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薇
乾道初,清河邱任,青年未偶,才貌逸群,然疏狂落魄,爲繼母不容,托迹江湖,客于吳楚。
一日,舟泊江陵僻岸。是夕,星月聯輝,水天一色。生撫景自适,命傒僮焚香,鼓琴于篷窗之下。俄聞岸畔喁喁人語,推篷見一女,姿容雅淡,豐韻輕揚,一婢秉绛紗燈後随。生神思飄搖,相望長揖。女曰:“聆君琴奏,信步來此。”生振衣登岸,前詢姓氏。女曰:“妾乃兩淮鹽運使何公之側室也,小字翠薇,緣主婦妒,置妾于書亭。此地名花缭繞,曲水環旋,亦一勝境,君能一枉顧乎。”生曰:“奈司阍者覺何。”女曰:“莊妪也,何足慮。”生忻然偕行,果見幽亭一所,朱戶半扃,銀缸欲滅,圖書滿室,蘭麝熏人。生坐談久,因微諷之,女無言俯首。生會意,挽就枕,極盡綢缪。女曰:“妾身已委于君,君幸毋忘今夕可也。”生曰:“猥蒙仙姬錯愛,狂生當銘刻心骨,何敢忘。”乃作《憶秦娥》詞以寄意曰:
“香篆袅,羅帏錦帳風光好。風光好,金钗斜軃,夙颠鸾倒。恍疑身在蓬萊島,邂逅相逢緣不小。緣不小,最關情處,娥眉淡掃。”
女亦和曰:
“楊枝袅,恩情無限天将曉。天将曉,漏窮雞喚,教人煩惱。郵亭一夜風沙少,匆匆後會應難保。應難保,最傷情處,殘雲風掃。”
生覽之,羨曰:“睹卿佳制,較鄙句奚啻碔砆之與美玉。卿誠女中子建也。第繼自今夕,佳期尚可再否?”女泣曰:“妾不能盡訴此衷,但有羅巾題字,君歸途中,宜密觀,毋俾妾慚赧也。”生唯唯,揮涕而别。
抵舟啓視,巾上題一絕曰:
“不斷塵緣露本真,翠薇花下繞香魂。如今了卻風流願,一任東風啼鳥聲。”
生驚怅久之。
明日複訪故處,惟見空亭幽寂,景物蕭然,杳無人迹。就詢莊妪,雲:“此我主人何公書亭也。主人有妾名翠薇,工畫琴,善詩賦,我主甚愛之,爲主婦妒而鸩死。主人恸惜,瘗此亭左,環植薇花,其認之。君昨遇者,毋乃此乎?”生悲歎,因赓其韻曰:
“精爽依稀逼太真,何緣月下觑芳魂。清風一陣渾無迹,惟聽流泉鳴咽聲。”
複奠其冢而返。
某樞密使女
某州郡學倪升,成化丁酉,假讀一僧舍。壁間忽辟雙扉,升訝之曰:“人耶?鬼耶?”叩之,漠無人迹。谛視之,一女子态度整秀,衣飾黯淡,真神仙中人也。升不能制,竊謂曰:“仆素無紅葉之約,而乃有綠绮之奔,竟不識有是緣乎?”女視之,怫然曰:“爾謂紅葉之約,可也。謂綠绮之奔,妾豈文君比哉?”升謝罪。是夕,遂款一宿。女囑曰:“以君文學之士,千金之軀,一旦喪于今夕。慎勿洩露。終當爲箕帚妾耳。”乃賦詩二律曰:
“窗掩蟬紗怯晚風,碧梧垂影路西東。自從金谷無春到,誰信藍橋有路通。
良玉杯擎鹦鹉綠,精金帶束荔枝紅。鴛鴦帳裏空驚起,羞對青銅兩鬓蓬。”
又雲:
“夢斷行雲會晤難,翠壺銀剪漏初殘。鴛鴦倦繡香猶在,雀扇題書墨未幹。
滿院落花春事晚,繞庭芳草雨聲寒。掌中幾字回文錦,安得郎君一笑看。”
自是日夕相與,經旬不返。父竊窺之,見其子或語或笑,或起或拜不一,始知其爲妖眩也。速請招慶禅師名覺初者,夜方仗劍,危坐其室。見一女子哀祗曰:“氏本宋末某樞密使之女,緣私忿而殁,魂魄未散,是成祟爾。願冀宥之。”師即揮劍,墜死一地,沒。旦,啓土丈馀,一棺中女子,面色如生,其颡有泚。亟投諸火,穢氣入人髒腑,竟不可近。見《志怪錄》。
