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倩娘
天授三年,清河張镒,因官家于衡州。性簡靜,寡知友。無子,有女二人,其長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絕倫。镒外甥太原王宙,幼聰悟,美容範,镒常器重。每曰:“他時當以倩娘妻之。"後各長成,與倩娘嘗思感想于夢寐,家人莫知其狀。
後有賓僚之選者求之,镒許焉。女聞而郁抑,宙亦深恚恨。托以當調請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遣之。宙陰恨悲恸,決别上船。日暮至山郭數裏,夜方半,宙不寐。忽聞岸上有一人行,聲甚速,須臾至船。問之,乃倩娘,步行跣足而至。宙驚喜發狂,執手問其從來。泣曰:“君厚意如此,寝食相感。今将奪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将殺身奉報,是以亡命來奔。"宙非意所望,欣躍特甚。遂匿倩娘于船,連夜遁去。倍道兼行,數月至蜀。凡五年,生兩子。與镒絕信。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負,棄大義而來奔君。今向五年,恩慈間阻。覆載之下,胡顔獨存也!"宙哀之,曰:"将歸,無苦。"遂俱歸衡州。
既至,宙獨身先至镒家,首謝其事。镒大驚曰:“倩娘疾在閨中數年,何其詭說也?"宙曰:"見在舟中。"镒大驚,遂促使人驗之,果見倩娘在船中,顔色怡暢,訊使者曰:"大人安否?"家人異之,疾走報镒。室中女聞,喜而起,飾妝更衣,笑而不語。出與相迎,翕然而合爲一體,其衣裳皆重。
其家以事不常,秘之,唯親戚間有潛知之者。後四十年間,夫妻皆喪。二男并孝廉擢第,至丞尉。唐人作《離魂記》。
柳氏女
鄭生者,天寶末應舉之京。至西郊,日暮投宿主人。主人問其姓,鄭以實對。内忽使婢出雲:“娘子合是從姑。"須臾,見一老母自堂而下,鄭拜見,坐語久之。問其婚姻,乃曰:"姑有一外孫女在此,姓柳氏,其父見任淮陰縣令。與兒門第相埒。今欲配君子,以爲何如?"鄭不敢辭。其夕成禮,極人世之樂,遂居之。
數月,姑謂鄭生:“可将婦歸柳家。"鄭如其言,挈其妻至淮陰,先報柳氏。柳舉家驚愕。柳妻意疑令有外婦生女,怨望形言。俄頃,女家人往視之,乃與家女無異。既入門,下車,冉冉行庭中。内女聞之笑出視,相值于庭中。兩女忽合,遂爲一體。令即窮其事,乃是妻之母先亡,而嫁外孫女之魂焉。生複尋舊迹,都無所有。
石氏女
钜鹿有龐阿者,美容儀。同郡石氏有女,曾内睹阿,心悅之。未幾,阿見此女來詣。阿妻妾極妒,聞之,使婢縛之送還石家,中路遂化爲煙氣而滅。婢乃直詣石家,說此事。石氏之父大驚曰:“我女都不出門,豈可毀謗如此?"阿婦自是常加意伺察之。
居一夜,方值女在齋中,乃自拘執以詣石氏。石氏父見之愕然曰:“我适從内來,見女與母共作,何得在此?"即令婢仆于内喚女出,而所縛者奄然滅焉。父疑有異,遣其母诘之。女曰:"昔年龐阿來廳中,曾竊視之。自爾仿佛即夢詣阿,及入戶,即爲妻所縛。"石曰:"天下遂有如此奇事!"夫精情所感,靈神爲之。冥然滅者,蓋其魂神也。既而女誓心不嫁。經年,阿妻忽得邪病,醫藥無征。阿乃授币石氏女爲妻。事見《幽明記》。
《廣記》:漢時,有老日者開簾鬻術,忽見一老人持八字來問。日者推算良久,曰:“壽不永矣!"此老愀然而去。日者徐玩其命,乃已之生辰。因思:"此老面貌衣服與己無二,豈身魂乎!"未幾,日者果死。又《續搜神記》:宋時,有一人,忘其姓名。與婦同寝,天曉,婦起出後,夫尋出外。婦還,見其夫猶在被中眠。須臾,奴子外來雲:"郎求鏡。"婦以奴詐,乃指床上以示奴。奴雲:"适在郎處來。"于是馳白其夫,其夫大愕。便入,夫婦共視被中人,高枕安寝,的是其形,了無一異。慮是魂神,不敢驚動。乃共以手徐徐撫床,遂冉冉入席,漸漸消滅。夫婦惋怖。如此少時,夫得病,性理乖錯,于是終卒。離魂之事,往往有之。況神情所注,忽然而翔,自然之理,又何怪也。
董子馬姬
紹興董元瑞之子,聘同邑馬氏女爲室。以馬之女未二十,不爲之婚。男女各懷怨怼,同日得瘵疾。
既二年,并患在亟。一日,董氏村人見大官艦泊河下,一皂隸上,問:"何處董宅?"人指示之,忽不見。數日又至,村人怪而窺之,見舟中端坐一女子,盛飾美容,光彩奪目,左右媵侍十餘人。或問:"誰家女?"曰:"此馬氏姊也,來迎女婿。"或報董氏,使老媪往觇其容,俨與馬姬無二。又明日,董生死,馬姬亦亡。其官艦中坐者,疑是魂魄先赴雲。
觀燈美婦
宣和中,京師士人元夕出遊,至二美樓下,觀者填塞不可前。少駐步,見美婦人舉措倉皇,若有所失。問之,曰:“我逐時觀燈,适被人挨阻,迷失伴侶,今無所歸。"士以言誘之,欣然曰:"我不能歸,必被他人捉賣,幸君子憐之。"士人喜,即攜手與還舍。如是半月,寵嬖殊甚,亦無有人蹤迹之者。
一日,召所善友與飲,命婦人侍酒甚款。後數日,友複來曰:“前日所見之婦,安從得之?"曰:"吾以金買之也。"友曰:"恐不然,子當實告我。我前日酒間,見每過燭後,色必變。意非人類,不可不察。"士人曰:"相處累月,烏有是?"友曰:"葆真宮王文卿法師,善符箓,試谒之。若是祟,渠必能言。不然無傷也。"遂同往谒。王一見驚曰:"妖氣其濃,勢将難治。此祟絕異,非常鬼也。"厲指座間他客曰:"異日皆當爲佐證。"坐者盡恐。士人已先聞友言,不敢複隐,具告之。師曰:"此物平時有何嗜好?"曰:"一錢箧極巧,常佩于身,不以示人。"王即硃書二符授之,曰:"公歸,俟其寝,以一符置其首,一置箧中。"士人歸,其婦大罵曰:"托身于君久矣,乃不見信。令道士書符,以鬼待我!"士初猶設詞以對,婦人曰:"某仆爲我言,一符欲置吾首,一置箧中,何諱也?"士人不能隐,密訪之,仆初不言,益疑之。迨夜俟其睡。婦張燈制衣,達旦不息。士窘亟,走谒王師。師喜曰:"渠不過忍一夕,今夕必寐,第從吾戒。"是夜果熟睡,乃如戒施符。天明無所見,意謂已去。越二日,開封府遣獄吏逮王師下獄,曰:"某家婦人瘵疾三年,臨病革,忽大叫曰:'葆真宮王法師殺我!'遂死。家人方與沐浴,見首及下腰間皆有符,乃詣府投牒,雲王以妖術殺其女。"王具言所以,即追士人,并向日座上諸客證之,皆同得免。王師建昌人。出《夷堅志》。
劉道濟
