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打在孔家店破了“猴案”之後，馬二牛就睡不着覺了。對于孔家店來說，那是找出了兇手，報了仇解了恨。可對他來說就不一樣了，他可是得罪了那個訓猴的，雖說人和猴都被官家逮走下了大獄，可萬一人家道上有朋友，幫他疏通了關系，被放出來了，那還不得來找他算賬？
馬二牛越想越害怕，本就不想讓人知道這事兒，可架不住孔二屁天生一張碎嘴，這段時間跟打了雞血一樣，到處宣傳馬二牛的本事。老話講樹大招風，出頭的椽子先爛，孔二屁越宣傳，馬二牛就越害怕，弄得他實在沒轍，就想出去躲一陣子。正當他夾着鋪蓋卷想躲出去的時候，忽然聽說那個訓猴的大盜病死在了江濱縣大牢，他這才長長出了口氣，夾着鋪蓋卷回了自個的馬架子。
“猴案”的事情就算告一段落，可馬二牛躺在土炕上，眼望着四壁漏風的破馬架子，又忍不住想起被許百川辭工的事兒。一想到這事兒他就憋氣，就窩火，你說當時犯了啥邪了，平常這村裏有一個算一個，誰能有他馬二牛嘴嚴實，可喝了兩口馬尿兒這嘴咋就沒把門的了呢？你說人家許百川大小是個地主，光正經娶的媳婦兒就三房，那小媳婦兒和私塾先生愛咋咋地，和你一個扛活的有啥關系，你白話人家那事兒幹啥？顯得你會碼蹤看腳印，顯得你知道人家秘密是不是？德性！這下好，被許百川打了一頓大馬棒子不說，好好的差事也泡湯了。馬二牛越尋思越上火，眼見着起了牙暄，一張嘴說話就腫歪了。
這天傍黑，他忽然想起個事兒，就趁着亮奔後屯二道坎子去了。有句話叫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别看二道坎子不起眼，可這兒有個遠近聞名的算卦先生，人稱小師瞎子。小師瞎子子承父業，從老爹老師瞎子手裏學了一套鬼谷子占蔔術，極其靈驗，四裏八鄉的人們遇事兒都會來他這算算。
馬二牛在老師瞎子活着的時候就是門上常客。因此，馬二牛一來，小師瞎子對他的來意也就猜個八九不離十了。可打卦問蔔這一行有規矩，一旦接了蔔客，不論親厚，都得照規矩來。馬二牛拿清水淨了手，掏了錢壓了香案，小師瞎子盤上腿，正襟危坐，俨然換了個人一樣等待馬二牛問蔔。
馬二牛把如何被許百川辭工的事說了一遍，随後盯着小師瞎子，緊張地問道：“我就是想問問，我還能不能回去了？”小師瞎子掐指算了一回，對他搖頭說道：“卦占空亡，覆水難收，事兒出了，回不去了。”馬二牛聽完雙手一拍大腿，坐在地上就哭開了，這意外的舉動把小師瞎子吓了一跳，忙問道：“辭了就辭了，再找活兒就是，給地主扛活你還上瘾了咋的？”馬二牛咧嘴說道：“你不知道，這麽多年，我掙的勞金一分都沒舍得花……”小師瞎子說：“這我倒信，你是出了名的鐵公雞，攢錢說媳婦吧。”馬二牛瞪大眼睛道：“可我全藏在他家馬棚裏了。”小師瞎子說：“我說你腦瓜子讓驢踢了，藏哪不好，咋還藏他家呢？”馬二牛哭得更大發了：“誰知道能出這事啊。完了，全完了。”小師瞎子想安慰馬二牛兩句，話到嘴邊卻變了：“你把人家許大地主的磕碜事兒說出去了，這會兒你再回去要錢，他不把你腿打折了才怪。”這時馬二牛忽地一下跳起來，紅着眼睛對小師瞎子說道：“我告訴你小師瞎子，有了你就吃就喝，千萬别攢着，像我一樣摳門，三根腸子閑了兩根半，到頭來咋的了，給人家攢的！”說着，馬二牛激動起來，第一次自己花錢打了酒，拎着走回了家。
