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李自成與周清結爲兄弟,學他的鐵匠生理,一個盡心提拔,一個手段高強,正是世上無難事,隻要有心人,不消幾個月,那打鐵工夫沒有一件不曉得。日且竭力而做,也是天意如此,比之他父母在日,大是不同。因爲這等頗得快活過日,做到一年之後,家中生意,來得越多,囊中積下金銀,竟成一個小小的财主。又過兩年,那自成已成一個精壯漢子,衣食動用,般般稱心。隻是有一件不滿之處,不免面帶憂容,無奈倚向他人,不好說出。到是周清的妻子趙氏,看見自成形容憔悴,要試他的心事。因問道:“叔叔前日對門有個王媽媽來家,要與叔叔說他心事,爾心下如何?”自成答道:“得蒙哥嫂骨肉看承,隻恐不能報效,這婚姻事體,一憑哥哥嫂嫂做主便了。”趙氏意會,便私對他丈夫說道:“近來叔叔如此緣故,我把婚姻事的話試他,他便這般答應。”周清見妻子說這般話,也把頭點點。卻說對門王媽媽專一與人說合婚姻,又要與人活動活動。隻是一生會說光騙人說合的親事,十個到即有九個差錯的,或是男家娶錯了媳婦,或是女家錯了丈夫。這個老媽隻管自家吟要花紅銀,兩下裏奔走,圖個口腹,那管害死了人。故此地方上,有人譏他幾句道:
慣做媒婆王媽媽,妝嬌自謂姿容冶,
簪钗插戴果娉婷,裙衫襯貼真潇灑。
隻要銀錢那怕羞,惟圖酒食何嫌罵,
不知賺了幾多人,并無實話多虛報。
當日周清聽了妻子的話,便走到王媽媽家來,央他做媒。相見了,王媽媽道:“周大官下顧,有何作成老身之處?”周清道:“俺家兄弟要尋一個好親事,特央王媽媽作伐。”王媽媽聽了歡喜道:“我想周大官見顧,必是福星照臨。便是來得湊巧,東門外有個鄭員外,他的娘娘在我面上極好意思,家裏田莊屋舍,财寶金銀,無所不有。生得一男一女,其女如花似玉,做得一手好針線。前月他對老身說,要擇個佳婿,老身看這頭姻事,到也合式,待明日老身去走一遭,到府回複。”周清遂辭别回家,專等明日消息。卻說王媒婆平日極是會騙人的,惟有這一件事,到是實打實,半句不虛的。果然東門外有個鄭員外,家赀頗有些,妻子馮氏生得一男一女,當初做人家,起手時,隻存得一鬥米,卻在外邊遊手好閑。那女兒生得标緻,名叫燕娘,正要選個佳婿。王媽媽卻把這頭親事一說就允,即便擇日行聘,送禮時花紅羊酒,緞疋钗環,大模大樣,不像個鐵匠做事。納聘以後,再隔兩月,打點過門。那時李自成打扮做新郎,十分歡喜,鄭員外置備妝奁,周鐵匠鋪排筵宴,說不盡一派風光。成親之後,真是魚水夫妻,恩愛日過,周清與李自成都是成雙一對,正好快活做人家。那知道福過災來,運如輪轉,向來得遇風調雨順,天佑萬民,自成生長到那時米粟魚鹽,價值無多,容易過日。誰想過幾年來,人事不和,天心不順,若不是亢陽九載,就是淫雨連年,水雹飛蝗,疾風疾露,更相疊至。弄個江北地方,赤地千裏,江南庶衆,饑殍盈途。正是:
兵戈隻爲災荒起,離叛皆因征稅煩。
且說大江以北,自連年荒旱,寸草不生,米粒如珠,紫薪似桂,那富的拚着五六兩銀子籴石把米,育男養女,那貧的做些小經紀,一日賺的錢,不過幾文錢,就是升合也換不來,如何養父母、畜妻子。因是這等,那瘦軟畏法的,隻好直僵僵死填路道。那有把氣力的,便自恃其強,不安天命,不畏王法,卻去做些歹勾當。小則鼠竊狗偷,大則明火持槍。還有狼中之狼,惡中之惡,莫如北方陸路的響馬,海洋出沒強徒,這班人殺人如切菜,劫掠行兇,公行剿捕不能,巡撫不得,無可如何。再說李自成讨了妻房,正好安享過日,不意虧道如斯,世情有變,日逐使用不計,後來饑荒年歲,那裏得許多生意。又不比當初周清家事,出多入少,總無下剩防身之物,漸漸的蕭索起來,心上要更改行業。且自成是今無行小人,怎肯日貧固守。所以略見風頭不順,便移易更張,卻遇天啓年,南番交趾國裏,點齊數百萬的精兵肥馬,攻殺前來,直入内地。但見:
突眼苗兵,手執強弓毒矢;卷須文将,身騎駿馬雕鞍。鐵盔映日光芒,金鼓驚天振動。長驅直進三軍勇,疾走銜枚百戰難。
交兵殺入内地,把一個北京城圍住攻打,天啓皇帝聞奏,即着兵部設計抵敵。那時兵部官分兵緊守,就傳檄十三省都堂,并各邊巡撫,各要作速提兵,勤王救駕。不說各處總兵前來,隻說兩廣都堂柳長春,是個文武全才,威名素著,今聞得這個警報,即傳令各鎮總兵官,刻日點兵,前往京師勤王,赴戰火牌:
兩廣軍門柳爲勤王事,照得交兵驅動,神京險危,警報頻傳,天威震赫,風屬在行,臣子入援,義在争先。爲此牌仰各鎮,速點精兵十萬,刻日起程,務期掃蕩塵氛,清甯邊境,然後叙功升賞,寵沐天恩,毋負忠義之心,毋得稍延之罪,須至牌者。天啓二年二月十五日示
總兵官奉了火牌,即日點精兵,召募壯勇。卻好李自成向來見打鐵生意淡泊,就要到隊伍裏來,充個頭目,領些饷糧生活。每當到擴野,學得幾枝冷箭,今一徑投到兩廣軍門總兵标下,就充做隊長。柳公下令,總兵官領前隊先行。總兵官奉令領軍先行三四日,那行糧就不接濟起來,這些兵士不免出怨言,領兵官不用溫言慰谕,隻顧催赴進程,動不動輕則捆打嚴刑,重則斬首示衆。因此事軍中一開聲鼓噪起來,四散而走。正是:
三軍未動,糧草先行,
膠投漆合,衆動歡聲。
同甘共苦,肝膽相傾。
恩威并著,方曰知兵。
一時間走了許多軍兵,原來就是李自成出頭倡亂。後隊柳公,大兵到時,聞知此事,将總兵參了,連忙下令招安,那夥叛兵,已自遠遁去了。柳公統兵到京,與各巡撫把交趾國的人馬圍住,真真殺得肉泥骨粉,地慘天愁,殺死五六十萬,隻剩得幾百個殘兵敗卒,負命而逃。那時各撫凱旋奏捷,得勝班師。忽聞日本倭夷,又有兵戈陡起,自東海殺來,柳巡撫星夜回兵剿殺,不暇去緝捕前日逃兵。竟不知李自成這一夥,走到山東地方,遇着一起北來的逃兵,将他截住,索取财物。李自成道:“我乃關中草寇,名著三秦,自号闖王,神欽鬼服。你們這樣狗才,買幹魚放生,不知死活的。也罷!我若不放些手段出來,叫你們到底不信。”便把手内這一根棍子,倒轉來插在地上,即帶過馬來一跑,約離了四五十步,勒轉馬頭,拉弓搭箭,看正了這根棍柄,隻聽得括的一聲,這一枝箭不東不西,恰好中着柄上,把棍柄分爲兩半。那些人見自成這般箭法,便一齊倒身下拜道:“我等有眼不識,望祈恕罪。俺等無處安身,衆思落草,隻患沒有個頭目,今日有緣,遇得湊巧。”正話說之間,卻有一起客商,從北京回南的,就被他截住,身邊帶得九百兩銀子,盡數劫了,饒他幾條性命。就把打劫的銀子,花費起來,宰豬殺羊,祀神見紙,立他敬個寒民。那時山東地方,久遇饑荒,人民遊寮,不見去處,存不的破落草屋,這夥人就借他做個巢穴。祀神的時節,各各齊聲念道:
結義衆姓李自成等,各人鄉貫不一,近來隻爲天地不公,貧富不等,更兼官貪吏酷,是故髓此營枯,成等願效梁山之故事,期爲晁蓋之後人,即漢世五盜将軍,亦當助貧而掠富;豈今日自成等衆,敢求益寡以哀多,伏望神明,忌祈照鑒。
祀神已完,燒化紙馬。這些豬羊祭品煮熟了,切成大塊。排下九張桌子,衆人推李自成首席,其餘次序坐下,大碗酒、大塊肉吃得個個酩酊方休。隻因這番有分教:
劇盜成群,再非跳梁之輩;
窮兇結黨,更兼跋扈之徒。
畢竟做出甚麽勾當來,且聽下回,後來一一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