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季衡
太和四年春,監州防禦使曾孝安,有孫曰季衡,居使宅西偏院。屋宇壯麗,而季衡獨處之。有仆夫告曰:"昔王使君女暴終于此,乃國色也。晝日其魂或時出現,郎君慎之。"季衡少年好色,願睹其靈異,終不以人鬼爲間。頻炷名香,頗疏凡俗。步遊閑處,恍然凝思。
一日晡時,有雙鬟前揖曰:"王家小娘子遣某傳達厚意,欲面拜郎君。"言訖,瞥然而沒。俄頃,有異香襲衣,季衡乃束帶伺之。見向者雙鬟引一女而至,乃神仙中人也。季衡揖之,問其姓氏,曰:"某姓王氏,字麗貞,父今爲重鎮。昔侍從大人牧此城,據此室,亡何物故。感君思深窈冥,情激幽壤。所以不間存沒,頗思相會。其來久矣,但非吉日良時。今方契願,幸垂留意。" 季衡留之,款昵移時乃去。握季衡手曰:"翌日此時再會,慎勿洩于人。"遂與侍婢俱不見。
自此每及晦一至,近六十餘日。季衡不疑。因與大父麾下将校說及豔麗,誤言之。将校驚,欲實其事,曰:"郎君将及此時,願一叩壁,某當與一二輩潛窺焉。"季衡亦終不肯叩壁。是日女郎一見季衡,容色慘沮,語聲嘶咽。握季衡手曰:"何爲負約而洩于人,自此更不可接歡笑矣。"季衡追悔,無詞以應。女曰:"殆非君之過。亦冥數盡耳。"乃留詩曰:
"五原分袂真胡越,燕拆莺離芳草竭。年少煙花處處春,北邙空恨清秋月。"
季衡不能詩,恥無以酬。乃強爲一篇曰:
"莎草青青雁欲歸,玉腮珠淚灑臨岐。雲鬟飄去香風盡,愁見莺啼紅樹枝。"
女遂于襦帶解蹙金結花合子,又抽翠玉雙鳳翹一隻贈季衡,曰:"望異日睹物思人,無以幽冥爲隔。"季衡搜書笈中,得小金镂花如意酬之。季衡曰:"此物雖非珍異,但貴其名如意,願長在玉手操持耳。"又曰:"此别何時更會?"女曰:"非一甲子,無相見期。"言訖嗚咽而沒。
季衡自此寝寐思念,形體羸瘵。故舊丈人王回推其方術,療以藥石,數月方愈。乃詢王原紉婦人,曰:"王使君之愛女,無疾而終于此院。今已歸葬北邙山,或陰晦而魂常遊于此,人多見之。"則知女詩"北邙空恨清秋月"也。
杞梁妻
齊莊公襲莒,莒将杞殖戰死。其妻歎曰:"上則無父,中則無夫,下則無子。生人之難至矣!"乃抗聲号哭。七日,杞都城感之而頹,遂投水而死。其妹悲其姊之貞操,乃爲作歌名曰《杞梁妻》焉。梁,殖字也。歌曰:
"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離。"
孟姜
秦孟姜,富人女也,贅範杞良。三日,夫赴長城之役,久而不歸,爲制寒衣送之。至長城,聞知夫已故,乃号天頓足,哭聲震地。城崩,尋夫骸骨,多難認。齧指血滴之,入骨不可拭者,知其爲夫骨,負之而歸。至潼關,筋骨已竭,知不能還家,乃置骸岩下,坐于旁而死。潼關人重其節義,立像祀之。
湘妃
《湘川記》雲:"舜南巡狩,崩于蒼梧之野。娥皇、女英二妃哭之不從,思憶舜,以淚灑竹,竹盡成斑。至今号湘妃竹"。女子李淑作《斑竹怨》雲:
"二妃昔追帝,南奔湘山間。有淚寄湘竹,至今湘竹斑。雲深九嶷廟,日落蒼梧山。餘恨在江水,滔滔去不還。"
汰王灘詩
永福創自唐代宗時,割福、泉、建三州之地,因年号曰永泰。後避哲宗陵寝,改名永福,在唐新創縣後。有邑宰潘君滿任,遺愛在民,攀卧祖餞,留連累日。其夫人王氏,先已解舟,泊五裏汰王灘下。俟久不至,月夜登岸,書一絕于石壁雲:
"何事潘郎戀别筵,歡情不斷妾心懸。汰王灘下相思處,猿叫山山月滿船。"
末雲:"太原王氏書"。詩迹已漫滅,獨"太原"二字入石,至今尚存。字方五六寸許。邑人因以名其灘。政和陳武祐慮歲久詩亡,大書系以記文,镌之字右方。自唐及今,流潦巨浸之所漂齧,震風淩雨之所滌蕩,不知其幾,而墨色爛然如新。一婦人望夫之切,精神入石,終古不變如此。
情史氏曰:"古雲:'思之思之,鬼神通之。'蓋思生于情,而鬼神亦情所結也。使鬼神而無情,則亦魂升而魄降已矣,安所戀戀而猶留鬼神之名耶!鬼有人情,神有鬼情。幽明相入,如水融水。城之頹也,字之留也,亦鬼神所以效情之靈也。噫!鬼神可以情感,而況于人乎!"
