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賊黨造成五丈雲梯數百張,城外周圍布置,孩兒兵四面扒梯,進了京城,逢人亂砍,官兵躲避無蹤。百姓們喧傳聖駕已逃,文武百官都換小民裝扮,各自奔走逃命。又說大兵已進,頃刻裏兒童婦女,啼哭震天,賊兵西進得勝門,東進齊化門。賊将牛金星、李岩兩人,領兵上城,飛跑到正陽門,把城門大開。那時獨有禦史王章,在城上巡守,見賊兵攻打彰義門,熱頭來得利害,連忙督兵赴戰。王禦史親手把石塊來擊下,殺了七八個賊兵,怎奈賊衆愈多,王禦史被擒。賊将牛金星教降官來說道:“王禦史若肯早降,自當重用。”王禦史罵道:“爾這無父無君的賊子,不知報效朝廷,反來說我降賊。”罵不絕口,賊兵持刀亂砍,跌倒在地,口裏隻是大罵。牛賊大怒,教手下登時打死。正是:
丹心似石今何在,惟有忠魂遍九州。
賊衆把忠臣殺死,又殺入鄉紳并百姓人家,進獻金銀财寶,也有劫财容命的,也有财命兩失的,也有先行自缢、自刎、自溺的,也有登時被賊亂刀殺死的。義夫、烈婦投井懸梁死者,不計其數。賊将劉崇文,傳谕城中百姓道:“我來安爾百姓,爾百姓毋得驚惶,爾們須用黃紙爲号,寫順民二字,貼在門首,便不亂殺。”這些百姓們百般恐惶,無計逃生,隻得寫起順民二字,又寫永昌元年,順天皇帝萬歲。再說闖賊李自成,坐一匹雕鞍駿馬,自大明門擁入,便望着承天門射箭。心裏暗暗道:“若能一統江山,射中天字中心,誰知一箭射去,正中天字旁邊。自成心下不悅,牛金星埋怨道:“爾既要代天承運,怎麽反射天,方才進大明門,何不射那大明二字。”自成勒馬進入,忽路旁一官跪下道:“恭候聖駕。”自成居然不顧。那官又高聲大叫道:“某衙門某官某人,恭候聖駕。”自成隻是不睬,那人慚愧而退。自成遂進紫禁城,同那賊黨牛金星、宋矮子、李岩、劉崇文、馮嶽、容天成、李牟等諸将,一同共都擁進來。就在城裏先拿到娼婦三四十人,歌童小唱三四十人,開宴歡歌。百姓士人,各戴破帽,穿破衣,躲避在茅舍裏,或草莽中,庶幾免禍,得命全活的,百止二三。賊黨又到深宮大殿,擺設筵席,拿小子扮戲傳奇,通宵宴飲。諸賊出入宮闱,奔突禁門,同坐同食,嬉笑嘈雜,全無統攝。午門外任憑兵馬東西馳騁,亵漫狼藉,那班童子兵,掠下的錦繡帷幔被褥等物,各人包纏身體,馳馬市中,作禁不止。自成來到宮裏,不見崇祯皇帝,便大張告示道,若有人獲着崇祯者,賞銀一萬兩,封爲侯伯之位;隐匿不報者,全家誅戮。忽又傳僞诏道,因獻城甚速,姑免爾民戮屠之苦,爾民各安生理,不許關閉店業,大兵擾害者,治以軍法。又停了一日,後宮尋見了崇祯爺的屍首,身穿黃色鑲邊白綿細背心,披發覆面,左足有鞋,右足赤跣。衣縫上寫道:隻因失守江山,無顔冠履見祖宗于地下。又在宮中見有遺下皇诏一封道:朕自登極十七年,上邀天譴,緻逆賊直迫京師,皆諸臣之過也。任從分裂朕屍,可将文武官盡皆殺死。勿壞陵寝,勿傷我百姓一人。皇後屍骸也在宮中尋出,俱停在東華門側。自成發錢兩千,命太監買兩個棺材,把土塊作枕,殓入棺内。就放在茶庵神士邊,搭個棚廠,這蔽有老太監四五人,侍衛王之俊,也有薄石一塊,乘棺也放在旁邊。并無文武等官瞧睬,隻有襄城伯李國桢,與兵部員外成德撫着崇祯的棺材,痛哭大恸,百姓們落淚如珠,正是:
神龍失勢同蚯蚓,瑞鳳遭殃類□□。
逆賊罪通天地大,難将史筆記情形。
