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傍晚,馬二牛和孔二屁進了周家大車店。孔二屁是自來熟,進了屋,和這個老客搭個話,和那個漢子扯個淡,完事一拍大腿,對馬二牛說道:“不行,我得先到後院看我爹去,你等會兒,我馬上回來。”别看馬二牛有本事在身,可他沒怎麽出過門,經見的少,到哪兒都發憷,孔二屁撂下半截話蹽出去了,他隻好鳥不悄的揀了個旮旯蹲下了。過了一刻,孔二屁樂颠颠回來了,這回他端着倆菜,一盤素炒黃豆芽,一盤鹽鹵花生,咯吱窩裏夾着一壺高粱酒,脖子後插着筷子,把東西放到大炕上的小桌上,又從兜裏掏出倆小酒碗來,讓馬二牛吃飯喝酒。馬二牛看着酒菜,心裏沒底。那個年月,大車店裏的夥食多是苞米面大餅子,菜頂多也就是土豆炖豆角、白菜炖蘿蔔之類,雖說後竈也準備豬肉炖粉條、小雞炖蘑菇這樣的硬菜,可多是給淘金的、做皮貨生意的老客準備的,一般的車老闆子可點不起,還有的幹脆自帶幹糧,車店也不嫌麻煩,給熱,還備有開水。這麽一比較,孔二屁張羅的飯菜可就不差勁了。馬二牛扯過孔二屁,認真地說:“二屁呀,你說實話,是偷了還是搶了,咋這大方?”見孔二屁抿着嘴兒不說話,馬二牛一驚,說:“那你是撿着錢了?”孔二屁笑了,說:“我還撿着狗頭金了呢,我不說這是我爹家開的嘛。”說着,拿起筷子夾起一根黃燦燦的豆芽。馬二牛急忙攥住他的筷子,臉都有點變色了:“你小子想吃便宜,忘了剛才窯子街叫人追了?”孔二屁知道馬二牛膽小,又有點小摳兒,不說出個子午卯酉來,馬二牛斷不敢動嘴兒。馬二牛可不就這麽想的,萬一吃完了,孔二屁沒錢付賬,自己倒跟着拉饑荒了。孔二屁沒招,隻好放下筷子,講了他和周家大車店的事兒。
原來呀,這周家車店掌櫃的叫周貴,是家中獨子,母親早逝,有個老爹,八十多了,解放前那會兒過了八十可算高壽了,這老爹身體很好,可腦袋不靈了,看了不少郎中,都給斷爲呆症,拿今天的話來講就是老年癡呆,時間一長這周老頭連自個家人都不認識了,非吵着到大街上找兒子。兒子周貴說,我不是你兒子嗎?老爹瞪眼看着他說,我兒子臉上哪有胡子,對了,你不是對門煎餅鋪的王老栓嗎?周貴心說,這下好,說的都是三十年前的事兒了。周貴家裏開着車店,沒時間天天經管老爹,有時候老爹就自己走到街上找兒子。碰巧有那麽一天,讓遊手好閑的孔二屁碰上了,孔二屁遊蕩慣了,對周家車店不陌生,眼瞅着是周掌櫃的糊塗爹,他腦瓜快,心想,這可是撞上門的便宜呀,他二話沒說就抱住了老爹的大腿,嘴裏喊着:“爹呀,你兒子我在這兒呢。”讓人哭笑不得的是,老爹竟真以爲這是他兒子。打那之後,這老爹怪了,隻認他這個兒子,弄得周家掌櫃的哭笑不得,無可奈何。那個年月,都講究個孝道,特别是開門做買賣的,要是讓人家知道主家不孝,那這家買賣倒不一定會關張,但肯定會影響生意。因此上明知道隔三差五孔二屁就來這兒蹭頓飯,可見每次老爹都被這小子哄得樂樂呵呵的,也就聽之任之了。有這麽一層關系,馬二牛就放心了,倆人就在通鋪大炕上吃喝上了。