("情感類"完)
##卷九 情化類
化女
洛中二行賈,最友善。忽一年少者腹痛不可忍,其友極爲醫治,幸不死。旬餘而化爲女。事聞撫按,具奏于朝。适二賈皆未婚,奉旨配爲夫婦。此等奇事,亘古不一二見者。萬曆丙戌年事,見《邸報》。
既相友善,即夫婦矣。雖不化女可也。
石尤風
石尤風者:傳聞爲石氏女,嫁爲尤郎婦,情好甚笃。尤郎爲商遠行,妻阻之不從。尤出不歸,妻憶之病亡。臨亡,長歎曰:“吾恨不能阻其行,以至于此。今凡有商旅遠行,吾當作大風,爲天下婦人阻之。”自後商旅發船,值打頭逆風,則曰:“此石尤風也。”遂止不行。婦人以夫姓爲名,故曰石尤。
近有一人,自言有奇術,恒曰:“人能與我百錢,吾能返此風。”人有與之,風果止。後有人雲:乃密書“我爲石娘喚尤郎歸也,須放我舟行”十四字,沉水中。出《江湖紀聞》。
死能化風,爲天下婦女作方便,其靈甚矣,其力大矣,豈不能自緻尤郎,而須人喚耶!夫惡男子之遠行,而誓爲風以阻之,情蔽而愚矣。其靈也可化,其愚也亦可欺。
晉劉伯玉妻段明光,性極妒。伯玉嘗于妻前誦《洛神賦》,贊歎其美。明光曰:“君美水神而輕我耶?我死何患不爲神。”乃自沉而死。死後七日見夢曰:“吾今得爲神矣。”伯玉遂終身不敢渡此水。因名曰妒婦津。有好婦人渡者,必毀妝而濟,否則風波暴發。若醜婦,雖盛妝,神亦不妒也。婦人無外事,其性專一,故立志往往著奇。
化火
蜀帝生公主,诏乳母陳氏乳養。陳氏攜幼子與公主居禁中。各年長,陳子出宮。其後,此子以思公主故,疾亟。一日,陳氏入宮,有憂色。公主詢其故,陳氏陰以實對。公主許允,遂托幸祆廟,期與子會。及期,子先在廟候之,忽睡去。既公主入廟,子沉睡不醒。公主待久将歸,乃解幼時所弄玉環,附于子之懷中而去。及子醒寤,見之,怨氣成火,廟宇亦焚。祆廟,胡神也。
化鐵
昔有一商,美姿容,泊舟于西河下。而岸上高樓中,一美女相視月餘,兩情已契,爲十目十手所隔,弗得遂願。迨後其商貨盡而去,女思成疾而死。父焚之,獨心中一物,不毀如鐵。出而磨之,照見其中有舟樓相對,隐隐如有人形。其父以爲奇,藏之。
後商複來訪,其女已死,痛甚。咨诹博詢,備得其由。乃獻金于父,求鐵觀之,不覺淚下成血,血滴于心上,其心即灰矣。
心堅金石
至元年間,松江府庠生李彥直,小字玉郎,弱冠有文譽。其學之後圃,有高樓焉,眺望頗遠。彥直凡遇三夏,則讀書其中。圃外則妓館環之,絲竹之音,日至于耳,彥直亦習聞不怪。
