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已經到了秋後,每到這個時候,孔二屁都要到沿江一帶去打羊草。羊草盛産于松花江沿岸一帶,也叫甜甘草,是曆來最上乘的草料,抗日戰争那會兒,日本人占領滿溝,把大量的羊草運到了日本。如今每年滿溝保安隊和警察所都需要大量的這種羊草,一部分留給自己用,一部分要上繳附近駐軍部隊供軍馬食用。孔二屁家中沒有地,就算有地,像他這樣不着調的二流子也侍弄不好,他老爹孔小嘚瑟死前給他留下了一匹瞎了一隻眼睛的老馬,他就拴了一挂車,平常出個門拉拉腳,打打羊草,就這麽對付日子。自打和馬二牛熟悉之後,他就常到馬二牛家來扯閑淡。他知道馬二牛爲生計犯愁,就讓馬二牛和他一起到草甸子上打羊草。掙了錢,倆人二一添作五。馬二牛也沒得選擇,隻好和孔二屁一起打上了羊草。話說這一天,倆人打了一車草,把草碼上車之後,向滿溝的官道走去。
孔二屁長了一身嘚瑟肉,啥時候都閑不住,這會兒坐在車轅子上一邊唱着二人轉小曲兒,一邊摘下酒葫蘆,自己沒喝先敬給馬二牛。馬二牛身子陷在車上的草堆裏,分分鍾都在爲以後的日子發愁,一個果子樓的事兒,他不但沒掙回一升米,反而因爲被吓着了,吃了半個月的琥珀鎮驚散。孔二屁拿回酒葫蘆,一邊眯着眼享受着高粱酒的酒香,一邊說道:“我說哥,還尋思果子樓的事兒呢?”馬二牛說:“尋思有個屁用。”孔二屁說:“不是兄弟我說你,你本事不小,可你就沒活明白,有句話叫啥,那叫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沒有再掂兌。你看兄弟我這一天活的,從腦瓜頂兒到腳後跟兒,那整個叫一個爽……”話說了一半,他忽然覺得尿急,也懶得下車,就解開褲帶,掏出家夥開了閘。這時,後面有個挎籃子趕路的婦女急匆匆地追上來,邊追邊着急地喊道:“哎,前邊的大兄弟慢走,你車上啥玩意灑了。”孔二屁慷慨地答道:“沒事,這位大姐,要說旁的兄弟沒有,這玩意兒兄弟多的是,灑點灑點吧,不要了。”沒成想他這匹老馬因爲隻剩一個好眼珠兒,走的慢,那婦女幾步跑到了跟前兒,見孔二屁向前腆着胯子在尿尿,就紅着臉罵開了:“你個犢子玩意兒,老娘好心好意提醒你,你逗俺玩兒是不是?”孔二屁無辜地說:“我說這位大姐,我沒說錯呀,我這尿是不少,憋了一肚子,夠灑的,用不着心疼。”那婦女簡直讓他氣笑了,邊罵邊走了。這場景把馬二牛也逗樂了。孔二屁懶洋洋地系上褲腰帶,對馬二牛說:“瞧見沒,這就叫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頭,這人活着就得自個找樂兒。媽呀,我不能笑了。”馬二牛見他一驚一乍的,問道:“咋的了?”孔二屁認真地說:“我今年二十八,二八年華一枝花,剛才笑兩回了,再笑我就回到我娘肚子裏去了,那這麽多年我不白混了嗎?”馬二牛指着孔二屁,忍不住笑翻了。