咱們再來說說這大車店。大車店又叫騾馬店,爲啥叫大車呢,是因爲這馬拉的車勁兒大,相比之下驢車之類的就算不上能出力的大車了。當年的東北,老話叫龍興之地,說白了就是清朝皇帝的老家,按風水先生的說法,皇帝要想江山永固,就得要保護龍興之地的風水脈象,否則就相當于刨了自家祖墳,斷了風水,皇帝的寶座就坐不穩了。這說法到底是真是假咱暫且不論,單說一直到了清朝末年關裏人大量湧入墾荒,這裏人煙才逐漸多起來。随着人煙興起,南來北往的馬拉大車也就開始來來往往,這樣一來大車店也就應運而生。一般大車店房子有三五間的樣子,都是通敞大間,南北大炕,一鋪炕能睡20來人。頭些年大車店都是男女混住,來了女客就安排在大炕一角,竹竿挑個幔簾,發個尿盆,就算完了,都是窮人,也沒那麽多窮講究。後來覺着還是不方便,再說那年月女人除了下地幹活,大多還是奉行大門不出二門不進的老禮兒,出門的女人本來就少,車店就在旁邊間壁出一兩間小屋來,作爲女客的房間。這大車店雖說和咱們今天的旅館相似,可比如今的旅館可熱鬧多了。那個年月,不但大車店裏生意紅火,而且還帶動了周邊的各色小生意,像給馬挂掌的,買馬具的,賣煙的,算卦的,說書的,特别是唱二人轉的,更是火的不行。每到晚上,大車店裏三教九流幾十号人聚在一起,聽書看戲,打牌算卦,那真是一片熱鬧非凡的景象。
不過,今兒晚上有點冷清,南北兩個大通鋪上,人倒不少,能有二十多人,可掌櫃的說今兒晚上扶餘來的二人轉班子有事來不了了,大家夥都有點喪氣,喝酒的隻管拉長閑談,一口一口地抿着喝。有吃完飯的就三五個聚在一起,看起了小牌。
這一面,馬二牛倆人都有點喝多了。說起來馬二牛也就是二兩的量,可有一條,今兒的酒不花錢,喝不了帶走也不是那麽回事兒,那隻好拿肚子裝了。就這樣,他喝了有四兩多,嚴重超量了。說來也怪,這孔二屁平常沒有服的人,可自打遇到馬二牛之後,他也不知道咋的,就服馬二牛,連他自個兒都說不清是咋回事兒。每回喝了酒,他孔二屁必定吹噓他當年腰插兩把斧子闖天下、長白山打過虎、溥儀皇宮偷過香油之類的,可今兒他吹的都是馬二牛,把個孔家店猴案、果子樓冰人添油加醋吹開了花。聽孔二屁咋呼得熱鬧,對炕的人都被吸引了過來。
孔二屁頓時覺得身上的嘚瑟肉癢癢得不行,忍不住挓挲開了膀子,對馬二牛說:“哥,趁大家夥都在,你給講講,這碼蹤到底是咋回事兒?”馬二牛屬于三杠子壓不出一個悶屁的人,平常話不多,怕言多有失,可架不住喝了酒,又有人恭維,也就想顯擺顯擺了。可有一樣,這碼蹤他打小放羊的時候就琢磨,一直琢磨了小三十年了,可你要真問他碼蹤是咋回事兒,裏面有啥說道,他這個羊倌兒還真不知道該咋說。按東北話講,這叫茶壺裏煮餃子,肚子裏有貨,可嘴上倒不出來。他有點急,就說:“啥叫碼蹤呢?就是看腳印,一人的腳印一樣。”孔二屁說:“那不對呀,你長倆眼珠子,我也長一對。我瞅着大家夥的腳印咋都他媽一個熊色樣呢?”馬二牛道:“那能一樣嘛。我問你,羊和毛驢子的蹄子印一樣嗎?小孩的和老頭的腳印一樣嗎?老爺們和老娘們的一樣嗎?指定不一樣。”
孔二屁覺得好像開點竅了,就讓馬二牛接着說。馬二牛被酒勁兒頂着,見人們好奇地圍着他想聽個究竟,也有些得意,就說:“這碼蹤講究可多了,我把它歸攏了一下,叫啥呢,叫個‘三搖九跩十八拐七十二碎步’。”孔二屁問:“啥叫三搖九跩?”馬二牛說:“這一人走道一個樣,沒有重樣的,你琢磨琢磨,有的搖,有的跩,有的晃,啥樣的都有,這就叫三搖九跩。”孔二屁又問:“那十八拐呢?”馬二牛說:“就是十八種走道的樣式。你比如說吧,走道兩個膀子奓起來,走起來一跩一跩的,我管這個叫鴨子步。走道身子一搖三擺的,我管這個叫長蟲(蛇)步,也叫水蛇步,我們東家許百川的小媳婦兒就這樣式走道兒……”