一日,與同侪飲于樓上。一友聞之笑曰:“所謂‘但聞其聲,不見其形’也。”彥直亦笑曰:“若見其形,并不賞其聲也。”衆請共賦其事,彥直賦先成。衆方傳玩,忽報學師在門,彥直急取詩懷之,迎學師登樓,因而共飲。彥直複恐諸友饒舌,托以更衣,團其詩投于牆外。所投處,乃張姥姥之居。姥止一女,名麗容,又名翠眉娘。衒其才色,不可一世。旦夕坐一小樓,與李氏樓相錯。麗容拾紙展視,知爲玉郎手筆,心竊慕焉。遂赓其韻,書于白绫帕上。他日,候彥直在樓,亦投牆外。彥直讀詩,知其意有屬也。踐太湖石望之,彼此相見,款語莫逆。麗容因問:“彥卿何以不婚?”彥直曰:“欲得才貌如卿者乃可。”麗容曰:“恐君相棄,妾敢自愛乎!”因私誓而别。彥直歸,告諸父母,父以其非類,叱之。複托親知再三,終不許。将一年,而彥直學業頓廢,幾成瘵疾;麗容亦閉門自守。父不得已,遣媒具六禮而聘焉。
婚有期矣。會本路參政阿魯台任滿赴京。時伯顔爲右丞相,獨秉大權,凡滿任者,必獻白金盈萬,否則立黜罷。阿魯台宦九載,罄橐未及其半。謀于佐吏,吏曰:“左丞所少者,非财也,若能于各府選才色官妓三二人,加以妝飾獻之,費不過千金,而其喜必倍。”阿魯台以爲然,遂令佐吏假右相之命,谘于各府,得二人,而麗容爲首。彥直父子奔走上下,謀之萬端,終莫能脫。麗容臨發,寄緘謝彥真,以死許之。遂絕飲食。張妪泣曰:“爾死必累我。”麗容複稍稍食。舟既行,彥直徒步追随,哀動行人。凡遇停舟之所,終夜号泣,伏寝水次。如是将兩月,而舟抵臨清。彥直跋涉三千餘裏,足膚俱裂,無複人形。麗容于闆隙窺見,一痛而絕。張妪救之,良久方蘇。苦浼舟夫往謝彥直曰:“妾所以不即死者,母未脫耳。母去,妾即死。郎可歸家,無勞自苦。”彥直聞語,仰天大恸,投身于地,氣遂絕。舟夫憐之,共爲坎土埋屍岸側。是夕,麗容缢于舟中。阿魯台大怒曰:“我以珍衣玉食,緻汝于極貴之地。而乃戀戀寒儒,誠賤骨也。”乃命舟夫裸其屍而焚之。屍盡,惟心不灰。舟夫以足踐之,忽出一小物如人形,大如手指。淨以水,其色如金,其堅如玉。衣冠眉發,纖悉皆具,宛然一李彥直也,但不能言動耳。舟夫持報阿魯台,台驚曰:“異哉,精誠所結,一至此乎!”歎玩不已。衆請并驗彥直若何,亦發彥直屍焚之,而心中小物與前物相等,其像則張麗容也。阿魯台大喜曰:“吾雖不能生緻麗容,然此二物,實希世之寶。”遂囊以異錦,函以香木,題曰“心堅金石至寶”。于是厚給張妪,聽爲治喪以歸。
阿魯台至京,捧函呈于右相,備述其由,右相喜甚。啓視無複前形,惟敗血二聚,臭穢不可近。右相大怒,下阿魯台于法吏,治其奪人妻之罪。獄成,報曰:“男女之私,情堅志确。而始終不諧,所以一念不化,感形如此。既得合于一處,情遂氣伸,複還其故,理或有之矣。”右相怒不解,阿魯台竟坐死。
昔有婦人性好山水,日日臨窗玩視,遂成心疾。死而焚之,惟心不化,其堅如石。有波斯胡一見驚賞,重價購去。問其所用,約明日至肆中驗之。及至肆,已鋸成片,每片皆光潤如玉,中有山水樹木,如細畫然。波斯雲:“以爲寶帶,價當無等。”夫山水無情之物,精神所注,形爲之留,況兩情之相感乎!
