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自成未敗之先,各路差僞官到任。那前官辄自望風先奔,或前後官相待以禮,酌酒盤桓,交割冊籍;或元官甘心歸順的,即照舊管事。那德州僞防禦仲并僞牧各帶賊兵數百護身,徑來坐了公衙,料斂百姓,虐害人民。德州城裏,有個鄉宦賀勝緻仕在家,亦被賊黨坐贓道追。賀勝恨逆賊亂,一向要勤王進戰,今聞京城慘變,前志愈堅。卻與千戶貝玉商議道:“我今且把萬金,賄通僞官,求其寬限如何?”這話是賀公探聽貝玉的假話,貝玉道:“相公若不早商及于玉,玉無從效力;既問玉,玉不敢不剖衷盡言。玉聞賊首皆豺狼之性,念婪無已,今日相公者,以十萬獻之,則異日他時,又索相公十萬矣。以有限之資,而欲飽無厭之人,此最下之計也。是如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也。”賀勝道:“若是這等,如何而可。”貝玉道:“賊寇披猖,先帝雖變,今大清統兵讨逆,聞屢屢奏捷。若能求此機會,捐赀對衆,剿除僞官,多制火藥器械,召慕四方豪傑;令各處團練鄉兵,收回敗殘兵卒,編入行伍;修書達淮撫,借糧米以給兵食。不獨相公之名可著,即東南生靈,皆賴以安,舉此機會立功,何難之有。”賀勝道:“吾聞闖賊以數十萬之衆,橫行中原,所到之處,無不披靡。前閣曹春奉命鎮守保定,賜上方劍,總督七省之兵馬,何等權勢,不敢與賊折沖,君今所言何若是之易與?”貝玉道:“相公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兵法雲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賊之得以橫行者,皆因彼處富家巨家,不肯團練鄉兵,爾推我阻,臨時誤事。比及城破,滿室金銀,爲賊所有,妻妾子女,不能免禍,那班少年秀才,又無見識,平昔不肯讀書,一心隻想要做僞官,希圖克剝下民,以取富貴。是以到處,即開門納款,曹閣部以臨危受命,将士俱未識面,臨事召募之兵,皆是烏合之衆,其中奸細頗多,安能成事。逆賊中李岩原是儒流出身,又教闖假行仁義,以收拾人心,前所傳僞示,皆岩之筆,百姓信其僞示,是以望風倒戈,今賊在京城慘虐,人所共知,僞示已不足信矣。今衆賊俱各飽饫,既有金銀,又有婦女,有生樂之心,無死鬥之氣,賊雖衆不足慮也。”賀勝道:“以天下之衆,經略之嚴,不能制一小醜,其故何也?想在兵不強、将不勇耳!”貝玉道:“不然兵非不強,将非不勇,所少者謀士耳!辟如捕獸者犬,發縱指示者人也,不得其人,犬何能乎?今之經略,皆書生耳!所用的軍師,都是尋章摘句,調口弄筆之士,隻好伴食幫閑,飲食酒肉,何能謀及軍國大事?間有一二執事欲矯其弊,不過選幾名勇夫,授以家丁健步之職,爲護身計。竟未有一謙恭下士,延聘英雄者,蓋智謀之士,事皆度裁,仕非所急,胸藏大志,腹隐良謀,有戰必勝攻必取之策,定大亂挽江河之能,抱道自高,不求聞達,遇知己而起,則鞠躬盡瘁,矢死無他。此人一得,驅市人可撻勁敵,況将士之衆,兵甲之利,何患小醜而難平耶?”賀勝道:“德州爲南北咽喉,上下必由之路,倘賊要取南京,大兵來攻城池,怎麽置?”貝玉道:“如今城中預備糧草、火器,逐日操演壯丁,若賊兵到時,堅閉城門,共衆死守。吳将軍聞報,必定從後追來,我即放炮一聲,四面鄉兵齊集。那時堅城在前,大敵在後,賊衆糧草不繼,野無所掠,可一戰而盡擒矣。”