再說大學士範景文,每日自恨身爲大臣,不能殺賊,雖死何用。破城前一日,崇祯帝召對,先已絕食三日,隻是吞聲入告,哽咽含淚。十九日城破,望阙四拜,又向先人靈柩前大哭一場,哭罷自缢而死。戶部尚書倪元路見京城已破,即整了冠服,望阙四拜,又向南拜了母親,就取出一條汗巾,向管家倪信說道:“我死分當如此,心念已決,切不要救我。”說罷便自缢死。衆人哀哭要救,倪信跪告道:“這是老爺盡忠之日,已是再三叮囑的,萬萬不可救了。”賊黨來索取印信,看見倪公面色不轉,驚惶羅拜,不敢侵犯内室,一擁出門去了。兵部右侍郎王家彥守德勝門,見賊大罵道:“逆惡無天,恨不能斬爾千刀萬剮。賊将李岩亦大怒,教手下砍爲數段。刑部侍郎孟兆祥,兒子名叫章明,也中過進士,兆祥守正陽門,自缢在門下,兒子章明,全家自盡。翰林院左谕德周鳳翔,聞了先帝之變,望北再拜,自缢而死。有遺書一封,送與父親決别道:君辱臣死,君死臣焉能獨生,況男身居講職,忝列侍從,于忠孝不能兩全,望以來生,再圖奉養爾!兩個愛妾亦同缢死。皇親新榮侯劉文炳,父名繼祖,弟名文耀,有祖母年九十歲,親丁十六口,盡投井死。一面放火燒毀禦賜第宅,一門死得幹淨。附馬鞏永固,公主先年死了,靈柩尚在府裏,有親生子女數人,永固把黃絨索子,一串兒縛在柩前,放起一把火來,盡行燒死。自己出廳上,寫下八個字道:世受國恩,身不可辱。書罷自盡而死。皇帝惠安伯張慶臻,與東宮侍衛周鎮,合門俱死。甲戌狀元翰林谕德劉理順,妻妾婢仆,一家殉死。他是河南開封府杞縣人,死後有賊夥百餘人,走到公衙裏來,都是向他下拜道:“劉老爺在鄉裏中做人極好,我輩俱曾受他的恩德。我們來正要保護他,不期這般盡忠。”說罷人人垂下淚來,人人而去。谕德馬士奇,兩日前已知國事敗壞,向家奴張千道:“吾此身久許朝廷,今其緻命之日也。爾歸須禀白大奶奶,切不要思念我,以傷衰年之心。”說罷張千辭出,士奇欲自缢,正遇侄兒馬陵在外回,才進來看見了,連忙勸解道:“目今成敗未定,叔父何故如此?”世奇道:“勝負已可預知,盡忠吾所自決,爾雖阻我,竟成何益。”兩日後,李賊殺進京城,世奇即沐浴更衣,捧敕印北向叩頭,複南向進拜太夫人道:“忠孝不能兩全,見其完節,以見先人于地下,上蒼有知,使我老親無恙。”拜罷即閉目自絕。愛妾朱氏、李氏兩人,朱氏道:“老爺盡忠,賤妾豈不能盡節。”便挾刀自刎。李氏道:“君臣夫婦,忠義本無二理,國破君亡,主辱臣死,今夫君既緻其身,賤妾甯獨愛此微體,以贻羞恥乎。言罷即向牆上亂觸,頭破而死。翰林院檢讨汪偉,見事已敗壞,向夫人道:“我今日不能生擒逆黨,當爲厲鬼殺賊。”耿氏道:“此乃妾鳳昔之願,今幸得同心,複何有撼。到城破日,喚丫環備下酒肴,夫婦兩人傳杯過盞,自早至晚不覺半醉。傳取筆大書壁上道:身不可存,忠不可降,夫婦同死,忠節成雙。寫完夫左妻右,從容自盡。都禦史李邦華知事已不可挽回,先向阙叩頭,次拜文丞相祠,題詩壁上。詩曰:
生人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翰青。
今日魂歸泉府下,兒孫百世仰芳名。