望夫石
新野白河上,有石如人,名望夫石。相傳一婦送夫從戎,别于此,婦怅望久之,遂化爲石。天台陳克(字子高)題望夫石雲:
“望夫處,江悠悠。化爲石,不回頭。山頭日日風和雨,行人歸來石應語。"
婆餅焦
人有遠戍者,其婦從山頭望之,化爲鳥。時烹餅将以爲饷,使其子偵之,恐其焦不可食也。往已見其母化此物,但呼婆餅焦也。今江淮所在有之。
雙雉
《雉朝飛》操者,衛女傅母所作也。衛侯女嫁于齊太子,中道聞太子死,問傅母曰:“何如?"傅母曰:“且往當喪。"喪畢,不肯歸,終之以死。傅母悔之,取女所自操琴,于冢上鼓之。忽有二雉俱出墓中。傅母撫雌雉曰:“女果爲雉耶?"言未卒,俱飛而起,忽然不見。傅母悲痛,援琴作操,故曰《雉朝飛》。出揚雄《琴清》。
連枝梓雙鴛鴦
韓憑,戰國時爲宋康王舍人。妻何氏,有美色。康王乃築台望之,竟奪何而囚憑。何氏乃作《烏鵲歌》以見志曰:
“南山有烏,北山張羅。烏自高飛,羅當奈何?"
又曰:
"烏鵲雙飛,不樂鳳凰。妾自庶人,不樂君王。"
後聞憑自殺,乃陰腐其衣,與王登台,自投台下。左右引衣,衣絕,得遺書于帶中曰:“願以屍還韓氏而合葬。"王怒,命分埋之。兩冢相望,經宿,忽有梓木生于兩冢,根交于下,枝連于上。又有鳥如鴛鴦,雙栖于樹,朝暮悲鳴。人皆異之曰:“此韓憑夫婦精魂也。"故詩雲:
“君不見,昔時同心人,化作鴛鴦鳥。和鳴一夕不暫離,交頸千年尚爲少。"
何氏又有寄憑歌曰:
“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當心。"
康王以問蘇賀,賀曰:“雨淫淫,愁且思也。河水深,不得往來也。日當心,日過午則殂,明有死志也。"韓憑家,今在開封府。
雙梓雙鴻
吳黃龍年中,吳都海鹽有陸東美妻朱氏,有容止。夫妻相重,時人号爲比肩夫婦。後妻死,東美不食而死。家人哀之,乃合葬。未一歲,冢上生梓樹同根,兩身相抱而合成一樹,每有雙鴻常宿于上。孫權聞之,封其裏曰“比肩”,墓曰“雙梓”。後子弘與妻張亦相愛慕,吳人呼爲“小比肩”。出《述異記》。
雙鶴
荥陽縣南百餘裏有蘭岩山,峭拔千丈。常有雙鶴,素羽皦然,日夕偶影翔集。相傳雲:昔有夫婦隐此山數百年,化爲雙鶴,不絕往來。忽一旦一鶴爲人所害,其一鶴歲常哀鳴,至今響動岩谷,莫知其年歲也。出《搜神記》。
連理樹
上官守愚者,揚州江都人,爲奎章閣授經郎。時居順天館東,與國史簡(檢)讨賈虛中爲鄰。賈,柯敬仲友也,工詩善畫,家藏古琴三張,曰瓊瑤音、環珮音、蓬萊音,皆敬仲所鑒定。守愚亦雅好吟詠,兼嗜綠绮,與賈交遊特厚。每休暇過從,詩酒琴棋,從容竟日。賈無嗣,止三女。嘗曰:“吾三女可比三琴。"遂取琴名名女焉。守愚子粹,甚清俊聰敏。生時,人送《唐文粹》一部,故小字粹奴。年十歲,因遣就賈學。賈夫婦愛之如子,三女亦兄弟視之,呼爲粹舍。嘗與其幼女蓬萊,同讀書學詩,深相愛重。賈妻戲之曰:“使蓬菜他日得婿如粹舍足矣。”歸以告,守愚曰:“吾意亦然。"遣媒往議,各已許諾。粹、[蓬萊]二人亦私喜不勝。不期賈忽罷歸,姻事竟弗諧。
後三年,守愚出爲福州治中。始至,僦居民舍,得樓三楹。而對街一樓尤清雅,問之,乃賈氏宅也。守愚即日往訪,則瓊瑤、環珮已适人,惟蓬萊在室,亦許婚林氏矣。粹聞之,悒怏殊甚。蓬萊雖爲父母許他姓,然亦非其意也。知粹至,欲一會而無由。彼此時時凝立樓欄相視,不能發語。蓬萊一日以白練帕裹象棋子擲粹,粹接視,上畫绯桃,題一詩曰:
“朱砂顔色瓣重台,曾是劉晨舊看來。隻好天台雲裏種,莫教移近俗人栽。"
粹雖美其意,然莫如之何。亦畫梅花一枝,寫詩以複。詩曰:
“蕊玉含春捏素羅,歲寒心事諒無他。縱令肯作仙郎伴,其奈孤山處士何!"