光化中,有文士劉道濟,止于天台山國清寺。嘗夢見一女子,引生于窗下,有側柏樹,葵花,遂爲伉俪。後頻于夢中相遇,自不曉其故。無何,以明州奉化縣古寺内,見有一窗,側柏、葵花,宛是夢所遊。有一客官寄寓于此,室中女有美才,貧而未聘,近中心疾。生所遇,乃女之魂也。
女一遇生,心疾自愈,不著究竟,令人悶絕。又有彭城劉生,夢入一倡樓,與諸輩狎飲。爾後但夢,便及彼處,自疑非夢。所遇之姬,芳香常襲衣。亦心邪所緻耳。
吳興娘
大德中,揚州富人吳防禦,居春風樓側,與宦族崔君爲鄰,交契甚厚。崔有子曰興哥,防禦有女曰興娘,俱在襁褓。崔君因求女爲興哥婦,防禦許之,以金鳳钗一隻爲約。
既而崔君遠宦,凡一十五載,音耗竟絕。女年十九矣。其母謂防禦曰:“崔家郎君,一去杳然。興娘長成矣,不可執守前言,令其失時也。"防禦曰:"吾已許吾故人矣。誠約已定,可食言耶?"女亦望生不至,因而感疾,沉綿枕席,半歲而終。父母哭之恸,臨殓,母持金鳳钗撫屍而泣曰:"此汝夫家之物也。今汝逝矣,吾留此安用?"遂簪于其髻而殡焉。
殡兩月,而崔生至。防禦迎之,訪問其故,則曰:“父爲宣德府理官而卒,母亦先逝數年矣。今已服除,故不遠千裏而來。"防禦下淚曰:"興娘薄命,爲念君故得疾,于兩月前飲恨而死。今殡之矣。"引生入室,至其靈席前,焚楮錢以告之,舉家号恸。防禦謂生曰:"郎君父母既沒,道途又遠,今既來此,可便于吾家住宿。故人之子即吾子也。勿以興娘沒故,自同外人。"即令搬挈行李于門側小齋安泊。
将及半月,時值清明。防禦以女新殁,舉家上冢。興娘妹慶娘,年甫十七,是日與家衆同赴新墳,惟留崔生在家。至暮回歸,天色已黑。崔生于門迎。有轎二乘,前轎已入,後轎至生前,忽有物堕地铿然。生急往拾之,乃金鳳钗一隻。欲納還防禦,則中門已閉。生還小齋,明燭兀坐。思念姻緣挫失,而孑身寄迹于人,亦非久計。長歎數聲,方欲就枕,忽聞剝啄叩門。問之,則不答。不問,則又叩。如是者三,乃強起開門。視之,一女殊麗,立于門外,遽褰裙而入。生大驚,女子低容斂氣,向生細語曰:“崔郎不識妾耶?妾乃興娘之妹慶娘也。适來墜钗轎下,君拾得否?"欲止生室。生以其父持之厚,拒之甚确,至于再三。女忽赧怒曰:"吾父以子侄之禮待汝,置留小齋。汝乃敢于深夜誘我至此,欲将何如?我訴之于父,訟汝于官,必不舍汝矣!"生懼,不得已而從焉。至曉乃去。
自是暮隐而入,朝隐而出。往來于小齋,可一月半。忽一夕謂生曰:“妾處深閨,君居外館,今日之事,幸無人覺。誠恐好事多磨,佳期易阻。一旦聲迹彰露,親庭罪責。閉籠而鎖鹦鹉,打鴨而驚鴛鴦。在妾固所甘心,于君誠恐累德。莫若先事而發,懷璧而逃。或晦迹深村,或潛迹别郡,庶優遊偕老,不緻分離也。"生頗然其計,曰:"卿言亦自有理,吾方思之。因自念零丁孤苦,素乏親知,雖欲逃亡,竟将焉往。嘗聞父言有舊仆金榮者,信義人也。居鎮江呂城,以耕種爲業。今往投之,庶不我拒。"
至明日五更,與女輕裝而出。買船過瓜州,奔丹陽,訪于村氓,則金榮在焉。其家殷富,爲本村保正。生乃大喜,造其門。至則初不相識也,生言其父姓名爵裏及己乳名,方始記認,則思而哭其主。挽生在堂而拜認曰:“此吾家郎君也!"生具告以故,乃虛正堂而處之,事之如事舊主。衣食之需,供給甚至。
生住金榮家将及一年,女告生曰:“始懼父母見責,故與君爲卓氏之逃,大非獲已。今已及期矣。愛子之心,人皆有之。倘其自歸,喜于再見,必不我罪。況親恩莫大,豈有終絕之理乎?"生從其言,即與之别金榮,渡江入城。将近其家,謂生曰:"妾逃竄一年,今遽與君往,或恐觸彼之怒。君可先之,妾舣舟于此以候。"臨行複呼生回,以金鳳钗與之曰:"如或疑拒,當出此示之可也。"生至門,防禦欣然迎之,反緻謝曰:"昨顧待不周,緻君他适。老夫之罪也,幸勿見責!"生拜伏不敢仰視,但稱死罪。防禦駭然曰:"何故乃爾?願得開陳,釋我疑慮。"生惶愧言曰:"曩者房帷事密,兒女情多。負不義之名,犯私通之律。不告而娶,竊負而逃。竄伏村墟,曠絕音問。今攜令愛同此歸甯,伏望恕其罪譴,使得終遂于飛。大人有溺愛之恩,小子有室家之樂,是所幸也。"防禦曰:"吾女卧病在床,今乃一載。(饣亶)粥不進,轉側須人。豈有是事也?"生謂其恐爲門戶之辱,故飾詞以拒之。乃曰:"目今慶娘在于舟中,可令人舁取之來。"防禦雖不信,姑令家童馳往視之。至江,并無所見。防禦大怒,責生妖妄。生乃袖中取出金鳳钗以進。防禦見之,大驚曰:"此物吾亡女興娘殉葬之物,胡爲至此?"疑惑之際,慶娘忽于床上欣然而起,出至堂前,拜其父曰:"興娘不幸,早辭嚴侍,遠棄荒郊。然與崔生緣分未斷,今來此,意亦無他,請以愛妹慶娘續其婚爾。如從所請,妹病即痊。不然,命盡此矣。"舉家驚駭,視其身則慶娘,而言動舉止則興娘也。父诘之雲:"汝既死矣,安得複于人世爲此亂惑乎?"對曰:"女之死也,冥司以女無罪,不複拘禁。得隸玉皇娘娘帳下,掌傳箋奏。切以世緣未盡,故特給假一年,來與崔郎了此一段姻緣爾。"防禦聞其言,乃許之。即斂容拜謝其父,又與崔生執手歔欷爲别。且曰:"父母許我矣,汝好做嬌客,慎毋以新人而忘故人也。"言訖,恸哭仆地,視之已死矣。急以湯藥灌之,移時乃蘇。其病即瘥,行動如常。叩以前事,并雲罔知。防禦遂涓吉續崔生之婚。生感興娘之情,以金鳳钗賣于市,得鈔二十錠,盡買香燭楮币,赍諸瓊花觀,命道士建醮三晝夜,以報興娘。興娘複托夢于崔生曰:"薦拔尚有餘情,雖隔幽冥,實深感佩。小妹慶娘,直性柔和,宜善待之。"生聞之,驚悼而覺。此後遂絕。
賈雲華
至正間,有魏鵬者,字寓言,襄陽人。父巫臣,延祐初參政浙江行省卒。母郢國蕭夫人。二兄鸑鹜惟生獨秀美,善屬文,鄉裏稱焉。
先是參政時,蕭夫人善于賈平章之夫人曰邢國。平章幽州人,卒于杭,遂留居焉。至是生母遣生詣之,授以書曰:“以此呈邢國,勿妄開也。"生私啓之,知有指腹之約,欣喜而已。
逾月抵杭,旅邊妪之舍。邊故達睦寵姬,後嫁民間。今雖已老,然善刺繡,喜談谑,多往來達官家。生問賈平章家事,妪備道之。生亦爲語郢國遣己故,妪爲之先于邢國。邢國驚喜,使亟召之。生至再拜,呈母書。頃間,一童子出,娟娟如瓊瑤。邢國曰:“小兒子麟也。"令拜生已,複命侍兒喚娉娉。須臾,雙鬟擁一女子穿繡幕而來。曰:"小女子也。"亦拜生已,乃退立邢國左右。生竊視,真國色矣。邢國與生各爲寒溫。少焉治具,親酌飲生,生跪而受。顧謂娉曰:"郎君長汝,汝兄事之。"更令娉與麟酌以飲生。既乃令家僮引生就堂外東廂止宿。生至,則妪家行李已先在焉。
居月餘,生念邢國雖甚款愛,而語不及姻事,且疑兄事之命。乃密祈夢于伍相祠,得神報雲:“酒雪堂中人再世,月中方得見嫦娥。"莫曉所謂,但私識之。