勝大喜道:“仆聽君的議論,如醉方醒,如夢初覺。仆雖至愚,願受君所教。”因與玉結爲至交,言聽計從,即招人十萬,聽玉布置。玉即約者日一班豪傑,說以忠孝大義,在此一舉。又恐洩漏消息,托言大順大兵不時過此,恐附近山野頑民,乘機竊發,搶掠害民。借互鄉守禦的名色,團練鄉兵,那僞官以爲地方上的事體,理當如此,心下并無疑慮。賀勝又向本處鄉宦方禦史道:“貝玉智勇兼全,雖古之名将,亦不過是。便先帝昔日,知此人待以淮陰之事業,何患亂冠之難平也。”那時方禦史正欲起義兵殺賊,隻患無有同志入耳。今聽了賀勝這話,心中大悅。徑往貝玉家裏來請教道:“近來賊長驅,非我城池不堅,兵将不勇,何以有險不守,有兵不戰,開門揖盜,賣降勢從何也?”貝玉道:“守土之臣,不能戰則守,不能守則死。今賊未來則先逃,賊既退又複往,居恒則圖僥幸過日,臨難則思因人而成事,甚則倉皇奔走,仍然捆載而歸。道府州縣,互相彌縫,沿習成風,恬不知怪,其蔽在此。”方禦史道:“昔先帝采言不廢刍荛,任人辄委心腹,求賢可謂急矣,奈何滿朝文武,俱不能劃一策,建一功,果何說欤?”貝玉道:“今日用人之病,全在重科目循資格耳,門戶情面之累,交結不破則依附,有神梯苞苴資格之局,到底不除,則貧賤無出路。今日在朝、在籍稱高爵厚祿者,車載鬥量,不可勝數,而無一人濟于用者,可謂資格有人乎?今日東南西北,著書屬文,占巍科稱天下名士者,車載鬥量,不可勝數,而無一人濟于用者,可謂科目有人乎?必如國初,三途并進,不拘資格,山林隐逸之士,始得崛起,以助朝廷。”方禦史道:“已往之事不可複究,隻論今日,急則治其标,願聞目前禍亂之大甚者。”貝玉道:“近來朝廷之上,公道胥亡,良心盡泯,門戶成而動成犄角,黃金貴而士鮮賢良。昔我祖立法以八股課文,以策論較武,右文法甚善矣。而無奈日久失真,文試止重奧援,武試但攻刀石,銅臭得志而滅裂英雄,徒勇橫金而志惟貓鼠。文之視武,如犬馬;武之恨文,如寇仇。同室之禍,于今爲烈,朝廷之所賞者,在得民心;邊疆之所恃者,在得兵力。民之避官甚如虎,兵之掠民倍于賊。民心日離,兵志日驕,兵玩既久瘁,嚴之則激而爲亂;執迫已極驟,赍之則莫識爲恩。況加以新慕之兵,真心未附;調集之卒,客氣未除。賞罰之明未聞,人地之形未知,庚癸有呼,決策無聞,此皆禍亂之大略也。且有首惑民心,争先相亂者,東南之鄉紳豪右也。平日享朝廷高爵厚祿,今聞主上慘變,不用破産損軀以圖振複。而且徙妻子于深谷,遷金玉于幽岩,使遊食者禍亂,眼熱者喜亂,無賴者鼓亂,純良者畏亂,惶恐者避亂,莫此爲甚也。”方禦史道:“今人人皆思太平,不知太平何以再現?”貝玉道:“今日商盤再奠,漢鼎重新,必在大創一番。别忠逆,以勵廉恥;一兵将,以肅軍容;誅貪婪,以活民心;嚴稽查,以清課額;更鼓鑄之令,以足金錢;通南北之境,以招豪傑;如此而賊不平,亂不弭者,吾不信也。”方禦史聽了此論,不勝大喜,兩人即約同賀鄉紳,誓死殺賊。賀勝道:“現今僞官俱有賊兵衛護,若欲探拿,必緻變亂,害及百姓了。須用如何計策才好?”方禦史低頭一想道:“有計了,今月十八日,是五瘟天使生誕的日子,須教百姓們在城外扮演戲文,賽神祈福,那時少不得賊兵都要出城看戲,大事就矣。”賀勝道:“此計甚妙。”便叫人到城外,搭台演戲,那城上方有一班好事人,聽得鄉宦兩個作主,正中他的心意。便去募緣,沿門科斂,每戶看貧富出銀,或五錢,或一兩聚少成多,以供諸費。這幾個做領袖,終日落得醉薰薰,便到城外揀個平坦去處,搭高台賽神演戲。但見?