前文咱們一直說馬二牛了,這回咱倒出點工夫,也交代一下孔二屁。孔二屁和馬二牛的性格可不一樣。按東北話講,孔二屁就一個字,屁!就是說這人沒正經的,能說能扯,愛耍活寶。他不但屁,而且屁的出名,尤其在老家孔家店,關于他的“屁事”可是盡人皆知。打個比方說,有人說自個親戚是做官的,他聽了嘴一撇,說那不算啥,要論起來,他姑舅姥爺是張作霖。你和他犟,他就翻箱倒櫃掏出一本殘章斷頁的家譜,舉着證明給你看。後來,人們一打聽,他還真有個姑舅老爺,名字也叫張作霖。隻不過和那個東北王張大帥一毛錢關系都沒有。孔二屁卻瞪着眼睛說,咋的,我說我姑舅姥爺是張作霖,錯了嗎?還有人笑話他老大不小了,幹瞪眼娶不着媳婦兒。他聽了嘴一撇,說他孔二屁是啥人,一般人家的姑娘他能入得了他的眼眶子?皇帝王爺家的格格高攀不上,可再怎麽也得娶個富貴人家的千金大小姐。見人們笑話他,他立馬套車走了,說這就接媳婦兒去,到了晚上還真拉回一個來。大家見他關起門來,又燒火又做飯的,忙的那叫一個不亦樂乎,俨然已經和新媳婦兒過上了,就好奇地來看新鮮,這一看,大家都被逗笑了,見孔二屁說的媳婦兒竟是一幅仕女畫。孔二屁卻不以爲然,神秘地說别看現在是畫,到了晚上人就打畫上下來了。可到第二天早上卻見孔二屁套上車走了,人們問他幹啥去,他說他要把媳婦兒休了,送回老丈人家。人問咋回事啊,他憤憤不平地說:“我說這麽漂亮的千金大小姐咋沒人娶呢,整了半天,睡覺時放屁磨牙還外加打呼噜,哪個老爺們能受得了,誰也别攔我呀,高低休了。”人們看着孔二屁走去,笑得差點趴到了地上。
孔二屁就這麽屁!可要說在孔家店流傳最經典的,還屬孔二屁悔婚。話說孔二叔是屯中長輩,知道孔二屁就一張嘴的能耐,不好好幹活過日子,娶媳婦兒有點困難,就托人在遠一點的地方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雙方見了面,都沒問題,孔二叔做主,過了彩禮,這就算訂婚了。可随後孔二屁一打聽,才知道這女的是個雀蒙眼,也就是個半瞎,當初見面時間匆忙沒看出來,這下知道卻晚了。可這不行啊,他孔二屁再不濟也不能娶個瞎子回來呀。孔二叔知道了也很着急,可婚已經訂了,更要命的是好不容易湊齊的六合彩禮也給了。按照本地的規矩,要是男方悔婚,彩禮就算瞎了,不能退,要是女方悔婚,則可退回彩禮,可現在想悔婚的是孔二屁,這事兒就難辦了。孔二叔有點着急,不知道該咋辦。孔二屁卻一笑,說沒事,他這就去把彩禮拿回來。孔二叔心說,這孩子太不着調了,你悔婚人家給你退彩禮,那是做夢。當時是數九寒天,孔二屁頂着冒煙雪到了準老丈人家,受到了一家人的熱情款待,被拉到炕上就端上了熱乎乎的飯菜,可飯吃着吃着,老丈人就聽女婿喊熱,接着見孔二屁麻利地脫了棉襖,露出了膀子,接着還說熱,又彎腰扒下了褲子,可還說熱,這下老丈幹子就看傻眼了,眼見得女婿脫得就剩一條小花褲衩了。孔二屁又叫了一聲熱,接着就去扯褲衩,老丈人吓得慌忙上前攥住了他的手,說,孩子呀,你要再熱俺拿刨锛兒把糊上的窗戶給你撬開,俺求你别脫了行不?随後急忙拽着老伴到後屋商量,說當初看走眼了,這孩子看着沒啥,可一經事兒就露陷了,當着老丈人一家人脫了個精光,這不是虎嘛,而且看樣子虎得還不輕,家裏要添進這麽個虎鑿兒,一家子就别想消停了。随後讓老伴穩住孔二屁,老丈人馬上向媒人提出悔婚。就這樣,孔二屁吃得滿嘴流油,穿上棉衣棉褲,樂呵呵扛着彩禮回來了。