一日平旦,生入問邢國,出至重堂,轉堂後曲巷,以造娉室。娉方低鬟束雙彎着羅襪。生屏身戶外,窺于隙間。福福見之以報,娉娉怒,将白邢國。生惶恐謝,娉亦解。更以閣前瑞香贈生,令福福送生出。生即重賂福福,使之挑娉。福福出吳绫令生書,有“海棠枝上拭新紅”之句。謂生曰:“我持此去,君徐來。"及見娉,乃佯堕。娉見詩色變,生趨謝,繼之以跪。娉乃令生就坐,生從容曰:"千裏至此,本爲姻盟。今夫人了無一語,其意可知。而子複漠然相視,當即促裝與子訣矣。"娉歎曰:"人非木石,誰獨無情。君之此言,豈知我者。"生即求合,娉拒之曰:"晚當遣福福詣君,有語相告。"已而夫人歸,生乃趨出。
至暮,福福至。約以明夜達生處,生喜不可制。明日,生之友招生過平康,生辭,固曳以去,勸飲至醉,歸則卧石欄側地上。時娉乘間赴生,而生适大醉。呼之不覺,乃怅然書一絕于生練裙上,有曰:
“襄王自是無情緒,醉卧月明花影中。"
生覺,怅然追恨。
逾數日,邢國往作佛事,娉與生送之。娉密語生,是夜竟達娉處。少焉就枕,生曰:“今夕可謂‘海棠枝上拭新紅’也。"自是更數夕,而生得母、兄書,令歸就試。更有書及邢國,使促生還。生不得已,夜入别娉,相視悲泣。明日,生入拜邢國,遂竟别去。
抵家就試,得首選。赴燕,複登第。及廷試,名在前列。生思念娉,乃以翰苑自求外補,得浙江提舉。乃赴錢塘,先詣賈宅谒邢國。娉娉見生,悲喜交集。已而命酌,既暮就館。
居月餘,生與娉情好愈笃,多不自簡。侍女有春鴻者,以宿恨怨娉,欲報之。一日,生與娉對弈池畔小亭上。鴻趨夫人曰:“圃中池蓮并蒂二色,請觀之。"時娉與生方談笑争局,适風撼花枝墜局中。娉起視之,見夫人且至,生乃遁去。明日,夫人召生爲瑞蓮之宴,娉及麟皆在,各爲吟詠,相稱賞而退。自是娉屈意事鴻,得其心,且樂爲用。而生母訃音已至,生乃倉卒告歸。
先是,生以姻事屬邊妪,使探邢國意。會邢國屬邊妪覓婿,妪曰:“頗、牧自在禁中,何遠求耶?"夫人曰:"非魏提舉乎?佳則佳矣,但終曆仕途,勢且攜去。若嫁他鄉,甯死不忍。"妪還以複生。生曰:"餘固知之。況重罹荼毒,行色匆匆,殒越之餘,甯暇及此?雖然,此先堂意也。天地鬼神,昭布森列。息壤在彼,豈以吾母既亡而背盟棄好。妪若責以大義,或庶幾焉。"妪如言以進。夫人曰:"縱有蘇、張,如不聽何!"妪退。生歎曰:"死生之期,自此至矣!"乃促裝以歸。
娉伺夫人既寝,召生入與訣。至則相持而泣,魂斷心摧。福福等亦哽咽凄怆,不能仰視。酒半,娉舉杯前曰:“兄不來矣!不偕伉俪,從此途人。妾命薄春冰,身輕秋葉。雲泥異路,濁水清塵。然既委身,豈能再适?死以爲期,言猶在耳。行當寄魂空木,畢命窮泉。長恨悠悠,曷其有極!平時兄命我歌,我每赧愧。今當永訣,爲君一曲,君其聽之。正唐人所謂‘一聲河滿子,雙淚落君前’也。"歌曰:
“随水落花,離弦飛箭。今生無處能相見。長江縱使向西流,也應不盡千年怨。盟
誓無憑,情緣無便。願魂化作銜泥燕。一年一度一歸來,孤雌獨入郎庭院。"
明日,娉乃破盒中鏡及琴上冰弦,遣福福付生。生入别邢國。邢國召娉别生,娉不肯出,生亦不強,遂行。
是歲,麟舉鄉試,明年登進士,授鹹甯尹。乃舉家之陝,娉亦随行。娉自别生,食寝俱廢。兼之道途困頓,抵縣浃旬,而勢且垂絕矣。邢國憂之,莫曉其故,研問侍婢,始得其概,懊恨無及。一日,沐浴梳飾,衣服如常,拜于母前曰:“兒不幸,死在旦夕。母恩未報,飲恨黃泉。賴有靈昭(麟字),可爲終養。願夫人割不忍之愛。"又語麟曰:"弟早掇巍科,前程遠大。但願早尋佳偶,以奉夫人。我命薄年促,徒以死相累耳。若我殁後,托一壞之土,權殡于此。俟弟改官北歸,攜骨還葬,志願畢矣。"語畢,返室,以手書囑福福曰:"以是寄魏生,俾知我爲泉下客矣。"言訖,淚如雨下。至晚竟逝。
麟漆棺斂之,寄開元寺中。無何,縣有劇盜遁于襄陽,官遣胥吏康铧往捕之。福福乃出娉緘于麟,俾因铧寄去。麟覽之,乃集唐絕句十首,與生爲訣之詞也。麟以白母,母曰:“人已逝矣,勿違其意。"遂命寄去。詩曰:
“兩行清淚語前流,千裏佳期一夕休。倚柱尋思倍惆怅,寂寥燈下不勝愁。”
倚欄無語倍傷情,鄉思撩人撥不平。寂寞閑庭春又晚,煙花零落過清明。
相見時難别亦難,寒潮惟帶夕陽還。钿蟬金雁皆零落,離别煙波傷玉顔。
自從消瘦減容光,雲雨巫山枉斷腸。獨宿孤房淚如雨,秋宵隻爲一人長。
紗窗日落漸黃昏,春夢無心隻似雲。萬裏寂寥音信斷,将身何處更逢君。
一身憔悴對花眠,零落殘魂倍黯然。人面不知何處去,悠悠生死别經年。
真成薄命久尋思,宛轉娥眉能幾時。漢水楚雲千萬裏,留君不住益凄其。
魂歸冥漠魄歸泉,卻恨青娥誤少年。三尺孤墳何處是,每逢寒食一潸然。
物換星移幾度秋,鳥啼花落水空流。人間何事甚惆怅,貴賤同歸土一丘。
一封書寄數行啼,莫動哀吟易慘凄。古往今來隻如此,幾多紅粉委黃泥。"
生家居苫塊,度日如年。追念舊歡,遽成陳迹。忽康铧者自陝至,得娉兇問,并所集古句,讀之,悶而複蘇,誓不再娶。乃于岘山堕淚碑側,爲位以哭。
未久,生服滿赴都,除陝西儒學正提舉。複得與麟相見,拜谒夫人已,乃詢娉殡棺,即往痛哭。以手叩墓曰:“寓言在此。想子生平,精靈未散,豈不能爲華山畿乎?"是夕宿公署,仿佛見娉來曰:"天果從人願乎?"生忘其死也,遽擁抱之。娉曰:"君勿見持,當有奉告。妾死後,冥司以妾無罪過,命入金華宮,得掌箋奏。今當感君不娶之言,将命我返魂。而屋舍已敝,當假他屍,尚未有便。數在冬末,方可遂耳。"語畢不見。生驚覺,但見淡月侵檐,冷風拂面,四顧凄然,泣數行下。
是年冬,有長安城宋子璧者,一女暴卒。三日忽蘇,不認其父母。曰:“我賈平章女,今鹹甯縣尹之姊也。死已二載,數當返魂。"竟奔賈宅,見夫人及麟,呼福福、春鴻名字,索存日遺物,毫發不爽。夫人曰:"此天作之合也。"乃報魏生。生亦以夢中語告。于是再締前盟,夫人暨福福等俱往送焉。花燭之夕,真處子也。枕上話舊,一事不遺。是日宴于提舉後堂,宋丞一門亦與焉。詢丞女名曰月娥,堂有匾額曰"酒雪",因悟伍相夢中語,至是皆驗。
月娥後生三子,皆得官。生仕至兵部尚書,月娥封鄯國夫人。輯其吟詠,題曰《唱随集》,貫雲石爲之序雲。
李夫人
武帝追念李夫人不已,齊人李少翁自雲能緻其神。乃夜張帳,明燭,陳酒食。令帝居他帳中遙望,見好女如李夫人之貌,帝欲就視,少翁止之。帝爲詩曰:
“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來遲!"
