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偉大的土撥鼠先哲鬥士魯迅先生《祝福》中的祥林嫂,土撥鼠爸爸總有一種莫可名狀、宛如至親的熟悉。特别是阿毛殁于狼吻,重回魯鎮的祥林嫂,“然而這一回,她的境遇卻改變得非常大。上工之後的兩三天,主人們就覺得她手腳已沒有先前一樣靈活,記性也壞得多,死屍似的臉上又整日沒有笑影……”,靈感的閃電驅散了記憶的迷霧,祥林嫂與二姨兩個影像瞬間疊合。唉!就是這形狀,在土撥鼠爸爸的小表弟不幸觸電身亡後,二姨就是這形狀,直至今日。
二姨沒有如土撥鼠奶奶一般遠嫁,結婚留在了毗湖的落草之地。這是一個不居要沖,物産豐盈的小鎮。外婆家門口不遠處就是美麗的湖泊,可惜被外婆劃爲了禁區,不能越雷池一步。外婆家距縣城很近,那時還未成家的舅舅,偶爾會用他的載重自行車載着土撥鼠爸爸和表兄姊妹們去縣城趕夜市。逛夠、鬧夠之後,舅舅總會帶他們到縣城唯一的國營飯店美美的吃一碗雜醬米線,打打牙祭。這是童年彌足珍貴的記憶,也是關于小表弟爲數不多溫暖的記憶。
兒時的土撥鼠爸爸跟小表弟關系不太融洽。年紀的相仿,無意識的争寵,常常将他們推向對立。表弟生長于靠近縣城的小鎮,總在土撥鼠爸爸面前表現出強烈的優越感,這讓土撥鼠非常不舒服。姨父當時趕膠皮轱辘大馬車,也算能賺錢的營生。心靈手巧的二姨對小表弟更心肝寶貝,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而土撥鼠爸爸則是不折不扣的土包子,生長在山村,母親常年操持農活,常常顧不上管土撥鼠爸爸的穿着。跟表弟的鮮亮一比,洩氣之餘總會沒來由的跟他治氣。更氣土撥鼠爸爸的是,小表弟總說土撥鼠爸爸家沒房子,是住窩鋪的,還用他胖胖的小手比劃着臆想中窩鋪的形狀,可愛的樣子常逗得長輩們開懷大笑。爲此他們常常幹仗,土撥鼠爸爸兒時被母親稱爲“賴貓”,多半緣于此。“哼!我家是“一顆印”的大瓦房,比你家的可大多了。再說小爺我:上可上樹掏鳥窩,下可下田抓泥鳅。”土撥鼠爸爸當時是這麽想的。
小吵三百六,大争七十二。最大的紛争源于:一次土撥鼠外公外出歸來,意外的帶回來了一隻瓦灰色的小鳥。舅舅是一個手特别巧的人,很快就給小鳥造出了一個非常漂亮的籠子。籠子呈正方體,骨架用刨得光滑的小木條,鑿出楔口連接,小木條上均勻的分布圓孔,插上同樣打磨的光滑的圓竹棍,系上作爲提手的紅布條,就是一個漂亮的鳥籠子。住上了瓦灰色小鳥的鳥籠,立馬成了土撥鼠表兄弟們混戰的導火索。那個年代精巧玩具的匮乏,讓戰争異常激烈。大打出手,嚎啕撒潑之後,最終因爲小表弟的聰明乖巧、機靈讨喜,在一衆成年土撥鼠的堅持下鳥籠和小鳥落到了小表弟的手裏。而敗下陣來的土撥鼠爸爸及其他的表兄弟姐妹,隻能拱衛着小表弟到田野裏抓諸如螞蚱、蟋蟀等活物做鳥食,聊以自慰。