用彩繩系琴轸三枚墜之,投還蓬萊。蓬萊展看,悶悶而已。
未逾時,值上元節。閩俗放燈甚盛,男女縱觀。粹察賈氏宅眷必往,乃潛伺于其門。更深後,果有女夫舁轎數乘而前,蓬萊與母三四輩上轎,婢妾追随,相續不絕。粹尾其後,過十餘街,度不得見,乃行吟轎旁曰:
“天遣香街靜處逢,銀燈影裏見驚鴻。彩輿亦似蓬山隔,鸾自西飛鶴自東。"
蓬萊知爲粹也,欲呼與語,訴其所懷,而礙于從者,亦于轎中微吟曰:
“莫向梅花怨薄情,梅花肯負歲寒盟!調羹欲問真消息,已許風流宋廣平。"
粹聽之,知其答己梅花之作,不勝感歎。歸坐樓中,念蓬萊之意雖堅,而林氏之聘終不可改,乃賦《鳳分飛》曲以寄之曰:
“梧桐凝露鮮飚起,五色琅玕花新洗。嬌翮翩跹拟并栖,九苞文彩如霞绮。驚飛忽
作丹山别,弄玉箫聲怨嗚咽。咫尺秦台隔弱流,瑣窗繡戶空明月。飔飔掃尾儀朝陽,可
憐相望不相将。下谪塵寰伴凡鳥,不如交頸兩鴛鴦。"
詩成,無便寄去。忽賈遣婢送荔枝一盤來,粹詭曰:“往在都下,與蓬萊同學,有書數冊未取,乞以此帖呈之,俾早送還。"婢不疑有他,持送蓬萊。讀之垂泣曰:“嗟乎,郎尚不餘諒也。"乃作《龍劍合》曲答之,示終身相從之意。寫以魚箋,密置古文中。付婢綠荷曰:“粹舍取舊所讀書,此是也。汝持去還之。"其曲曰:
“龍劍埋沒獄間久,巨靈晝衛鬼夜守。蛟螭藏,魍魉走,精光橫天氣射鬥。沖玄雲,
發金鑰,至寶稀世有。奇姿爍人聲撼牖,鹈膏澤锷鳳刻首。龍劍煌,新離房,靜垂流電
舞飛霜。影含秋水刃拂铓,辘(上罒下鹿)(上罒下欶)團金寶珠裝。司空觀之識其良,
懸諸玉帶間金章。紫焰煌煌明瑀珰,星折中台事豈常。逡巡莫敢住,一去堕渺茫。龍劍
靈,是龍精,瑩如鹇尾拂水清。雄作萬裏别,雌傷千古情。暫留塵埃匣,何日可合并?