複作賦曰:
“美聯娟以修娉兮,命天絕而弗長。飾莊容以延伫兮,泯不歸乎故鄉。慘郁郁其悶
感兮,處幽隐而懷傷。稅餘馬于上椒兮,掩修夜之不陽。"
一說:暗海有潛英之石,其色青,輕如毛羽。寒盛則石溫,暑盛則石冷。刻爲人像,神悟不異真人。李少君緻此石,刻作李夫人形,置于輕紗幙内,望之宛若生時。帝大悅。問少君曰:“可得近乎?"少君曰:"譬如中宵忽夢,而晝可得近觀乎?此石毒,宜遠望,不可迩也。"帝乃從其谏。少君令舂此石人爲丸。帝服之,不複思夢。
楊太真
馬嵬變後,明皇朝夕思惟,形神憔悴。有道士王舟者,以少君術求見。上極其寵待,冀得複見,雖死不恨。道士出袖中筆墨,索細黃絹,誦咒呵筆,畫一女人像。若天師所畫将符,僅類人形而已。使上齋戒懷之,凝神定慮,想其平日,三日三夜不懈。道士曰:“得之矣。"上出像觀之,乃真貴妃面貌也。上喜甚。道士笑曰:"未也,請具五色帳,結壇供之。"索十五六聰慧端正之女二十四人,齊聲歌子建《步虛詞》。道士複焚符誦咒,吸煙呵像上。次命諸女一一如方呵之。至定昏時,請上自秉燭入帳中。
先是,道士以五色石示上,謂之衡遙。以少許研極細,和以諸藥,令作燭。外畫五色花,謂之還形燭。上既入,道士命侍者出,反閉金扉,以葳蕤鎖鎖之。于是太真在帳中見上泣曰:“以天下之主,不能庇一弱女,何面顔複見妾乎!沉香亭下,月中之誓何在也!"上亦淚下,言馬嵬之變,出于不意。其言甚多,太真意少釋。與上曲盡綢缪,勝于平日,脫臂上玉環内上臂。
天未明,道士啓扉曰:“宜别矣!"上出帳回視,不複更見,惟玉環宛然在臂耳。道士具言太真所以屍解,今見爲某洞仙甚悉。多所秘。
白樂天《長恨歌叙》雲:上皇追念貴妃不已,有道士楊通幽自蜀來,雲有李少君之術。上皇大喜,命緻其神。方士竭其術以索之,不能至。又遊神馭氣,出天界、入地府求之,竟不見。又旁求四虛之上下,東極絕大海,跨蓬萊。忽見最高山,山上多樓閣。洎至西廂下,有洞戶東向,阖其門,額署曰:"玉妃太真院"。方士抽簪叩門,有碧衣侍女至,诘其所從來。方士因稱天子使者,且緻其命。碧衣雲:"玉妃方寝,請少待。"逾時碧衣延入,玉妃出。冠金鳳冠,披紫绡霞帔,佩紅玉,曳鳳舄。左右侍女七八人。揖方士問曰:"皇帝安否?"次問天寶十四載以還事,言訖憫然。指碧衣侍女,取金钿合折其半授使者,曰:"爲我謝太上皇,謹獻是物,尋舊好也。"方士将行,複前跪緻詞:"請當時一事不聞于他人者,驗于太上皇。不然,恐負新垣平之詐也。"玉妃徐言曰:"昔天寶十四載,侍辇避暑骊山宮。秋七月,牽牛織女相見之夕,上憑肩而望,密相誓心,願世世爲夫婦,此獨君王知之耳。"因言:"太上皇亦不久居人間,幸自珍愛。"使者還,具奏太上皇,皇心震悼。其說與此不同。
許至雍妻
許至雍妻早沒,至雍懷思頗切。每風景閑夜,笙歌盡席,未嘗不歎泣悲嗟。至雍八月十五日夜,于庭前撫琴玩月已久,忽覺簾屏間有人行,嗟籲數聲。至雍問曰:“誰人至此,必有異也。"良久,聞有人語,乃是亡妻。雲:"若欲得相見,遇趙十四,莫惜三貫六百錢。"至雍驚起問之,乃無所見。自此常記其言,則不知趙十四何人也。
後數年,至雍閑遊蘇州。時方春,見少年十餘輩,皆婦人裝,乘畫船,将谒吳太伯廟。許生因問人曰:“彼何爲者?"答曰:"此州有男巫趙十四,言事多中,爲土人所敬服。此皆趙生之下輩也。"許生問:"趙生何術?"曰:"善緻人魂耳。"許生喜符其妻之說。明早詣趙,具陳懇切之意。趙生曰:"某所緻者生魂耳。今召死魂,又令生人見之,某久不爲,不知召得否。知郎君重念,又神理已有所白,某安得辭。"乃計其所費之值,果三貫六百。遂擇良日,灑掃焚香,施床幾于西壁下。于檐外結壇場,緻酒脯,呼嘯舞拜,彈胡琴。至夕,令許君處于堂内東隅,趙生乃于檐下垂簾卧,不語。至三更,忽聞庭際有人行聲。趙生乃問曰:"莫是許秀才夫人否"聞籲嗟數四,應雲:"是。"趙生曰:"以秀才誠意懇切,故敢相迎,夫人無怪也。請夫人入堂中。"逡巡似有人揭簾,見許生之妻,淡服薄妝,拜趙生。徐入堂内,西向而坐。許生涕泗嗚咽曰:"君得無枉橫否?"妻曰:"命耳,安有枉橫!"因問兒女與家人及親舊闾裏等事,往複數十句。許生又問:"人間尚佛經,呼爲功德,此誠有否?"妻曰:"皆有也。"又曰:"要功德否?"妻雲:"某生平無惡,豈有罪乎!"良久,趙生曰:"夫人可去矣,恐多時即有譴谪。"妻乃出。許生相随泣涕曰:"願惠一物爲記!"妻泣曰:"幽冥唯有淚,可以傳于人代。君有衣服,可投一事于地。"許生脫一汗衫置地,妻取之,懸于庭前樹枝間,以衫蔽面,大哭良久。揮手卻許生,若乘空而去。許生取衫視之,淚痕皆血也。許生痛悼,數日不食。趙生名何。
韋氏妓
京兆韋氏子,舉進士,門閱甚盛。嘗納妓于洛,顔色明秀,尤善音律。韋曾令寫杜工部詩,得本甚舛,妓随筆改正,文理曉然。年二十一而卒。韋悼痛之,甚爲羸瘠。棄事而寐,意其夢見。
一日,家僮有言:“嵩山任處士有返魂術。"韋召而求之。任命擇日齋戒,除一室,舒帏焚香,仍須一經身衣以導其魂。韋搜衣笥,盡施僧矣,惟餘一金縷裙。任曰:"事濟矣。"
是夕,絕人屏事,且以昵近悲泣爲戒。燃蠟炬于香前,曰:“睹燭燃寸,即複去矣。"韋潔服斂息,一秉其誨。
是夜,萬籁俱止,河漢澄明。任忽長歎,持裙面帏而招。如是者三,忽聞籲歎之聲。俄頃映帏微出,斜睇而立。幽芳怨态,若不自勝。韋驚起泣,任曰:"無庸恐迫,以緻倏回。"生忍淚揖之,無異平生。或與之言,颔首而已。逾刻,燭盡及期,歘欲逼之,紛然而滅。韋乃捧帏長恸,既絕而蘇。任生曰:"某非獵金者,哀君情切,故來奉救。漚沫槿豔,不必置懷。"韋欲酬之,不顧而别。
韋嘗賦詩曰:
“惆怅金泥簇蝶裙,春來猶見伴行雲。不教布施剛留得,渾似初逢李少君。"
韋自此郁郁不怿,逾年而殁。
北海道人
北海營陵有道人,能令人與已死人相見。其同郡人婦死已數年,聞而往見之曰:“願令我一見亡婦,死不恨矣。"道人曰:"卿可往見之。若聞鼓聲,即出勿留。"乃語其相見之術。于是與婦言語,悲喜恩情如生。良久,聞鼓聲琅琅,不能得往。當出戶時,奄忽執其衣裾,戶開,掣絕而去。至後歲餘,此人身亡。室家葬之,開冢,見婦棺蓋下有衣裾。出《搜神記》。
真真