但小表弟擁有鳥籠的時間并不太長,短短不足兩個月。“多希望你永遠擁有這個鳥籠啊,弟弟!直至耄耋之年含饴弄孫”。土撥鼠爸爸祈禱着。在表弟觸電身亡後,舅舅就把那隻瓦灰色的小鳥放生了,隻剩下一個空籠子,歸土撥鼠爸爸所有,此後幾經輾轉終于遺失。當時土撥鼠爸爸親眼看着那隻小鳥盤旋了幾圈之後,消失于天際。還記得舅舅當時哽咽着說:“你那麽喜歡它,就讓它陪你吧”。現在土撥鼠爸爸已然不能回憶起當時的心情,傷痛與否就不分析揣摩了。那一年土撥鼠爸爸6歲,或許對生命的消逝,是不會有深刻的體悟而産生相應悲痛的。是嗎?誰也不能确定。
二姨家距外婆家并不太遠,由一條蜿蜒的岸堤小徑連通,中部有一根水泥制的電線杆,小表弟就是在這裏觸電身亡的。岸堤小徑的一邊是民居,而另一邊是荷田。每到夏天就是漫漫的一片荷葉荷花,頗有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别樣紅的氣象。但土撥鼠爸爸至今不喜歡荷花,小表弟就是因爲采了荷花上岸時,拉到斷落于地的電線觸電身殁的。
應該感謝小表弟啊,還活着的表兄姊妹們。在小表弟觸電前,表兄姊妹們特别喜歡采荷花荷葉。荷花是把花瓣掰光了,吃花蕊下鮮嫩可口的荷肉;翠綠的荷葉則是用來包美味的酸豆角、腌鹵腐,用細細的竹枝慢慢的挑着品咂,往往就能渡過一天。到大粑粑果成熟的時節,荷葉更是能派上重要用途。如二姨一樣心靈手巧的表姐,小表弟的親姐姐,總會指揮着我們采摘很多的大粑粑果,搗碎和上少許的水,用紗布過濾加白糖攪勻,将整張荷葉攏成桶狀後裝入紮緊,放置在陰涼的荷田裏。經過一夜,就是美味的果凍。上述的樂趣常常讓表兄姊妹們逗留于荷田。如果不是小表弟受難,或許就會是還活着的表兄姊妹們中的某一個受難,也許是土撥鼠爸爸。
外婆是當地有名的秀花能手。四個女兒中隻有土撥鼠奶奶和二姨繼承了這門手藝。平心而論,土撥鼠奶奶的繡花技術與外婆不相伯仲,而二姨卻勝于藍。除了繡花,二姨也精通裁剪及其相關手藝,這是外婆和土撥鼠奶奶望塵莫及的。土撥鼠爸爸兒時的衣服有好多都是二姨縫制的,穿起特别氣派。遺憾的是,自從表弟殁後,過度的悲恸帶走了二姨的靈氣和手藝。根據心理能量的守恒:十月懷胎、含辛茹苦的哺育至五、六歲,那得付出了多少愛?而一旦承受愛的目标非正常的突然消亡,那力比多的反向投射的攻擊能量将是如何巨大?擊垮一個痛失愛子的母親輕而易舉。而這些能量中到底有多少是疏于管教的悔恨?有多少是對别人見死不救的仇恨?有多少是對不忠于職守的電力管理者的詛咒?