會當逐風雷,相尋入延平。純鈎在瑧(琫)珌,縱然貴重非我匹。我匹久卧覃水雲,一
雙遙憐兩地分。度山仍越壑,辛苦不可言。天遣雷煥兒,佩之大澤濆。铿然一躍同駿奔,
駭浪驚濤白晝昏。始知神物自有偶,千秋萬歲肯離群。"
粹讀之,服其才,而感其意。
俄而閩中大疫,蓬萊所議林生竟死。賈夫婦知粹未婚,乃遣人報守愚求終好,守愚欣躍從之。六禮既備,親迎有期。花燭之夕,粹與蓬萊相見,不啻若仙降也。因各賦詩以志喜。時至正十九年己亥二月八日也。粹詩曰:
“海棠開處燕來時,折得東風第一枝。鴛枕且酬交頸願,魚箋莫賦斷腸詩。桃花染
帕春先透,柳葉蛾黃畫未遲。不用同心雙結帶,新人原是舊相知。"
蓬萊詩曰:
“與君相見即相憐,有分終須到底圓。舊女婿爲新女婿,惡姻緣化好姻緣。秋波淺
淺銀燈下,春筍纖纖玉鏡前。天遣赤繩先系足,從今喚作并頭蓮。"
蓬萊有詩集,粹序之,名曰《絮雪》。
粹時才名藉甚,當道有欲薦之者。蓬萊苦口止之曰:“今風塵道梗,望都下如在天上。君豈可舍父母之養,而遠赴功名之途乎!"粹乃以親老辭。
次年,治中物故。又明年,爲至正壬寅,閩城爲盜所據,城中大姓多避匿山谷,粹亦攜家遁。盜蹤迹得之,盡戕其一門,留蓬萊一人不殺,将以爲妻。蓬萊知不免,绐盜曰:“我無歸矣,願事将軍。雖然,俟埋其故夫未晚也。"盜喜從之,同至屍所,拔佩刀爲掘一坑。掘訖,擲刀于地,坐于旁曰:“吾倦矣!"目蓬萊,使取刀抄土掩之。蓬萊即舉刀自刎曰:“死作一處無恨!"盜遽起奪刀,已絕咽矣。盜怒曰:“汝望同穴乎?"遂埋蓬萊二十步外,使兩冢相望。
其年,燕則普化爲福建行省平章,乃集諸縣民兵克城,民方複業。又數年,有同避寇者,始備說蓬萊事。平章遣人視之,将以禮改葬。至則兩墓之上各生一樹,相向枝連柯抱,糾結不可解。使者歸報,平章親往視之,果不謬。乃不敢發,但加修葺,仍設奠祭焉。人呼爲連理冢樹,閩人至今稱之不絕。見《剪燈餘話》。
并蒂蓮
揚州張姓者,富冠郡邑。有女字麗春,年十七,美姿容,善詩賦。遠近争來締姻,張翁志在擇婿,不許。
同裏曹姓者,家雖貧,有子名璧,聰俊工文詞,年十六未室,張頗垂意焉。曹以貧富自量,不敢啓齒。張一日開塾于家,令人招生過塾讀書。生負笈而至,麗春于花下窺之,竊念曰:"得歸此郎,平生足矣。"張亦暗喜。尋命生宿于西軒靜室,以便肄業。
時值菊節,張拉師出外登高。生兀坐書齋,不勝岑寂。日将晡,窗外閑步,偶與麗春相遇。生整容前揖,麗春亦不避,彼此交會,其禮甚恭。麗春笑曰:“子知家君館谷之意乎?東床之選,其在茲矣。子宜鄭重!"正叙話間,侍婢報曰:“主人回矣。"遂各散去。翌日,麗春命侍兒蘭香持彩箋作詞寄生,中有“赤繩系足”之句。生得詞甚喜,以詩一律答之,末聯雲:
“昨夜嫦娥降消息,廣寒已許折高枝。"
一夕,生明燭獨坐,忽聞叩門聲。啓視乃麗春也。延入遜坐。麗春從袖中出花箋一幅,上書四絕句。笑曰:“妾效唐人作回文四時詞,請君改政。"
其一:
“花枝幾朵紅垂檻,柳樹千絲綠繞堤。鴉鬓兩蟠烏袅袅,徑苔行步即香泥。"
其二:
“高梁畫棟栖雙燕,葉展荷錢小疊青。腰細褪裙羅帶緩,銷魂暗淚滴圍屏。"
其三:
“明月晚天清皎皎,凜霜晴霧冷悠悠。情傷暗想閑長夜,淚血垂胸鎖恨愁。"
其四:
“天冷雪花香堕指,日寒霜粉凍凝腮。懸懸意想空籲氣,夜月閑庭一樹梅。"