“省着，攢着，有啥用？”這回他馬二牛也豁出來了：“吃，喝！”他一路上氣咻咻地自言自語，可當拎着酒邁進家門，他又傻眼了，米袋子早空了。還喝酒吃菜揮霍個屁呀，他這就斷糧揭不開鍋了。他一下就洩了氣，苦着臉說道：“說一千道一萬，都是碼蹤鬧的，這回就是說出大天來我也不碼蹤了。”
正憋屈着，孔二屁頂着星星找上門來。馬二牛見了孔二屁氣就不打一處來，孔二屁卻晃着手裏的一塊銀洋，說道：“哥，又來活兒了。”馬二牛聽了，罵道：“你可滾犢子吧，這輩子再碼蹤我就是你孫子。”
二
孔二屁說的活兒是找一個人，當然還是要發揮他的碼蹤技術。
到底咋回事兒？話說許家灣子西南方向有條江叫松花江，沿岸一線的草原自清朝那時就是蒙古王公的封地，之後到了民國，這些蒙古王公也都家道中落，四分五裂，有個變成了普通牧民，有的成爲了大大小小的地主。
說的是一個叫庫塘木的蒙古屯子，一個姓包的地主家神秘地丢了東西。正好孔二屁有個親戚在這個地主家扛活當長工，于是便有了孔二屁找馬二牛的事兒。孔二屁知道馬二牛的性格，雖然嘴上說不去，可一提有錢掙，他再不去可就怪了。
孔二屁把馬二牛領到包家大院，在正房見到了地主包十三。這沿江一帶的蒙古人清一色都姓包，屬于郭爾羅斯部落，祖上和大清朝孝莊皇太後是一家子。包十三四十多歲，是典型的蒙古人，單眼皮，小眼睛，滿臉絡腮胡子，身型矮胖，好喝酒，整天到晚醉醺醺地挂着酒氣。
包十三見馬二牛一副普通人的打扮，有點不相信地問：“聽說你會碼蹤？”馬二牛當慣了扛活的，見了地主本能地有點發怯，見問就縮着脖子點了點頭。包十三又問：“我就奇了怪了，看一眼腳印，你就能知道是男是女，多大歲數，高矮胖瘦？”馬二牛撓撓腦袋，回答說：“這我還真說不好……”話沒說完，孔二屁就在背後捅了他一下，馬二牛反應過來，心說，對呀，看包十三的樣子，多半是不太相信他有這本事，他再支支吾吾的，這買賣大半得黃湯了。這麽想着，他才費勁兒地解釋說：“咋說呢，這女人吧，腳小，男人呢，腳就大；年輕人呢，走道靠前腳掌往前搶，上歲數的老頭呢，走道靠腳後跟使勁兒，往後座；有的是外八字，有的是羅圈腿，有的是踮腳兒瘸子，留在地上的腳印指定不一樣，這要說就老鼻子了……”馬二牛碼蹤的本事大，嘴卻笨，茶壺煮餃子，不知道咋說，連比帶劃出了一身汗。
其實，包十三對馬二牛碼蹤的本事也有所耳聞，尤其是馬二牛新近破了孔家店的“猴案”，附近的人們對他的本事已經認可了。就這樣，包十三讓人送走了中間人孔二屁，留下了馬二牛。
酒足飯飽之後已經到了夜裏，馬二牛正惦記着雇主咋還不開始說正事，包十三就到了，随後帶着他來到了自家位于草場上的羊圈。到了羊圈的木栅欄邊，包十三問馬二牛：“你聽說過果子樓嗎？”“果子樓？”馬二牛聽了心裏一凜。果子樓誰沒聽過？江對岸的江濱縣早年間設有打牲烏拉衙門，也就是清朝設立的進貢衙門，專門負責給皇帝進貢東北的人參、鹿茸、貂皮、東珠等貢品。果子樓在江北，是一座專門存放進貢果品的地方。清朝滅亡，進貢制度取消，江濱的進貢衙門就廢棄了。