馬二牛一路上聽着孔二屁白話,倒也覺得解悶,心情也好多了。就這麽着,傍下午到了滿溝集鎮。滿溝是江北的中心地帶,四通八達,比較繁華。那時節沿江一帶還沒解放,按當時的建制,鎮上設鄉公所,管理着附近大大小小滿蒙漢雜居的村屯。孔二屁到鄉公所送了羊草,掐着一張白條子走回來。馬二牛問:“咋樣,還欠着?”孔二屁回身噴了一口唾沫,說:“還衙門呢,人家窯子都一把一利索,這可倒好,送幾車羊草還得秋後算賬。”不巧,他這句牢騷讓衙門負責收羊草的聽見了,那人一瞪眼,朝他喊道:“他媽了個巴子,你個小癟犢子,滿嘴噴啥糞呢?想蹲笆籬子是不是?”孔二屁吓得一縮脖子,想應付兩句,馬二牛趕緊把他拉走了。
倆人牽着馬在大街上走着,孔二屁望着前面左首的一條街,想了想,對馬二牛毛毛躁躁地說:“那個,哥,我在滿溝有個表姐,我找她有點事兒,那兒有棵樹,你去樹底下坐會兒,歇歇腳兒,等我一會兒,我辦完事兒就回來。”說着,就急着要走。馬二牛追問:“沒聽說你有這麽個姐呀,誰家呀?”孔二屁不耐煩地說:“姓姚,我沒和你說過,等我啊。”說着,急匆匆奔那條街紮去了。
馬二牛搖了搖頭,牽着老馬來到樹下,左等孔二屁不回來,右等也不見他人影,眼瞅着太陽就要落山了,再這麽下去今兒可就回不去了。這麽想着,他解下繩子,牽着馬去找孔二屁。進了街口,他想打聽打聽,正好迎面站着個少婦,他剛要開口,那女的就帶着一身香氣撲上來,吓得他跳開好幾米遠,那女的見了,撲哧一笑,說道:“咋的,害怕我吃了你呀。”馬二牛一緊張話就有點不連貫:“我是想打聽一下,姚……姚……姐在哪兒住?”那女的聽了,笑說:“找哪個窯姐呀,咱這條街都是。”說着,沖街裏一擡下巴颏。馬二牛不識字,但這一看也明白了,感情這不是滿溝的窯子街嘛。
這孔二屁還真逛窯子去了。當時正值解放前夕,老年間傳下的煙館、賭場、妓院這些行當都很盛行,隻是這煙館、賭場都是富貴人家才能夠沾染得了的。唯獨妓行遍地開花,拿滿溝的妓行來說,除了挂牌的妓院,精明的買賣人随行就市,還在滿溝小街小巷裏開了不少低級一點的妓院,行話叫海台子,也就是不挂牌子的暗娼,收錢不多,也沒那麽多講究。滿溝西北角專門有一條街做這個買賣。鄉公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但不管還經常到這兒來揩油收稅。孔二屁年年秋後到滿溝送羊草,來回都打這兒路過,瞧着眼饞,可一回兒沒敢去過。他這個人,别看嘴上啥都敢吹,可動真格的他還是有點心虛。
這一回他是動真格的了。可不巧的是,第一回去就出事了。他沒想到裏邊東西這麽貴,一壺茶水、一盤瓜子就把錢用完了。窯姐發現他沒錢了,就依依不饒,他沒招兒就像鄉公所收羊草一樣打了個白條就逃了出來,大茶壺見了就火了,奶奶的,吃白食吃到這來了?這麽就帶着三四個手執家夥的打手攆上來了。
這邊馬二牛被窯姐糾纏着正不知該咋辦,迎面就見孔二屁跟頭把式地過來了,邊跑邊喊救命,後面的人氣勢洶洶地緊追不舍。孔二屁見了馬二牛如同見了救星,立馬藏在了馬二牛身後,嘴裏說道:“哥,救我……”大茶壺見有人給孔二屁出頭,就擺手讓打手停下,狠狠地盯着馬二牛。其實,這當馬二牛的心都跳到嗓子眼兒了,眼睛不敢和對方直視,就斜看着地上。
這時,隻聽對方惡狠狠說道:“咋的,有撐腰的。來呀,給老子領教領教,我倒想看看你是哪路神仙。”幾個打手聽了,掄起了家夥沖上來,孔二屁吓得捂住了眼睛。就在這時,隻聽馬二牛大叫一聲:“你個死太監,你想幹啥?”