生誦畢,深贊其妙。将欲赓詠,麗遽曰:“不必和也。家君新構别墅,已狀四景。士夫題詠甚富,但無作回文者。請君爲之!"生按題揮筆,亦成四絕雲。
其一:
“東西岸草迷煙淡,近遠汀花逐水流。虹跨短橋橫曲徑,石粼粼砌路悠悠。"
其二:
“牆矮築軒當綠野,樹高連屋近青山。香清散處殘紅落,酒興詩懷遣日閑。"
其三:
“溪曲繞村流水碧,小橋斜傍竹居清。啼烏月落霜天曉,岸泊閑舟兩葉輕。"
其四:
“歧路曲盤蛇袅袅,亂山群舞鳳層層。枝封雪蕊梅依屋,獨坐閑窗夜伴燈。"
麗春誦之,歎其敏妙。時漏下二鼓,生欲求歡。麗春正色曰:“所謂歸妹愆期,遲歸有待。君姑俟之。"遂各歸寝。
張公倩媒擇日下聘,贅生入門。花燭之夕,極盡綢缪。麗春謂生曰:“曩政所以逆君情者,爲今夕耳。"生益歎服。
鹹淳末,海寇犯揚州,官軍敗績,城遂陷。賊衆大掠,市肆一空。殆至張宅,家人奔竄。生女卧榻,适臨大池。倉卒無避,恐緻辱身,乃相摟共溺池中而死。
逾年,池中忽生并蒂蓮,花紅香可愛。人争以爲異,觀者如市。士大夫題詠甚多,錄其尤者于左:
“佳人才子是前緣,不作天仙作水仙。白骨不埋黃壤土,清魂長浸碧波天。生前曾
結同心帶,死後仍開并蒂蓮。千古風流千古恨,恩情不斷藕絲牽。"
詩詞成帙,名之曰《并蒂蓮集》,至今傳誦不絕。
又:民家有男女以私情不遂,赴水死。三日,二尺相攜出水濱。是歲,此陂荷花無不并蒂者。李仁卿《摸魚兒》紀其事雲:
“爲多情,和天地老,不應情遽如許。請君試聽雙渠怨,方見此情真處。誰點注,
香潋滟銀塘對抹胭脂露。藕絲幾縷,絆玉骨春心,金河曉淚,漠漠瑞紅吐。連理樹,
一樣骊山懷古。古今朝暮雲雨。六郎夫婦,三生夢斷,幽恨徒前沮。須會取,共鴛鴦、
翡翠照影長相聚。風不住。怅寂寞芳魂,輕煙北渚,涼月又南浦。"
情史氏曰:“情主動而無形,忽焉感人而不自知。有風之象,故其化爲風。風者,周旋不舍之物,情之屬也。浸假而爲石,頑矣。浸假而爲鳥、爲草、爲木,蠢矣。然意東而東,意西而西。風之飄疾,惟鳥分其靈焉,雙翔雙集,可以人而不如鳥乎!梓能連枝,花啓并蒂,草木無知,象人情而有知也。人而無情,草木羞之矣!白香山雲: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此情(綿綿)無盡期"
謂此也。噫!自非情堅金石,疇能有此。則其偶然凝而爲金爲石也,固宜。
補遺
化蛇
華陰縣令王真妻趙氏,與少年有私。少年化蛇,趙氏亦化蛇,俱入華山石見。
化怪草
舌埵山帝女死,化爲怪草,恒媚于人。
宮人草
楚中有宮人草,狀如金(艹登),而其氣氛氲,花色紅翠。俗說楚靈王時,宮人數千,皆多愁曠。有囚死于宮中者,葬之後,墓上悉生此花。
鴛鴦樹
蜀王孟昶,悅宮婢李氏,行則同輿,坐則同席。末年遭殺,并命合葬。墓上有樹生異花,上似鴛鴦交頸,人不知名,但呼鴛鴦樹。有歌曰:
“願爲墳上鴛鴦鳥,作雙飛去作雙歸。"
門化鴛鴦
漢時,鄢縣南門兩扇,忽一聲稱鴛,一聲稱鴦。晨夕開閉,聲聞京師。漢末惡之,令毀其門。兩扇化爲鴛鴦,相随飛去。遂改鄢爲晏城縣。
(“情化類”完)
卷十二 情媒類
盧二舅
昔有盧、李二生,隐居太白山讀書,兼習吐納導引之術。一旦,李生告歸,曰:“某不能甘此寒苦,且浪迹江湖。"訣别而去。