悲劇已然發生,猶如逝去的時光般不可逆轉。至今令土撥鼠爸爸深深遺憾的是:當時的土撥鼠爸爸的親戚們,法律意識淡薄,都沒有拿起法律的武器爲小表弟讨回一些公道——對那些該死的不忠于職守的電力管理者或村幹部。
小表弟觸電時是有目擊者的,近在咫尺、孔武有力的目擊者。這個目擊者沒有采取任何措施救援我的小表弟,盡管他當時手邊還有一件救援工具——背簍,用竹篾條編織,可以絕緣。用這件救援工具就可推開小表弟,挽救下他還未盛放的生命。可惜沒有,這讓二姨有了仇恨的理由,并且立刻将這仇恨傳遞給了整個家族,從此與那個“見死不救”的目擊者老死不相往來。長輩們對小表弟是真心實意的疼啊,有什麽能比一個聰明乖巧、機靈讨喜的孩子非正常的死亡更悲痛欲絕的呢?理智占上風的時候我并不恨那個目擊者。常常聽到觸電施救不當造成施救者死亡的傳聞,這讓沒有救援經驗的人不敢以身犯險,或許情有可原。說其“見死不救”是牽強的,但我至今依然耿耿,固執的不肯承認。救人是一門技術:無知一旦結合強烈的同情心在突發悲劇中往往就是死神最大的幫兇。一旦觸電,電流通過人體内部器官,會破壞人的心髒、肺部、神經系統等,使人出現痙攣、呼吸窒息、心室纖維性顫動、心跳驟停甚至死亡。觸電留給救援者的時間是短得可憐的,救援需要技術,良心的掙紮需要時間,很多的生命就在這樣的考量中逝去。
土撥鼠爸爸沒有見過觸電身亡的人,但見過被電擊而死的貓。一個活蹦亂跳的生命,瞬間就焦糊猙獰,心靈異常震撼。其實每個土撥鼠都應該騰出一些打麻将、玩手機的時間,學一點救援技術的,蓄積自己不幸受難時求生的力量;該出手時也能出手,不至于成爲“見死不救者”或“陪死者”。
土撥鼠爸爸沒有見到表弟的遺體,這是一種幸運,至今他依然以兒時的形象鮮活在土撥鼠爸爸得到心裏。表弟已被收殓,一個小小的棺材擺放在二姨家的天井裏,上面覆着一層草席,垂頭喪氣的姨父坐在一旁。天井的左邊的廂房裏,外婆、土撥鼠媽媽、二姨、三姨、四姨和表姐,跌坐在草席上嚎啕恸哭。整個家庭彌漫着水銀般濃稠的哀傷。二姨已經崩潰,兩眼無神,由四姨和表姐扶着,不至于癱萎于地。有多少家庭在承受這樣的喪子之痛?到底又是什麽造成這樣的悲傷?這猶如哈姆雷特的疑惑盤旋于每個土撥鼠的頭頂。
“弟弟!那隻瓦灰色的小鳥依然陪着你吧?你們在天堂好嗎?現在哥哥兢兢業業的努力活着,表兄姊妹們也在兢兢業業的活着。我結婚了,你的嫂嫂很愛我,也有了可愛的土撥鼠寶寶。弟弟,安息吧!在天有靈,讓我這個總愛找你碴的哥哥唱歌給你聽。”土撥鼠爸爸祈禱着,并唱着一支悲傷的歌:
媽媽是一支歌,
輕輕哼唱在我生命每一個角落;
爸爸是一支歌,
是他默默走後我才漸漸體悟的;
弟弟是一支歌,
怎麽還沒唱到高潮就突然停了;
理想是一支歌,
總像遠空閃耀的星星在召喚我;
悲傷是一支歌,
就像壞了的水龍在點點滴滴漏着;
生活是一支歌,
晦澀的旋律讓我感覺唱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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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不下去了。唱不下去了。
我張大嘴巴看着天空。天空也張大嘴巴看着我。
我握緊拳頭擊打生活。生活也握緊拳頭擊打我。
唱不下去了,爸爸媽媽幫幫我吧!
我好像唱歌給你們聽啊!
唱不下去了,弟弟你在遠方好嗎!
我好懷念童年想念你啊!
唱不下去了,理想變成幻想了,
我就快變得麻木什麽都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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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不下去了。唱不下去了。
我張大嘴巴看着天空。天空也張大嘴巴看着我。
我握緊拳頭擊打生活。生活也握緊拳頭擊打我。
唱不下去了,爸爸媽媽幫幫我吧!
我好想唱歌給你們聽啊!
唱不下去了,弟弟你在遠方好嗎!
我好懷念童年想念你啊!
唱不下去了,可我好想唱歌啊!
就算能爲你們小聲哼哼也是好的。
以此爲祭,伏惟尚飨!願弟弟安息,往生極樂!
記憶的雜亂無章,猶如生活的悲欣交集。我們的土撥鼠爸爸淚眼朦胧地喃喃着,右手用力按着胸口。指節發白,他太用力了。失去了信念與勇氣的土撥鼠爸爸啊,你能承受這悲傷嗎?你有療救靈魂的呢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