林知縣女
浙江陳生,随父官泉州。出行,見一女子哭于麓,問:“何人?”曰:“我姓白,随父之官,爲盜掠殺一家,吾僅免。無歸,是以傷痛。”生豔其美,遂置之密室。父母使人窺之,乃見一白鹇,至門化爲女子而入。父母語生:“早加斥絕。”生謂女曰:“卿是白鹇精,何爲誤我?”謝曰:“我非妖精,乃前任林知縣之女。無罪,爲父逼死。藁葬城外,故托白鹇以現。君他日前程遠大,位至禦史。能念舊者,爲葬朽屍,且恤吾母。則終天之感,永切泉壤矣。”生許之。女因謝去。後生果貴,任至禦史,巡按廣東道。至泉州,求女屍葬之吉壤。以千金贈其母。
符麗卿
審氏之據浙東也,每歲元夕,于明州張燈五夜,傾城士女,皆得縱觀。
至正庚子之歲,有喬生者,居鎮明嶺下,初喪其偶,鳏居無聊,不複出遊,但倚門伫立而已。十五夜三更盡,遊人漸稀,見一丫環,挑雙頭牡丹燈前導,一美人随後,約年十七八,紅裙翠袖,迤逦投西而去。生于月下視之,韶顔稚齒,真國色也。神魂飄蕩,不能自持,乃尾之而去,或先之,或後之。行數十步,女忽回顧而微哂曰:“初無桑中之期,乃有月下之遇,事非偶然也。”生即趨前揖之曰:“敝居咫尺,佳人可能回顧否?”女無難意,即呼丫環曰:“金蓮,可挑燈同往也。”于是金蓮複回。
生與女攜手至家,極其歡昵,自以爲巫山洛浦之遇不是過也。生問其姓名居址,女曰:“姓符,麗卿其字,淑芳其名,故奉化州判女也。先人既沒,家事零替,既無兄弟,仍鮮族黨,止妾一身,遂與金蓮僑居湖西耳。”生留之宿,态度精妍,詞氣婉媚,低帏昵枕,甚相歡愛。天明,辭别而去。及暮則又至。
如是者将半月,鄰翁疑焉。穴壁窺之,則見一粉妝髑髅與生并坐于燈下,大駭。明日诘之,秘不肯言。鄰翁曰:“嘻,子禍矣。人乃至盛之純陽,鬼乃幽陰之邪穢。今子與幽陰之魅同處而不知,邪穢之物共宿而不悟,一日真元洩盡,災眚來臨。惜乎!以青春之年而遽爲黃壤之客也,可不悲夫。”生始驚懼,備述厥由。鄰翁曰:“彼言僑居湖西,子往訪問之,則可知矣。”
生如其教,徑投月湖之西,往來于長堤之上,高橋之下,訪于居人,詢于過客,并言無有。日将夕,乃入湖心寺少憩。行過東廊,複轉西廊,廊盡複得一暗室,則有旅榇,白紙題其上曰:“故奉化符州判女麗卿之柩。”柩前懸一雙頭牡丹燈,燈下立一盟器女子,背上有二字曰“金蓮”。生見之,毛發盡豎,寒栗遍身,奔走出寺,不敢回顧。是夜借宿鄰翁之家,憂怖之色可掬。鄰翁曰:“玄妙觀法師,故開府王真人弟子,符箓爲當今第一,汝宜急往求焉。”
明日,生谒觀内。法師望見其至,驚曰:“妖氣甚濃,何爲來此?”生拜于座下,具述其事。法師以朱書符二道授之,令其一置于門,一懸于榻,仍戒不得再往湖心寺。生受符而歸,如法安頓。自此果絕來矣。
一月有馀,不覺又往衮繡橋訪友,留飲至醉,卻忘法師之戒,徑取湖心寺路以回。将及寺門,複見金蓮迎拜于前曰:“娘子久待,何一向薄情如是。”遂與生俱入内廊,直抵室中,女子宛然在坐,數之曰:“妾與君素非相識,偶于燈下一見,感君之意,遂以全體事君,暮往朝來,于君不薄,奈何信妖道士之言,遽生疑惑,便欲永絕,薄幸如是,妾恨之深矣。今幸得見,豈能相舍。”即握生手,至于柩前。柩忽自開,擁之同入,随即閉矣,遂死于柩中。