唐進士趙顔,于畫工處得一軟障,圖一婦人甚麗。顔謂畫工曰:“世無其人也。如何令生,某願納爲妻。"畫工曰:"餘神畫也。此亦有名,曰真真。呼其名百日,晝夜不息,必應。應則以百家彩灰酒灌之,必活。"
顔如其言,遂呼之百日,晝夜不止,乃應曰“諾"。急以百家彩灰酒灌,遂活,下步,言笑飲食如常。曰:"謝君召妾,妾願事箕帚。"終歲生一兒。
兒年兩歲,友人曰:“此妖也,必與君爲患。餘有神劍可斬之。"其夕乃遺顔劍,劍才及顔室,真真乃泣曰:"妾南嶽地仙也。無何,爲人畫妾之形,君又呼妾名。既不奪君願,君今疑妾,妾不可住。"言訖,攜其子卻上軟障,嘔出先所飲百家彩灰酒。睹其障,唯添一孩子,皆是畫焉。出《聞奇錄》。
吳四娘
臨川貢士張榉赴省試,行次玉道山中。暮宿旅店,揭薦治榻,得絹畫一幅。展視之,乃一美人寫真,其旁題“四娘"二字。以問主者,答曰:"非吾家物。比來士子應诏東下,每夕有寓客,殆好事少年所攜而遺之者。"榉旅懷淫蕩,注目不釋。援筆書曰:"捏土爲香,禱告四娘。四娘有靈,今夕同床。"因挂之于壁,酤酒獨酌。持杯接其吻曰:"能爲我飲否?"燈下恍惚覺軸上應聲,莞爾微笑。醉而就枕。俄有女子卧其側,撼之使醒,曰:"我是卷中人,感爾多情,故來相伴。"于是撫接盡歡,将曉告去。曰:"先詣前途侍候。"自是夜夜必來,洎到臨安亦然。但不肯說鄉裏姓氏。榉嘗謂之曰:"汝既通靈,能入貢院探題目乎?"曰:"不可。彼處神人守衛,巡察周備,無路可入。"試罷西歸,追随如初。将至玉山,慘然曰:"明當抵向來邂逅之地,正使未晚,盍弛擔,吾當與子決别。"及期,榉執其手曰:"我未曾娶,願與汝同歸白母,以禮婚聘。"女曰:"我宿緣合伉俪,今則未也。君今舉失利,明年授室。爲别不久,他時當自知。"瞥然而去。
榉果下第,尋納婚于崇仁吳氏,來春好合。妻之容貌,絕類卷中人,而排行亦第四。一日,戲語妻曰:“方媒妁許議卿,吾私遣畫工圖爾貌。"妻未之信。開笥出示,吳門長幼見之,合詞贊歎,以爲無分毫不似,可謂異矣。出《夷堅志》。
薛雍妻
金陵士子薛雍妻亡,感念不置。一夕,妻現形曰:“冥官以子精誠,遣來相伴。"雍喜留宿,婉娈如生。朝往夕來,家人皆不避。雍自謂奇遇,詫于其友。友皆啧啧曰:"薛郎多情,能感冥契。"爲賦《夢鸾詩》志之。
已而,雍日困瘁,其父诘之,以實告。父曰:“妖也。"請道士治之。道士奉王靈官,甚神,至是無驗。語雍曰:"吾術盡矣,而妖不服,何也?"授以五色線曰:"來則纴其裾。"雍如戒。明旦物色,遍諸寺院不得。偶舉首,見壁間畫女一紙,其色線在焉。乃悟,妻喪後,日夕視畫而歎,精神感通,遂爾成孽。取焚之,微有血出。雍少時而卒。
紹興上舍葛棠,狂而有文。每下筆千餘言,未嘗就稿。恒慕陶潛、李白之爲人,事辄效之。天順間,築一亭于圃,匾其亭曰"風月平分",旦夕浩歌縱酒以自适焉。壁間張一古畫,乃桃花仕女。棠對之戲曰:"誠得女捧觞,豈吝千金!"迨夜,一美姬進曰:"久識上舍詞章之士,日間又垂深念,特至此歌以侑觞。"棠飲半酣,略不計真僞,曰:"吾欲一杯一曲。"姬連歌百曲,棠沉醉而卧。翌曉,視畫上,不見仕女,少焉複在。棠怪之,慮其緻禍,乃投諸火。
又《稗史》載:鄉人程景陽夜卧,燈未滅,見二美女绾烏雲髻,薄妝朱粉坐于旁。戲調備至,加以狎媟。程老年已高,略不答。二女各批一頰,拿撼之,乃去。明日視之,傷痕存焉。兒曹不知何怪。久之,乃辟所卧枕屏,方于古畫絹中得二女,蓋爲妖者。亟焚之。傳雲:“物久則爲妖。"若畫出名手,乃精神所瀉。如僧繇、道子,筆筆通靈。況複以精神近之,安得不出現如生也。
勝兒
吳泰伯廟,在蘇阊門之内。每春秋季,市肆皆率其黨,合牢禮,祈福于三讓王,多圖善馬、彩輿、子女以獻之。非其月亦無虛日。
乙醜春,有金銀行首,糾合其徒,以輕绡畫美人侍女,捧胡琴以從,名美人爲勝兒。蓋前後所繪者,無以匹也。女巫方舞,有進士劉景複送客之金陵,置酒于廟之東通波館。而欠伸思寝,乃就榻。方寐,見紫衣冠者言曰:“讓王奉屈。"劉生随而至廟,周旋揖讓而坐。王語劉曰:"适納一胡,琴藝精而色麗。知吾子善歌,故奉邀作胡琴一章,以寵其藝。"因命酌人間酒以飲生,并獻酒物。視之,乃适館中祖筵者也。生始頗不甘,既飲數杯,微醉而作歌曰:
“繁弦已停雜吹歇,勝兒調弄邏沙發。四弦攏撚三四聲,喚起邊風駐寒月。大聲漕
漕奔泥泥,浪蹙波翻倒溟渤。小弦切切怨飔飔,鬼泣神悲低悉窣。側腕斜挑掣流電,當
秋直戛騰秋鹘。漢妃徒得端正名,秦女虛誇有仙骨。我聞天寶年前事,涼州水西作城窟。
麻衣左衽皆漢民,不幸胡塵暫蓬勃。太平之末狂胡亂,犬豕奔騰恣唐突。玄宗未到萬裏
橋,東洛西京一時沒。一朝漢民沒爲虜,飲恨吞聲空嗚咽。時看漢月望漢天,怨氣沖星
成彗孛。國門之西八九鎮,高城深壘閉門卒。河湟咫尺不能收,挽索推車徒矻矻。今朝
聞奏《涼州》曲,使我心魂暗超忽。勝兒若向邊塞彈,征人血淚應闌幹。"
歌成,劉生乘醉落筆,草劄而獻。王尋繹數四,召勝兒以授之。王之侍兒有不樂者,怒形于面。生恃酒以金如意擊勝兒,破血淋襟袖,生乃驚起。明日視繪素,果有損痕。歌今傳吳中。
金山婦人
有士人自浙西赴官湖外。妻絕美。舟過揚子江,大風作于金山寺下。舟覆,妻孥盡溺,唯士人賴小艇得脫。就寺哀恸累日,然後去。
三年後,滿秩東還,複經故處,就寺設水陸供薦,禱于佛,乞使妻早受生。罷時已四更。少焉,童奴掃地,逢一婦人,滿身流液饞涎,裸跣抱柱,如醉如癡,喚之不應。黎明,僧衆聚觀,士人亦至。細認之,乃其妻也。駭怖無以喻,命加薰燎,具湯藥守之。至食時,稍稍知人。自引手接湯,俄而複活。夫婦相持而泣,遂言其故曰:“我初沒時,如被人拖腳引下,吃水數口。入水底,爲綠衣一官人攜入穴。穴高且深,置我土室中。以我爲妻,每夜袖糕餅之屬飼我,未嘗茹葷。問其安得此物,初猶笑不言。及既昵熟,方雲是水陸會中得來。因告之曰:‘我囚悶已久,試帶我出瞻仰佛事,少歡心意如何?'彼堅拒不可。求之屢矣,一夕許之。我因攀險梯危上寺中,望燈燭熒煌,華幡間列。及詣香案邊聽疏,乃是君官位姓名追薦我者。我料君在此,盤旋繞寺不肯返。綠衣苦見促,我故延留。會罷燭滅,強拽我行。我聞君咳聲,願見不得,緊抱廊柱不放,遭他毆打困極。他怕天曉,始舍去。此身堕九泉下,不知歲月。賴君複生,皆佛力廣大所緻。"喜甚而哭,夫亦哭,遂爲夫婦如初。滿寺之人,莫不驚異。綠衣者,蓋水府判官也。出《夷堅志》。