孔二屁說:“你這麽一說,我還真砸麽出點門道來,這大道上走道的還真像你說的,有像高頭大馬一樣擡頭挺胸脯子的,有像家雀兒一樣一蹿一跳的……”馬二牛說:“那是馬步和家雀兒步,還有耗子步,貓步……你上大街上挨個對去吧,一對一個準,錯不了。”馬二牛打小就是羊倌兒,除了自己的名兒,旁的一個大字都不識,他琢磨出的步法也都就地取材,逮着啥就拿啥做比,走道像鴨子跩的,這人就是鴨子步,像貓走的就叫貓步,雖說沒啥正經名号,可當時的老百姓也沒啥文化,這麽一說倒好明白。這麽一想,可不是嘛,這大街上走道的,還真有的像鴨子,有的像馬、像耗子,隻是平常沒注意這些。
孔二屁贊歎地說:“哥呀,我真服了你了,這都咋琢磨出來的?”馬二牛說:“這有啥琢磨的,人天天在你眼目前走,拿眼一掃不就出來了。”孔二屁說:“那你再說說,這七十二碎步都是啥?”馬二牛說:“這說的是人留在地上的腳印,腳丫子不一樣,鞋不一樣,腳印的樣數那也老鼻子了,我歸攏了七十二樣,可比七十二多多了,這要說呀,點燈熬油的三天三宿都說不完。”孔二屁說:“你就是根據這些斷定腳印是誰的呗?”馬二牛說:“那對呀。這咱不是吹,不用别的,隻要你給我一個腳印,我就能看出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高矮胖瘦,多輕多重,絕不帶錯的。”
大車店本來就是個傳播奇聞轶事的場所,前陣子出了孔家店猴案和果子樓的事兒以後,有不少人都聽說了許家灣子出了個碼蹤奇人,隻是沒想到今天在這碰上了。又聽了剛才馬二牛的一番話,也都覺得這人肯定有點本事。可話說回來了,耳聽爲虛,眼見爲實,畢竟大多數人都沒親眼見過,再加上孔二屁一個勁兒的忽悠,還是有人覺得馬二牛的碼蹤絕活不太可信。其中有個叫李大尿性的車老闆子,幹脆就覺得這倆醉鬼是在放屁。孔二屁不幹了,借着酒勁兒要和李大尿性拼命,幸好被進屋的周掌櫃拉開了。可事情沒算完,孔二屁絕不允許别人懷疑馬二牛的本事,就讓馬二牛當場表演給他們看,馬二牛說:“咋表演?”
李大尿性一指門口的門簾子,說:“這樣,俺們哥幾個都到外面去,随便出個人在地上踩個腳印,隔着門簾子,你能猜出是誰,俺就算你小子尿性!”馬二牛借着酒勁兒說:“屋裏的我都見過了,看出來不算本事。”馬二牛說的是實話,倒沒有炫耀的意思,可這句話卻把李大尿性激了一下。就在這時,趕巧來了兩個住店的,李大尿性心說,趕得早不如趕得巧,這新來住店的,馬二牛肯定沒打過照面,要是憑腳印能認出來,那就是真本事了。否則,那就是假的,吹出來的。想着,就拉着周掌櫃走出門去,把倆人截在了外屋,這樣,屋裏的人就隻能隔着門簾子看到倆人的下半身了。倆人按照吩咐,在外屋來回走了一會兒。
這當然難不倒馬二牛,可不知怎的,馬二牛卻眯着眼睛盯着四隻腳看了半天也沒出聲,急的孔二屁都有些冒汗了,小聲問馬二牛:“哥,咋樣?”馬二牛說:“倆人都二十啷當歲,左邊那個是個小夥子,右邊的是個丫頭。”
這句話一出,外面的李大尿性忍不住笑噴了,孔二屁覺得不對勁兒,怕是馬二牛這回喝多了酒,再加上黑燈瞎火的,保不準看走眼了。正想着咋補救,可耳聽得馬二牛又說:“那丫頭怕是有喜了。”這話一說出來,屋裏屋外的人們都震驚了。這碼蹤能斷出身高體重,是男是女還說得過去,可連女人懷沒懷孕都能看出來,那不成神仙了嗎?
