五倍。這種高賠率往往讓賭客心裏癢癢，明知道莊家都是有備而來，可還是忍不住想試試手氣。
馬二牛對這些根本不敢興趣，再者說了，他也沒賭過，他到這來是等孔二屁的。可左等右等，哪有孔二屁的影子。心急的馬二牛想到雜貨店裏，找人打聽一下滿溝的情況，這一打聽倒好，滿溝的事兒沒打聽着，卻聽到了一個奇事兒。啥奇事兒？說的是雜貨鋪今兒來了個盲賭的莊家，是個奇人，不用眼看，隻靠聽聲就能斷出對方是男是女，多大歲數，更奇的是，連家住何處都能一一道出，絕不會差。
馬二牛吃驚不小，按說他有碼蹤的本事，能根據腳印斷出人的基本特征，這已經不易了，可這人不用眼睛，光靠耳朵就能聽出人的特征來，那不成西遊記裏的順風耳了？可不由得他不信，一小上午，進去賭的賭客都喪氣地走了。說起來，當時天就陰了，不一會兒稀稀拉拉下起了小雨，馬二牛就進了雜貨鋪躲雨。
這個節骨眼兒，火車走了，雜貨鋪裏空空蕩蕩，掌櫃的也不知道幹啥去了。要說當年的雜貨鋪其實也沒啥貨，因此也不大，外間是賣貨間，東北角上有個小門，盲賭的就在裏面。呆了一會兒，馬二牛有點好奇，就不自覺地來到小門外。聽裏邊沒聲，就掀簾子走了進去。裏間是一間幽暗的小黑屋子,不大，裏邊放着一個小桌子，桌子上用橫杆挑着一個髒兮兮的半截布簾子，簾子不動，賭客走了，看起來簾子後頭的人也撤了。借着微弱的光線，他走了兩步，仔細看着那塊簾子。他猛然想起來，這個場景和他在大車店那天挺像，隻不過人家是拿來掙錢了。想到這他忽然覺得，要是他用碼蹤的本事，也弄這麽個簾子賭一賭，是不是也能掙倆悄錢呢？可轉念又一想，拉倒吧，啥人玩啥鳥，那是人家走江湖的幹的，他一個扛活的小羊倌兒那能經得起這個？這麽想着就轉身要走，可這時忽然出現個聲音，着實吓了他一跳：“身高五尺二，體重小一百斤，我說的對不對，這位老弟？”
這聲音似老頭般沙啞，聽着又不像老年人的聲音，像悶雷一樣低沉透着涼氣。當馬二牛得知這個聲音是從簾子後發出的之後，忍不住渾身一凜。半晌他才反應過來，簾子後面有人？可剛才咋連呼吸聲都聽不到？另外，是在和他說話嗎？鎮靜了一下，馬二牛覺得簾子後頭的人肯定一直都在，那剛才是在判斷他的身高和體重？對于這個這他可不陌生，他馬二牛就是根據地上腳印的大小和深淺來斷人多高多重，比如說這人瘦弱體輕，留在地上的腳印就淺，身胖腳印就深；長得高呢腳印就大，長的小腳印也就小。根據這個，他就能從留在地上的腳印斷出個八九不離十。可這個畢竟是拿眼睛看，說的過去。簾子後的人呢，難道真是用耳朵聽的？這聽還能聽出人多高多重？簡直奇了。他越想越覺得不可能，自己這點本事都讓大家震驚了，用耳朵能聽出來除非他根本就不是人。
這時簾子後頭說道：“不信，賭一把？”
馬二牛猶豫着，說道：“我……我可沒多少錢？”
簾子後頭說：“這樣，咱們賭一賠十。你赢了，輸一，我輸了，賠十。”
馬二牛聽說了，這種盲賭正常是以一賠五，也就是說這回賠率加大了。這倒讓馬二牛有點小心動，而且問題的關鍵是他覺得世上不可能有這樣的人。想到這，馬二牛有點心跳，說道：“那你就說說，我是哪兒的？”
簾子後頭靜了一下，這時外面劃過一道閃電，隻聽簾子後的聲音說道：“滿溝百裏之内。”
馬二牛藏了個心眼兒，心想，有些騙子是事先踩好了盤子，打聽好了本地的情況，賭的時候肯定有問有答，殊不知對方早已經記在心裏了。有了這個準備，他就說：“這麽說我也會。這麽的，你要能說出我老家在哪兒，我就服你。”
果然，這一問，簾子後面沒聲了。馬二牛有點小興奮，爲自己即将赢得的第一筆賭金而心跳加快。就在這時，不知打哪兒蹿起一股陰風，前面的簾子啪啦啦一陣抖動，着實把馬二牛吓了一跳，這時就聽簾子後說道：“你祖籍山東蓬萊，而後遷往遼西，再後來到滿溝一帶定居永住，我說的可對？”
聽了這話，馬二牛的腦袋轟地一聲，要說對方猜到他是山東人，這也可能，所謂鄉音難改，山東話一聽就能聽出來，可當年他随老爹闖關東，因爲奶奶病倒，不得已落腳到了遼西火燒屯，這事兒除了老爹，就連東家許百川都不知道。可他是咋知道的？難道真是拿耳朵聽出來的？
馬二牛整個人都懵了。
這時天已經暗了，小屋子裏陰風陣陣，他覺得冷得打着哆嗦，慌亂中，他立刻摸索着掏錢，可翻遍了衣褲，都沒找到那兩塊錢。這可怪了，這咋還不翼而飛了呢？
馬二牛越來越覺得詭異，這時就聽簾子後說道：“明天這個時候來找我。”這當一個閃電射入一絲光線，風吹起了簾子，他見簾子後空空如也，根本就沒人。那剛才的事兒是個幻覺？可這當，馬二牛又見桌子上多了一張紙條，他攥了紙條，立馬逃出了陰森的屋子。
馬二牛頂着雨回到漢子家，也沒敢和漢子說今天的遭遇。直到第二天中午，雨過天晴，他又來到雜貨鋪前，截住個人問昨天盲賭的還在嗎？那人問哪個盲賭的？馬二牛就說拿耳朵斷人的，那人聽了馬二牛的話後笑說，你說夢話呢，哪有這樣的人，要你這麽一說那不成神仙了嗎？
這下馬二牛可有點後怕了。回想着昨天的事兒，好像做夢一樣，想到民間曾有醉漢走謎了道兒，在墳圈子和鬼耍錢的事兒，他心說，難道自己也遇着鬼了？
這還不算，還有讓他更害怕的事兒。他把那個紙條拿出來，問識字的人上面寫的啥，人家告訴他像個地址，他按着地址走去，忽然走到了一片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