鬼國母
建康巨商楊二郎,本以牙儈起家。數販南海,往來十餘年,累赀千萬。淳熙中遇盜,同舟盡死,楊墜水得免。逢木抱之,浮沉兩日,漂至一島。登岸,信腳所之,入一洞中。男女多裸形,雜沓聚觀。一最尊者稱爲鬼國母,令引前問曰:“汝願住此否?"楊無計逃生,應曰:"願住。"母即命鬟治室,合爲夫婦。飲食起居,與世間不異。或旬日,或半月,常有駛卒持書。一日,真仙邀迎國母請赴瓊室。母往,其衆悉從,楊獨處洞中。它日,楊亦請行,母曰:"汝凡人,不可。"楊累懇,母許之。飄然履虛,如蹑煙雲。至一館宇,優樂盤肴,極爲豐潔。母正位而坐,引楊伏于車帏,戒之屏息勿動。移時,庭中焚楮,哭聲齊發。審聽之,即楊之家人聲也。乃從車下出。家人皆以爲鬼,惟妻泣曰:"汝沒于海中二年餘,我爲汝發喪行服,招魂蔔葬。今夕除靈,故設水陸做道場,何由在此?人耶鬼耶?"楊曰:"我原不曾死。"具道所遇曲折,妻方信之。鬼母在外招呼,繼以怒罵,然終不能相近。少頃寂然。楊乃調藥補治,數年始複本形。
黃損
秀士黃損者,豐姿韶秀,早有隽譽。家世閥閱,至生旁落。生有玉馬墜,色澤溫栗,镂刻精工,生自幼佩帶。一日遊市中,遇老叟鶴發朱标,大類有道者。生與談竟日,語多玄解。向生乞取玉墜,生亦無所吝惜,解授。老人不謝而去。
荊襄守帥慕生才名,聘爲記室。生應其聘,行至江渚,見一舟泊岸,篷窗雅潔,朱欄油幕。訊之,乃賈于蜀者,道出荊襄。生求附舟,主人欣然諾焉。抵暮,生方解衣假寐,忽聞筝聲凄惋,大似薛瓊瓊。瓊瓊狹邪女,筝得郝善素遺法,爲當時第一手,此生素所狎昵者也,入宮供奉矣。生急披衣起,從窗中窺伺,見幼女年未及笄,衣杏紅輕绡,雲鬟半軃,燃蘭膏,焚鳳腦,纖手撫筝。而嬌豔之容,婉媚之态,非目所睹。少選,筝聲阒寂,蘭銷篆滅。生視之,神魂俱蕩,情不自持。挑燈成一詞雲:
“生平無所願,願作樂中筝。得近佳人纖手指,呀羅裙上放嬌聲。便死也爲榮。"
遂展轉不寐。早起伺之。女理妝甫畢,容更鮮妍。以金盆潔手,玉腕蘭芽,香氣芬馥,撲出窗棂。生恐舟人知之,不敢久視。乘間以前詞書名字,從門隙中投入。女拾詞閱之,歎賞良久,曰:“豈意庾子山複見今日耶!"遂啓半窗窺生,見生豐姿皎然,乃曰:"生平恥爲販夫婦,若與此生偕伉俪,願畢矣!"自是啓朱戶,露半體,頻以目挑。畏父在舟,倏啓倏閉,終不通一語。
停午,主人出舟理楫。女隔窗招生密語曰:“夜無先寝,妾有一言。"生喜不自勝,惟恨陽烏不速墜也。至夜,新月微明,輕風徐拂,女開半戶,謂生曰:"君室中有婦乎?"生曰:"未也。"女曰:"妾賈人女,小字玉娥,幼喜弄柔翰。承示佳詞,逸思新美。君一片有心人也。願得從伯鸾,齊眉德曜足矣。倘不如願,有相從地下耳。慕君才華,不羞自獻。君異日富貴,萬勿相忘。"生曰:"卿家雅意,陽侯、河伯實聞此言,所不如盟者,無能濟河。"女曰:"舟子在前,嚴父在側,難以盡言。某月某日,舟至涪州,父偕舟人往賽水神,日晡方返。君來當爲決策。勿以纡道失期,使妾望眼空穿也。"生曰:"敬如約。"生欲執其手,女謹避不可犯。其父呼女,女急掩門就寝。生恍惚如在柯蟻夢中,五夜目不交睫。
次日,舟泊荊江,群從促行。生徘徊不忍去,促之再三,始簡裝登岸。複伫立顧望。女亦從窗中以目送生。粉黛淫淫,有淚痕矣。生欷歔哽咽。頃之,輕舟持帆,迅速如飛,生益不勝情。入谒守帥,心搖搖如懸旌。帥屢叩之,不能舉詞。惟辭帥欲往谒故友,數日複來。帥曰:“軍務倥偬,急需借箸,且無他往。"命使潔幸舍,治供具,館生。生逡巡就旅舍,陴守甚嚴。生度不得出,恐失前期,逾垣逸走。沿途問訊,間關險阻,如期抵涪州。客舟雲集,見一水崖,綠陰拂岸,女舟孤泊其下。女獨倚篷窗,如有所待。見生至,喜動顔色。招之曰:"郎君可謂信士矣。"囑生水急,绁纜登舟,生以手解維欲登,水勢洶湧,力不能持。舟逐水漂漾,瞬息順流,去若飛電。生自岸叫呼,女從舟哭泣。生沿河渚狂走十餘裏,望舟若滅若沒,不複見矣。
晚,女父至,覓舟不得。或謂纜斷,舟随水去多時矣。女父急覓舟,追尋無迹,涕泗而回故裏。
适瓊瓊之假母薛媪者,以瓊瓊供奉内庭,随之長安。行抵漢水,見舟覆中流,急命長年绁起。舟中一幼女,有殊色,氣息奄奄。媪覆以纻絮,調以蘇合,逾日方醒。诘其姓氏,曰:“妾裴姓,玉娥小字也。随父入蜀,至涪州,父偕舟人賽神,妾獨居舟中,纜解漂沒至此。"媪曰:"字人無也?"女言與生訂盟矣,出其詞爲信。媪素契重生。乃善視女,攜入長安。謂之曰:"黃生,吾素所向慕也,歲當試士,生必入長安。爲汝偵訪,宿盟可諧也。"女銜謝不已。自此女修容不整,扃戶深藏,刺繡自給。思生之面,寝食俱廢。或夢呼生名而不覺也。
一日,有胡僧直抵其室募化,女見僧有異狀。女跪膜拜曰:“弟子堕落火坑,有宿緣未了,望師指迷津。"僧曰:"汝誠念皈依,但汝有塵劫,我授汝玉墜,佩之可解,勿輕離衣裾。"授女而出。女心竊異之,未敢洩于媪也。然生遍訪女,杳然無蹤,若醉若狂,功名無複置念。窮途資盡,每望門投止。适至荒林,見古刹,生入投宿。有老僧趺坐入定,生以五體投地。僧曰:"先生欲了生死耶?"生曰:"否否。舊與一女子有約涪州,爲天吳漂沒。師,聖僧也,敢以叩問。"僧曰:"老僧心若死灰,豈知兒女子事。速去,毋溷我!"生固求,僧以杖驅之使出。生禮拜益堅。僧曰:"姑俟君試後,徐爲訪求,當有報命。"生曰:"富貴吾所自有也,佳人難再得。願慈悲憐憫,速爲指示。"僧曰:"大丈夫緻身青雲,亢宗顯親,乃其事也。迷念欲海,非夫矣。"迫之再三,複出數金,以助行裝。生不得已,一宿戒行,終戀不能舍。勉強應制,得通籍,授金部郎。
時呂用之柄政,斂怨中外。生疏其不法,呂免官就第。生少年高第,長安議婚者踵至,悉爲謝卻,蓋不忍背女初盟也。呂閑居,遍覓姬妾,聞薛媪有女佳麗,以五百缗爲聘,随遣婢仆數十人劫之歸第。呂見女姿容,喜曰:“我得此女,不數石家綠珠矣。"女布素缟衣,雲鬓不理。呂出綦組纨绮,命易妝飾。女啼泣不已,擲之于地。呂令諸婢擁女入曲房。諸客賀呂得尤物,置酒高會。有牧夫狂呼曰:"一白馬突至廄争枥,齧傷群馬,白馬從堂奔入内室。"呂命索之,則寂無所見。衆鹹駭異,因而罷酒。呂入女寝室,叱去諸婢,好言慰之曰:"汝從我,何患不生富貴乎!"女曰:"妾本阛阓女子,裙布椎作,固所甘之,無願富貴也。相公後房玉立,豈少一女子耶?羅敷自有夫,如若相迫,願以頸血濺相公衣,此志不可奪也。"呂自爲解衣,女力拒不得脫。忽有白馬長丈餘,從床笫騰躍,向呂蹄齧。呂釋女環室而走,急呼女侍入。馬齧女侍,傷數人倒地。呂驚惶趨出寝所,馬遂不見。呂曰:"此妖孽也。"然貪戀女姿,不忍驅去,亦不敢複入女室矣。惟遍求禳遣。