孔二屁站不住了,忙鑽出去去看那倆人,看完回來,臉就僵住了。事情已經很明白了,馬二牛斷錯了。李大尿性帶着住店的倆人進屋,出現在人們跟前的是倆黑黢黢的小夥子,清一色的長胳膊長腿,長得都挺膀,穿着農家粗布衣褲,腳下是千層底的懶漢鞋,一目了然,是倆小夥子。事情有了結果,人們也都沒了興趣,對着馬二牛搖搖頭準備散了。
孔二屁臉上冒汗,再看馬二牛,酒勁犯了,靠着牆上就要睡過去。他上前搖醒馬二牛,說:“哥,這咋回事啊?”馬二牛問:“啥玩意兒咋回事兒?”孔二屁指着倆小夥子,馬二牛說:“這兩口子咋了?”孔二屁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對大夥解釋說:“今兒他喝多了,喝多了。”馬二牛不幹了,掙紮起來說:“誰喝多了,我沒喝多……”話沒說完,就暈乎過去了。人們都被馬二牛逗笑了。
可事情還沒算完,本來不知道咋回事兒的倆小夥子,在住店的時候問周掌櫃的有沒有女間,這一細問才知道,原來這還真是一對小兩口,隻不過女的長得黝黑粗壯,再加上鄉下人沒出過門,聽說世道亂,就按家裏老人的意思,給媳婦兒換上了男人的衣褲和布鞋。這一說可讓人們吃驚不小。李大尿性又追問,不會懷孕的事兒也是真的吧?小夥兒紅着臉說了實話,原來倆人結婚三年了,媳婦兒一直沒懷上孩子,吃了不少偏方也不見效,這回是上滿溝集鎮來看郎中了。拿現在來說,到醫院看不育症很正常,可那個年月,讓人知道了可不得了,光閑話就能把人壓得喘不過氣來。可問題的關鍵是,郎中說他媳婦兒已經懷了孩子。這一說可不得了,當時包括周掌櫃在内的所有人都震驚了——這個馬二牛還真有點本事兒!
說起來也怪了,這馬二牛雖說有碼蹤的本事,可喝多了酒,頭暈眼花,肯定就不準了。可事情就是這麽怪,他喝多了,倒比平常還厲害幾分。說到這,咱插上一句,解放後,因爲碼蹤的本事,馬二牛被特批招爲公安,由一個小羊倌兒一下變成了人民警察,碼蹤的本事也開始爲人所知。人一有了名氣,就有了不少和他學習的學生。對于大車店斷孕婦這件事,有的學生專門做了研究,其實按現代科學來講,由步态和腳印看出孕婦并不難,女子懷孕後重心後移,胯骨打開,導緻步子微開外八字。但這隻是理論,真能看出其中微妙的着實不容易。而且馬二牛還是在喝多酒之後斷的。有個了解馬二牛的學生斷定這怪事出在馬二牛的性格上。馬二牛天生膽小,身懷絕技卻不自信,換句話說,他的能力遠遠超乎他對自己的判斷。清醒的時候,因爲膽小,有顧慮,反而發揮不出他的本事。可喝了酒就不一樣了,酒後細胞都鼓噪起來了,全身都在興奮,因此往往達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這是解放後的事兒,咱先按下不提。單說第二天早晨,大車店都在傳馬二牛斷孕婦的事兒。馬二牛酒喝多了,不記得了,聽大家夥一說,這才猛然想起來。他一拍大腿,心說,這不虎嘛,沒事顯這個欠兒幹啥?孔二屁卻得意的很,說馬二牛這回出大名了,用不了一上午,整個滿溝都得知道他昨晚酒後看蹤的奇事兒,說不定有啥好事等着他呢。馬二牛聽完臉都吓變色了,心說,祖宗啊,你可别吵吵了,換了人家大富大貴的人,也許這是好事,可咱窮人就是窮命,哪架得住大家夥這麽擡舉?
說來也是,這往往大富大貴的,有好事來臨,能好上加好,封官進爵,财源滾滾。這窮人平常淨遇着倒黴事兒了,一旦遇着好事,可就說不準是好事壞事了。還别說,馬二牛的事兒在滿溝傳開之後沒幾天,還真就出了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