要說的是這個果子樓，據說當時的果子樓就建在沿江一帶，因爲這果子樓是爲皇家進貢的機構，因此上老百姓都不得靠近，所以在當時顯得十分神秘。可清朝滅亡之際，果子樓的總管和樓差都化鳥獸散，這座樓也在一夜之間消失了。這件事在當時成了一個謎，一直延續了幾十年。因爲果子樓和皇帝有關，傳說裏面藏着許多皇家珍寶，因此幾十年來引起了很多人的尋找，甚至還發生了血案，但到頭來還是隻聞其名，未見其實。
這些都是傳說，馬二牛也知道的不多，隻是不知包十三爲啥忽然問起了這個，不料包十三借着酒勁兒一指：“這就是果子樓。”馬二牛大爲意外，向前定睛一看，隻見羊圈的東南一角有口井，他想，果子樓不是樓嗎，樓在地上，這怎麽在地下？正想着，忽然見井口四周黑乎乎的有什麽東西，還在蠕動，他定睛一看，不覺吓了一跳，原來井口四周蹲着的是人。
馬二牛一驚，包十三說：“别怕，是我讓他們在這守着的。”馬二牛說：“這真的是傳說中的果子樓？”包十三仗着酒勁兒，有點自傲地說：“想不到念不到，大家找了幾十年的果子樓，竟然他媽的在我家羊圈裏。”馬二牛又望了一眼羊圈角落，見正有四五個人在看守着，心想，也對，這麽多年，人們都在找樓，樓是地上的建築，可能早就毀了，不過，這樓可能還有個地下窖什麽的。
正胡思亂想，包十三抓住馬二牛的肩膀，慷慨地說道：“小子，我知道你會碼蹤，剛才我和你說了，果子樓在我這兒現身了，你可不能給我說出去。”馬二牛點頭。包十三又說：“可我這丢了東西。你不被東家辭工了嗎，這麽的，隻要你把賊給我碼出來，給我幹，他許百川才給你幾個子，咱老包虧不了你。”
一番話把馬二牛說激動了，這買賣做的太劃算了，老話講這是想啥來啥，想吃奶來了媽媽，他正爲咋活犯愁呢，這下可好了，天上掉餡餅了，激動得他馬上哈腰作揖，保證道：“包老爺你放心，隻要留下腳印，我保證給你找出來，絕對差不了。”包十三點點頭：“記着，這事兒别聲張，秘密進行。”馬二牛明白，傳說的果子樓裏存着的都是皇家珍寶，不用問，丢的肯定都是貴重物品，于是鄭重地點點頭，說道：“放心吧，包老爺，我知道分寸。”
包十三的一句承諾，讓馬二牛激動得一宿沒睡着。第二天天不亮，他就早早來到了羊圈外開始碼蹤。可這一碼不要緊，又出事兒了。
怎麽回事兒？原來，蒙古屯地廣人稀，按馬二牛的本事，排除了井口外羊倌和看守的腳印後，很容易認出了賊人的腳印：年齡在十八九歲的小夥子，中等個子，身子輕，體型瘦弱。可馬二牛望着一溜跑向滿溝集鎮方向的腳印，心裏卻打起了鼓。爲啥？因爲兩個腳印之間的距離太大了，馬二牛拿自己的步子量了量，賊人邁出的一步竟然比他四步還多！這就怪了。馬二牛跟着腳印朝前碼着，越碼他腦袋越發麻，後脊背發涼，因爲越碼，兩個腳印之間的距離越大。這和他碼蹤的那一套根本不合牙，這人腳偏小，按馬二牛碼蹤這門技藝來說這人就是中等個子，可要是中等個子，絕對邁不了這麽大的步子。而且，看現在的步子長度，腿再長也絕對邁不了這麽大。除非他不是人。想到這，馬二牛一驚，聯想到孔家店發生的事兒，他心說壞了，難道這次來的也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