台聳齊雲,結五彩不盡之絢麗;人遊素時,當三時禾苗之豐登。悲歡離合傳奇新,南北東西來往衆。兒童婦女,拍掌歡嬉;商賈農士,摩肩雜踏。五瘟使者扁顔笑,四境齊禳降福來。
方禦史又教人在戲台上,兩邊搭起兩個廠,喚一班女妓在東邊廠裏,歌舞奏樂;賀鄉宦喚些婦女婢妾打扮似天仙,到西邊廠裏來看戲。真正是歌喉宛轉,舞态離披,哄動了德州城内、城外的百姓,都擁來看戲,那賊兵果然也出城去了。忽城内一聲炮響,把四門緊閉,賀鄉宦與方禦史、貝千戶,同率領鄉兵,趕到各衙門裏,把僞官一齊綁起,到十字街前斬首,共一十個首級,都挂起城頭。号令四門張挂告示,有人擒斬賊兵一名者,賞銀一兩。城外賊兵曉得有變,又見四下裏張挂告示,各人逃走。到晚來開了四門,放百姓進城。這一片地方明明陷入賊人之手,今幸得有義的鄉宦,殺賊複仇。有詩贊鄉紳,詩曰:
宗周不競堕王風,光輔惟君隻盡忠。
僞命谕降期斬使,宏謀伐叛肯摧鋒。
高名宜接謝枋得,大義齊應家铉翁。
運轉大清天若啓,仰瞻玉轸附扳龍。
又有詩一首贊貝千戶,詩曰:
虎贲中郎并上卿,胸藏十萬善談兵。
廟資勝略因多算,壇拜三軍衆盡驚。
仗義自能誅暴寇,勤王又複保孤城。
知君浩氣鍾靈嶽,奎耀薇垣應列星。
再說自成敗走之後,有僞官趙天水走至蘆溝橋,與錢彭成等議道:“前聞太子搶去,我等前計不行,随賊奔走無益,不如急早回南,再圖後舉。”錢彭成道:“恐他人不諒我輩心迹,從旁現成說話,以大義見責,則我輩冒不諱之名,而犯大惡之實。”趙天水道:“我輩豈樂于從賊,而甘受叛逆之名,奈賊巧于爲餌,而我誤入其中。即方孝儒垂衣涕泣,徒滅九族而已!何補于事,今之從旁哓舌,特未親受其事耳!前聞正欲封太子,我輩是以忍耐屈膝,不意東宮消息并無下落,誠所謂畫虎不成,更難開口,向人道也。”錢彭成道:“今燕京已屬大清,山東官兵作亂,爾我皆白面書生,無兵無饷,濟得甚事,不如殺身成仁,庶免後人議論。”趙天水道:“我豈不知忠孝之義,死節爲高,偷生爲恥,但以先帝死社稷,我輩前未能以身殉難而死,後來能執笏擊賊死,既不死國矣,又不死于難,乃今徒死于道路乎?上無益于宗社,下無益于皇嗣,即向來立東宮之意,亦不能表白于當世,是始以一誤,而終于再誤也,斷乎不可。”孫樂安道:“趙年兄高見極是,我輩既負濟世之才,何乃徒守□□之信,而自委身于溝壑,莫若留此身,可以待大用,則管夷吾之功業,行将再見江左,不惟可以雪國之恥,抑且可以建畢世之功,即十七載在天之靈可以慰,億萬衆勤王之氣可暢也。那時誰得搖唇鼓舌,而議其後哉!”三人遂決意南歸。是晚借宿鄰村,忽見有人歌聲。唱的是:
何須慮,不用焦,人世上愁多歡樂少。大丈夫當異域封侯,肯守着故國空老,辜負事舊從新一般道,人生幾個忠和孝,真贻孝,一人貪爨,卻做了萬年遣诮。
三人聽他唱完了,暗地裏自相慚愧,不敢認真,隻做不知,憑他恥笑。次日傳聞德州擒斬僞官,不敢從大路走,卻換了破衣,抄條小路而走。到三叉路口,不識路徑,忽見一個樵夫,立于山腳之下。家人向樵夫問道:“大哥借問一聲,要往山東,從那一條路去。”樵夫道:“千錯萬錯,爾們起先走的路,差得多了,如今又要歸到正經路上去,卻也煩難。”衆人道:“太差了。”樵夫道:“當初主意既錯,失足至此,怨悔也無用。”衆人道:“此言語跷蹊,隻怕不是好人了。”樵夫道:“要我說好話,就奉承幾句,何難。但道旁言語,不足取信于人,亦不能保爾們前程太平也。”以手指道:“可從那條小路,轉山後就是路了。”衆皆擡頭看那路時,樵夫不見了,何故?趙彭成道:“此人非仙非俗,想是山野的隐君子,丈人沮溺之流欤?”衆皆歎息,遂從小路返回不題。再說淮陽巡撫汪淼察吏安民,一心爲國,果然是一個鐵面禦史。三月初九日坐堂審事,忽有新任淮安府知府固元亮,行個起馬牌,那挂牌的鋪兵,徑到察院來禀見。汪禦史讨牌來看見,左邊寫着到任起馬緣由,右邊寫着永昌元年二月廿二日給。汪禦史大怒,叫皂隸将牌打得粉碎,拿來役重打四十闆子,因這番有分教:
淮海人民,但憂患避亂;
地方官長,設計緝奸徒。
不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