有胡僧自言能禳妖,呂延僧入。僧曰:“此上帝玉馬,爲祟汝家,非人力所能遣也。兆不利于主人。"呂曰:"将奈之何?"僧曰:"移之他人可代也。"呂曰:"誰爲我代耶?"僧良久曰:"長安貴人,相公有素所仇恨者,贈以此女,彼當之矣。"呂恨生刺己,思得甘心,乃曰:"得其人矣。"以金帛酬僧,僧不受,拂衣而出。
呂呼薛媪至曰:“我欲以爾女贈故人,爾當偕往。"媪曰:"故人爲誰?"呂曰:"金部郎黃損也。"媪聞之私喜,入謂女曰:"相公欲以汝贈故人,汝願酬矣。"女曰:"所不即死者,意黃郎入長安,了此宿盟耳。蕭郎從此自路人矣。我九原死骨,奈何驅之若東西水也。"媪曰:"黃郎爲金部郎,相公以汝不利于主,故欲以贈之。此胡僧之力也,汝當即去。"呂乃以後房奁飾,悉以贈女。先令長須持刺投生,生力拒不允。适薛媪至,生曰:"此薛家媪也,何因至此?"媪曰:"相公欲以我女充下陳,故與偕來。"生曰:"媪女已供奉内庭矣。"媪曰:"昔在漢水中,複得一女。"遂出其詞示生。生曰:"是贈裴玉娥者,媪女豈玉娥耶?"媪曰:"香車及于門矣。"生趨迎入,相抱嗚咽。生曰:"今日之會,夢耶,真耶?"女出玉馬謂生曰:"非此物,妾爲泉下人矣!"生曰:"此吾幼時所贈老叟者,何從得之?"女言是胡僧所贈。方知離而複合,皆胡僧之力。胡僧真神人,玉馬真神物也。乃設香燭供玉馬而拜之,馬忽在案上躍起,長丈餘,直入雲際。前時老叟于空中跨去,不知所适。事見《北窗志異》。
豬嘴道人
洛陽李巘,少年豪邁,以财雄一鄉。常薄遊阡陌間,遇心惬目适,雖買一笑,擲錢百萬不靳。
宣和間,某太守自南郡解印還洛,家富聲樂。别室一寵姬,明秀夭麗。西都人家伎妾,雖百數莫出其右。嘗以暮春遊牡丹園,偕侶穿花徑而出。巘一見如癡,目不暫瞬。姬亦窺其容狀,口雖笑叱,而心頗慕之。明日,又邂逅于别圃,方寸益亂,思得暫促膝通一語而不可得。
時有豬嘴道人者,售異術于塵中,能颠倒四時生物。人莫能識,巘獨厚遇,忽造門求醉,欣然接納,深思叩以其事,或能副所欲。乃設盛馔延款,具以誠告。客初難之,請至再四,乃笑曰:“姑試爲之。" 巘即拜謝。
明日,招往城外社壇。四顧無人,拈一片瓦,呵祝移時,以付巘曰:“吾去矣。爾持此于庭壁間上下劃之,當如願矣。善藏此瓦,每念至,則懷以來。" 巘謹受教,劃壁未幾,剨然中開,竦身而入,徑移曲室内。鬥帳畫屏,極爲華美。婦卧其中,宿醉未醒。見人驚起,赧顔微怒曰:"誰家兒郎,強暴至此,辄入房院,誰引汝來?" 巘卻立凝笑,不敢言。熟視良久,蓋真所願慕者。婦人亦悟而笑,略道曩事。即登榻共卧,相與極歡。既而曰:"太守且至,即宜引避疾回,後會可期也。"遂循故道而出,壁合如初。瓦故在手,攜還家,珍秘于椟。過三日率一遊。每見愈歡昵,經累月,杳無人知。
會其密友賈生者,訝巘久不相過,意其有奇遇。潛伺所向,迹至社壇側。巘覺而舍去。賈随诘問,不能隐,具以始末告之。賈不信曰:“果爾,吾豈不可往耶?如不吾同,當發其妖幻,首于官,且白某太守。" 巘甚懼,曰:"今暮矣,俟明日,同詣道人謀之。"拂旦往,道人不悅曰:"機已洩,恐不能神,當作别計。城西某家,有園池之勝,能從吾飲乎?"皆曰:"幸甚。"即具酒肴偕往小飲。亭前有大假山,道人酒酣,振衣起,舉手指劃山石,一峰中分。兩人就視,見樓台山水,花木靓麗。漁舟從溪上來,碧桃紅杏缤紛。方注目間,道人登舟,其去如飛。賈引袖力挽,石縫遽合,傷其指。道人杳無蹤矣。
他日,兩人複至社壇,用前法施之,已無所效,惘然怨悔而歸。後訪乳醫嘗出入太守家者,使密扣姬,雲:“夢中恍惚與一男子燕私,今久不複然矣。"
李月華
萬曆庚辰,北直隸順德府理刑署中書記王沼,家居鄉墅,落魄花柳之間。有角妓李月華者,京師教坊,色藝雙絕。因避仇潛居墅上,與沼往來情濃。
沼常服役府城,多歇道觀。遇雲髯道士,姿狀高古,姓名不定,亦在觀中旅泊。一日天暮,月光皎然,沼贳酒與道士歡飲,迨夜分矣。忽思月華,欲詣其家,暫與道士取别。道士曰:“夜已央,君不能去也。且李娘此時赴側近貴人家陪宴,某爲君邀緻可乎?但不得妄與酒飲,飲則敗君事矣。"約束殷勤,沼亦許諾。道士乃以手按沼頭着壁,閉其兩目,口喃喃讀咒文。咒已,方使開目。趣炳炬照屏風外,見月華冉冉自樹影中來,形貌妝束,宛如平生。手攜琵琶而至,便命促席并坐。弄弦成曲,彈出《湘妃怨》,凄然竹枝袅袅之聲。道士起而長嘯,引以相和,其音清越,如黃鶴唳空,漸遠而沒。月華于座上數目王郎不已,沼亦凝睇久之。私視其懷中琵琶,乃紫檀槽邏,背刻"浔陽秋"三字,宛是李家故物也,訝不敢言。彈竟,已是四鼓,月華告歸。既行,至步廊下,沼強持一卮往灌之。道士怒曰:"若病狂耶?頓忘前誡乎!"連催月華下階,推仆于地,化爲煙氣而滅。沼怏怏益怪其事。目睫未交際曉,還訪月華,不辭道士而去。及門,月華尚未起也,視琵琶曆然在壁。問其晏眠之故,曰:"夜來夢中,見天使追去玉虛宮,仙官命錄奏樂,驚不自持。卿何爲亦在座?得無以人命戲乎?"方知所攝者,李姬之魂也。沼惋怛移時。重訪道士,杳不知所迹矣。海甯陳太常與郊時爲順德理,語于座人。
情史氏曰:“夢者,魂之遊也。魄不靈而魂靈,故形不靈而夢靈。事所未有,夢能造之;意所未設,夢能開之。其不驗,夢也;其驗,則非夢也。夢而夢,幻乃真矣;夢而非夢,真乃愈幻矣。人不能知我之夢,而我自知之;我不能自見其魂,而人或見之。我自覺其夢,而自不能解,魂不可問也。人見我之魂,而魂不自覺,亦猶之乎夢而已矣。生或可離,死或可招,他人之體或可附,魂之于身,猶客寓乎。至人無夢,其情忘,其魂寂。下愚亦無夢,其情蠢,其魂枯。常人多夢,其情雜,其魂蕩。畸人異夢,其情專,其魂清。精于畫者,魂與之俱。精于術者,魂爲之使。嗚呼,茫茫宇宙,亦孰非魂所爲哉!"