這一聲讓大茶壺身子一顫,他身後的打手也都愣了。孔二屁躲在馬二牛身後,張開捂着眼睛的手,想看看前面到底發生了什麽。隻聽大茶壺問道:“你……你剛才說啥?”聲音已經沒了氣勢。其實,馬二牛還在慌亂中,沒聽清大茶壺的話。可在大茶壺看來,人家不回答這是在給他殺威風,咽了口氣,他低下頭,問:“你剛才說啥?”馬二牛聽問,想了想,說:“我說你這個死太監……”大茶壺聽了臉都變了。馬二牛這才明白,感情大茶壺怕他說這個,于是乎,他又看了看對方的下三路和留在地上的腳印,說道:“别裝了,你以爲你是太監我看不出來?”
這一下,大茶壺吓壞了,上下打量着馬二牛,問道:“你……你到底是誰?”馬二牛咽了口唾沫,說道:“我叫馬二牛,咋的。”大茶壺聽了,吃驚地說道:“你就是那個會碼蹤的馬二牛?”馬二牛說:“對,就是我,你能咋的。”本來,馬二牛已經擺出了視死如歸的架勢,可卻見大茶壺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對着他連連磕頭求饒。這倒把馬二牛弄懵了。
話說這個大茶壺确實是個太監,當年在長春溥儀皇宮裏呆過,滿洲國倒台子,他就偷着跑出來了,隐姓埋名在這幹起了這個買賣。因爲溥儀被共産黨抓了坐了牢,所以他們這些宮裏出來的都害怕共産黨,而這當解放軍正在攻打東北,而且聽說大軍馬上就要打到江濱縣城了。正不想身份被曝光的時候,萬沒想到,卻被馬二牛認出來了。
就這樣,馬二牛英雄般地救出了孔二屁。天已經黑了,倆人走出窯子街。孔二屁還在激動中,一時對馬二牛佩服得不得了。馬二牛則出了一身冷汗。孔二屁說:“哥你太神了,你咋知道他是太監呢?”馬二牛說:“這有啥,我們東家許百川有個遠房舅舅就在長春宮裏頭當過太監,走道就這樣。”孔二屁問:“啥樣啊,我咋沒看出來和咱倆有啥不一樣呢?”馬二牛說:“你看他那小碎步,蜻蜓點水似的,咱們老百姓哪有這麽走道的。我搭眼一瞅就是打小訓練過的,和許百川舅舅走道的架勢是一個路子,到死都改不了。”孔二屁說:“照你這麽說,像這種步子,女的肯定幹過宮女,男的就是太監了?”馬二牛說:“這可說不好,我得看了再說,碼蹤這裏邊的說頭大了。”馬二牛說的越輕松,孔二屁越覺得馬二牛神。馬二牛看着孔二屁的眼神,說:“幹啥這是,不認識我咋的?”孔二屁說:“我是得好好認識認識你。這麽的,咱今兒晚住周家大車店,不回去了。”馬二牛吓了一跳,說:“你瘋了咋的,連吃帶住的,得多少錢呐?”孔二屁嘴一撇,說:“花錢像話嗎?實話告訴你,周家大車店是我爹開的,收我錢,笑話。”馬二牛說:“拉倒吧,你姓孔,他姓周,扯犢子都扯不勻乎。”孔二屁說:“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這麽的,聽兄弟的錯不了。我騙得了别人,還能騙你不成。”看孔二屁說的有模有樣,馬二牛倒是有些猶豫了。這一愣怔,就被孔二屁拉走了,邊走還邊說着:“吃喝拉撒睡不用你操心,都是兄弟的。可有一樣,你得給我好好講講,這碼蹤到底是咋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