書罷自缢。都禦史施邦曜見城破君亡,即日占絕命詩二句道:“慚無妙策匡時難,惟有微軀報聖恩。”遂投河而死。大理卿淩義渠聞變,先把自己生平著作詩文,付之一炬,即望阙四拜,複南向拜父,手寫絕筆,付家人,上達父親。内雲盡忠即所以盡孝等語。家人曉得他自盡,便把刀繩索都收密了,義渠便把袖裏的汗巾,令家人動手。衆家人相看淚下,那一個肯奉命。門客趙申道:“淩公志不可奪,不若從之爲是也。”把汗巾縛在窗房上,義渠即投身自盡。太仆寺丞申佳胤、史科給事中吳麟瑞、戶科給事中吳甘來皆自缢。禦史陳良谟城破日大書二十字于桌曰:
國運遭陽九,君王逢難時。
人臣當殉節,忠孝兩無虧。
書完自盡。夫人時氏同死。吏部員外許直,城破日長班禀道:“老爺急報名吏政府,以免受辱。”許直道:“吾命可捐,吾身不可辱。”那日傳聞先帝從齊化門出,門客羊君輔勸道:“皇上既以南遷,爲臣子者正宜護駕從行,以圖恢複,何必以有用之軀,輕棄若此。”直不聽其言,出門一望,便道:“當此四面幹戈,駕将焉往?”再停半刻,便傳煤山的變異,号哭求死,羊生從旁解勸,家人環繞跪哭道:“親在高堂,子在幼稚。”直也不回言,到半夜裏,取紙筆寫下家書一封,叫人速速送歸。書中直是首述忠孝的說話,并囑葬母教子,别無他言,家人領書拜别。直換了冠服,向北拜了四拜,又向南四拜,題詩四首雲:
率土皆臣自聖明,妖氛何事敢縱橫。
驅除安得如西楚,一斬元兇盡洗清。
君國深仇慘古今,怎麽逆惡迫相侵。
微軀自恨無兵柄,殺賊輕身報主心。
一死酬君見立誠,滿胸忠憤淚難平。
天仇未報身先隕,漫化啼鵑灑淚盈。
擲筆翻然亂世行,老親幼子隔幽明。
丹心未遂生前恨,青簡空留死後聲。
直寫完朗吟數次。教家人作一環,家人手戰不能舉,直叱之出,即自缢。一手把索尾,一手上握屋棟,顔色如生,觀者無不堕淚。兵部郎中臧德元臨戶部,即寄書馬士奇曰:主憂臣辱,我等不能匡救,惟有一死以報國耳!年翁忠孝夙凜,諒有同心。比聞煤山兇言,哭臨戶部,出刀自刎。戶部郎中周之茂被賊中撞見,賊将喝教跪打,之茂不屈,賊喝教棍打,折臂斷足而死。兵部主事金铉,罵賊不降,衣冠北向拜,投禦河金水橋而死。八旬老母亦投井死。工部主事王家彥、禦史陳純德、順天府推官劉有恒、及舍人宋天顯俱皆自缢死。宜城伯湯應春投井而死,後人有詩贊曰:
少負淩煙萬丈才,諸君懷抱未曾開。
請纓欲繼終軍志,沉水空罹屈士悲。
唾賊聲聲皆是血,酬君念念總成哀。
九泉莫歎遙穹隔,燦燦光芒入夜台。
上帝深宮閉九阍,晚虹斜日塞天昏。
英才盡作龍蛇蟄,遍地都成虎豹村。
才許誓心安王壘,已傷殒首向金門。
賢豪雖沒精靈在,地迥難招自古魂。
寒潭此夜落文星,星落文留萬古名。
已覺地靈埋幽恨,豈疑天意棄蒼生。
魂歸絕地爲才鬼,國有遺編續正聲。
惆怅月中千歲鶴,夜來猶爲唳華亭。
自城破之後兩日,裏邊盡忠的,身騎箕尾,使後來青史生輝。還有兩班從逆的,竟自甘心媚賊。且說李自成盤踞宮殿,丞相牛金星、權将軍劉崇文、制将軍李岩等,商議把在京文武官員,報名查點,下僞吏政府舉行,僞府奉賊命出示張挂,上面寫道:
吏政府大堂谕:爲奉旨遴授官職事,照得大順鼎新,恭承天眷,凡屬臣庶,應各傾心。爾前朝文武官員,限次日一概報名齊列,不願仕者,照其自便;願仕者照前擢用。如抗違不出者,大辟處治,藏匿之家,一并連坐。仰合遵新旨,共擴皇圖,赴谒宜先,趨選無後。須至榜者。永昌元年三月日示
僞吏政府,着長班内外限尋,不許民間容隐。隻因這番有分教:
濟濟缙紳,慘受非刑而喪命;
堂堂甲第,奇遭暴虐以捐生。
未知衆官如何發落,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