桂花仙女
錢塘一士人,少年狂蕩。其妻早亡,獨居廓處。偶于市中購得唐解元絹畫《桂花仙子圖》一軸,懸之書齋。日夕倚案瞪目注視,念欲得嘉偶如圖中人。凡園囿花果,必采撷以薦。
一夕,有女郎年可十六七,容顔嬌麗,裳衣輕妍,從月色中來。士人詢其居止,笑而應曰:“家在牆東。"士人心意東鄰無是子也,但貪慕豔色,狂不自制,擁之入帏。妖态橫生,曲盡歡昵。淩曉趣辭去,定昏之後複來,自是夕夕無間。每至則室中起靈香,枕席皆芬,時說蓬萊、阆苑之事,士人頗訝異之。
經數旬,而内外親表及臧獲輩,竊竊倚聽,穴壁而窺,乃絕代姿首,世所無也,驚爲狐魅之屬。乘士人他出,陰引南昌道士來治之。道士吐匣中青蛇遍索,因指此圖謂曰:“非爾爲祟耶?可嘗吾劍。"忽應曰:"身是昆侖山女,與此郎有累世姻緣,是以暫諧缱绻耳。卿有何禁術而欲制我乎?"複語其臧獲輩曰:"君今如此行徑,不可留矣!"其聲若出畫中也。語未畢,道士裂睛上視,持劍自抵其胸,反走出門。家人忙怖号叫,急謀焚毀此畫。俄頃晝晦,忽有狂風暴起,雲埃四合,彌漫一室。移時朗然,閱其像,神如洗矣,隐隐漸失所在。久之,空軸而已。裏中數歲小兒,并見绡衣神女,羅襪行空而去。
士人歸,驚訊其事,方悟神仙之遊。臂妝衣香,氤氲不散者經月。凄戀宛轉,凝望無聊。乃延畫師好手數十家,重寫其真,莫能仿佛,于是乃止。終身不複琴瑟焉。好事者賦《無題》數章紀之。其一曰:
“玉京仙路杳冥冥,鳳拆鸾飛去不停。泣盡雲軿何日返,教人遺恨失丹青。”
《耳談》雲:張文卿秀才親見其事。
赤丁子
洛陽人牟穎,少年時,因醉誤出郊野,夜半方醒,息于路旁。見一發露骸骨,穎甚傷之。達曙,躬自掩埋。其夕,夢一少年,可二十許,衣白練衣,仗一劍,拜穎曰:“我強寇耳,平生恣意殺害,作不平事。近與同輩争,遂爲所害。埋于路旁,久經風雨,所以發露。蒙君複藏,我故來謝君。我生爲兇勇人,死亦爲兇勇鬼。若能容我栖托,但每夜微奠祭我,我當應君指使,足令君所求徇意。"穎夢中許之。及覺,乃試設祭飨,暗自禱祈。夜又夢鬼曰:"我已托君矣。君每欲使我,即呼赤丁子一聲。輕言其事,我必應聲而至也。"穎潛令盜人财物,無不應聲遂意,後遂緻富。
一日,穎見鄰家婦有美色,愛之,乃呼赤丁子令竊焉。鄰婦至夜半,忽自外逾垣而至。穎驚起款曲,問其所由來。婦曰:“我本無心,忽夜被一人擒我至君室,宛如夢覺,我亦不知何怪也。"因思家悲泣不已。穎甚憫之。潛留數日,而其婦家人求訪極切,至于告官。穎知之,乃與婦人詐謀:令婦人出别墅,卻自歸。言不知被何妖精取去,今卻得回。
婦人至家後,每三夜或五夜,依前被一人取至穎家,不至曉卻送歸。經一年,家人皆不覺。婦人深怪穎有此妖術。後因至切,問于穎曰:“若不白我,我必自發此事。"穎遂具述其實。鄰婦遂告于家人,共圖此患。家人乃密請一道流潔淨作禁法以伺之。赤丁子夜至其門,見符箓甚多,卻返白于穎曰:"彼以正法拒我,但力微耳。與君力争,當惡取此婦人,此來必不放回也。"言訖複去。須臾,鄰家飄風驟起,一宅俱黑色。但是符箓禁法之物,一時如掃,複失婦人。至曙,其夫遂告官,同來穎宅擒捉,穎遂攜此婦而逃,不知所之。
孕異
某縣尉女,未嫁,随父在任。見一少年胥吏,白皙可愛,悅之而不得近,思慕不已。使侍婢竊其淨手之水,咽之數口,遂感而孕。父母窮诘其故,女不能諱,爲述其故,莫肯信,及産,惟清水耳。
又有伯仲同居,仲商于外,久不歸。其婦思之成病,且死。家人共議,乃詐言仲歸,欲以慰之。使伯僞爲仲,以手略撫其體,病遂稍愈。自此遂孕。未幾仲歸,怪而诘之,家人語故。仲不信,訟于官,遂置諸獄。及産,惟一手焉。其事始解。
張和
唐貞元初,蜀郡豪家富拟卓、鄭,蜀之名姝無不畢緻。每按圖求之,媒盈其門,常恨不可意者。或言:坊正張和,大俠也,幽房閨穉,無不知之,盍以誠投乎。豪家子乃以金帛夜詣其居,告之,張和欣然許之。異日,與豪家子偕出西郭一舍,入廢蘭若,有大像巍然。與豪家子升像之座,和引手扪佛乳,揭之,乳壞成穴如碗。即挺身入穴,引豪家子臂,不覺同在穴中。道行數十步,忽睹高門崇墉,狀如州縣。和扣門五六,有丸髻婉童迎拜曰:“主人望翁來久矣。"有頃,主人出,紫衣貝帶,侍者十餘,見和甚謹。和指豪家子曰:"此少年君子也,汝可善待。予有切事須返。"不坐而去。言訖,已失和所在。豪家子心異之,不敢問。主人延于中堂,珠玑缇繡,羅列滿目。具陸海珍膳命酌。進妓支鬟撩髻,凜然神仙。豪家子不識,問之。主人笑曰:"此次血也,本拟伯雅。"豪家子竟不解。至三更,主人忽顧妓曰:"無廢歡笑,予暫有所适。"揖客而起,騎從如州牧,列炬而出。豪家子因私于牆隅。妓中年差暮者,遽就謂曰:"嗟乎!君何以至是?我輩已爲所掠,醉其幻術,歸路永絕。君若要歸,但取我教。"授以七尺白練,戒曰:"可執此候主人歸,詐祈事設拜,主人必答拜,因以練蒙其頭。"将曙,主人還,豪家子如其教,主人投地乞命。曰:"死妪負心,終敗吾事,今不複居此。"乃馳騎他去。所教妓即與豪家子居。二年,忽思歸,妓亦不留,大設酒樂餞之。飲闌,妓自持锸開東牆一穴,亦如佛乳,推豪家子于牆外,乃長安東牆下。遂乞食。方達蜀,其家失已多年,意其異物。道其初,始信。出《酉陽雜俎》。
(“情幻類”完)
##卷十五 情靈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