鄰翁怪其不歸,遠近尋問。及至寺中停柩之室,見生之衣裙微露于柩外,請于寺僧而發之,死已久矣,與女子之屍,俯仰卧于柩内,女貌如生焉。寺中僧衆歎曰:“此奉化州判符君之女也,死時年十有七,權厝于此,舉家還去,竟絕音耗,至今十有三年矣。不意作怪如是。”遂以屍柩及生殡于西門之外。是後雲際之晝,月黑之宵,往往見生與女子攜手同行,一丫環挑雙頭牡丹燈前導。遇之者辄得重疾,寒熱交作,薦以功德,祭以牢醴,庶獲可痊,否則不起矣。居人大懼,競往玄妙觀谒魏法師而訴焉。法師曰:“吾之符箓,止能治其未然,今祟成矣,非吾所知也。聞有鐵冠道人者,見居四明山頂,考劾鬼神,法術靈驗,汝輩宜往求之。”
衆遂至山,攀緣藤葛,蓦越溪澗,其上絕頂果有草庵一所,道人憑幾而坐,方看道童調鶴。衆羅拜庵下,告以來故。道人曰:“山林隐士,旦暮且死,烏有奇術?君輩過聽矣。”拒之甚堅。衆曰:“某本不知,蓋玄妙觀魏法師所指教爾。”道人曰:“吾老矣,不複下山已六十馀年,小子饒舌,煩吾一行。”即與僮子下山。步履輕捷,徑至西門外,結方丈之壇,踞席端坐,書符焚之。忽見符吏數輩,黃巾帛襖,金甲雕戈,長皆丈馀,屹立壇下。鞠躬請命,貌甚虔肅。道人曰:“此間有邪祟爲禍,驚擾生民,汝輩豈不知邪?宜疾驅之至。”受命即往。不移時,以枷鎖押女子與生并金蓮,俱到壇所,鞭捶揮撲,流血号泣。道人诃責良久,令其供狀,将吏遂以紙筆授之,俱各供數百言,今錄其略于此。喬生供曰:“伏念某喪室鳏居,倚門獨立,犯在色之戒,動多欲之求,不能效孫叔見兩頭蛇而決斷,乃緻如鄭子逢九尾狐而憐。事既莫追,悔将奚及。”符女供曰:“伏念某青年棄世,白晝無鄰。六魄雖離,一靈未泯。燈前月下,逢五百年歡喜冤家;世上民間,作千萬人風流話本。迷不知返,罪不可逃。”金蓮供曰:“伏念某殺青爲骨,染素成胎。墳隴埋藏,是誰作俑而用。面目機發,比人具體而微,既有名字之稱,可乏精靈之異,因而得計,豈敢爲妖。”供畢,将吏取呈道人,以巨筆判曰:“蓋聞大禹鑄鼎,而神妍鬼秘,莫得逃其形。溫峤燃犀,而水府龍宮,俱得見其狀。惟幽明之異趣,乃詭怪之多端。物既不祥,遭之有害。故大厲入門而晉景殁,妖豕啼野而齊襄殂。降禍爲妖,興災作孽,是以九天設斬邪之所,十地分罰惡之司,使魑魅魍魉,無以容其奸,夜叉羅刹,不得肆其暴。矧此清平之土,坦蕩之時,而乃變幻形軀,依附草木,天陰雨濕之夜,月落參橫之辰,淵于梁而有聲,窺其室而無睹。蠅營狗苟,羊狠狼貪,疾如飄風,烈若猛火。喬家子,生猶不悟,死何恤焉;符氏女死尚貪淫,生可知矣;況金蓮之怪誕,假盟器以成形,惑世誣民,違條犯法,狐綏綏而有蕩,鹑奔奔而無良。惡貫已盈,罪名不宥。陷人坑從今填滿,迷魂陣自此打開。燒毀雙明之燈,押赴九幽之獄。沉淪陰翳,永無出期。判詞已具,主者奉行。急急如律令。”即見此三鬼悲啼踯躅,爲将吏驅捽而去。道人拂袖入山。
明日衆往謝之,不複可見,止有草庵存焉。急往玄妙觀訪魏法師而審問其故,其法師則已病喑啞,不能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