後李生知橘子園,人吏隐欺,欠折官錢數萬貫,羁縻不得東歸,貧甚。偶過揚州阿使橋,逢一人草屩布衫,視之乃盧生。生昔号二舅。李生與語,哀其褴褛。盧生大罵曰:“我貧賤何畏?公不作好,棄身凡弊之所,又有欠負,身被囚拘,尚有面目相見乎!"李生厚謝。二舅笑曰:“居處不遠,明日即将奉迎。"至旦,果有一仆者馳駿足來,雲:“二舅遣迎郎君。"既去,馬疾如風。過城南數十裏,路側朱門斜開,二舅出迎。星冠霞帔,容貌光澤,侍婢數十人,與橋下儀狀全别。邀李生中堂宴馔,名花異木,若在雲霄。既夜,引李生入北亭命酌,曰:“兼與公求得佐酒者,頗善箜篌。"須臾,紅燭引一女子至,容色極豔,新聲甚嘉。李生視箜篌上有朱字一行雲:“天際識歸舟,雲間辨江樹。"酒罷,二舅曰:“願作婚姻否?"李生曰:“某安敢!"二舅許爲成之。又曰:“公所欠官錢多少?"曰:“二萬貫。"乃與一拄杖曰:“将此于波斯店取錢。可從此學道,無自穢也。"
才曉,前馬至。二舅令李生去,送出門。波斯見拄杖,驚曰:“此盧二舅拄杖,何以得之?"依言付錢,遂得無事。其年往汴州,行軍陸長源以女嫁之。既婚,頗類盧二舅北亭子所睹者。複解箜篌,果有朱書字。視之,“天際”之詩兩句也。李生具說揚州城南盧二舅亭中筵宴之事,妻曰:“少年兄弟戲書此。昨夢使者雲仙官追,一如公所言也。"李生歎訝。卻尋二舅之居,惟見荒草,不複睹亭台矣。
二舅曾未顯然作伐,然陰以紅絲系足矣。神仙從無诳語。
氤氲大使
朱起,家居陽翟,年逾弱冠,姿韻爽逸。伯氏虞部有妓女寵之,豔秀明媚,起甚留意。緣館院各别,種種礙隔,起一志不移,精神恍忽。
有密友詣都辇,起送至郊外。獨回之次,路逢青巾短袍、提筇杖藥籃者,熟視起曰:“郎君幸值貧道,否則危矣。"起駭異,下馬揖之。青巾曰:“君有急,直言,吾能濟之。"起再拜,以寵事訴。青巾歎曰:“世人陰陽之契,有缱绻司總統,其長官号氤氲大使。諸夙緣冥數當合者,須鴛鴦牒下乃成。雖伉俪之正,婢妾之微,買笑之略,偷期之秘,凡仙交會,華戎配接,率由一道焉。我即爲子囑之。"臨去,籃中取一扇授起曰:“是坤靈扇子,凡訪寵,以扇自蔽,人皆不見。自此,七日外可合,十五年而絕。"
起歸如戒,往來無阻。後果十五年,寵疫病而殂。出《清異錄》。
有緣自合,何須坤靈扇子幫襯。青巾亦多事矣。
潘法成
陳妙常,宋女貞觀尼姑也。年二十餘,姿色出群,能詩,尤善琴。張于湖授臨江令,途宿女貞觀,見妙常驚訝。以詞挑之,妙常拒之甚峻。後與于湖故人潘法成私通情洽。潘密告于湖,令投詞托言舊所聘定,遂斷爲夫婦。
陳诜
湘人陳诜登第,授嶽陽教官。夜逾牆與妓江柳狎,頗爲人所知。時孟之經守嶽,聞其故。一日公宴,江柳不侍,呼至杖之,文其眉鬓間以“陳诜”二字,乃押隸辰州。妓之父母詣學宮咎诜,雲自嶽去辰八百裏,且求資糧。陳且泣且悔,罄其所有及質衣物,得千缗。以六百贈柳,餘付監押吏卒,令善視。且以詞餞别雲:
“鬓邊一點似飛鴉,休把翠钿遮。二年三載,千闌百就,今日天涯。楊花又逐
東風去,随分入人家。要不思量,除非酒醒,休照菱花。"
柳将行,會陸雲西以荊、湖制司幹官,霑(露)檄至嶽。與陳有故。将至,陳先出迎,以情告陸。陸即取空名制幹劄填陳姓名,檄入制幕。既而并迎陸入,即開筵。陸曰:“聞籍中有江柳者,善讴,誰是也?"孟即呼至。柳花钿隐眉間所文。飲間,陸越語孟曰:“能以柳見與否?"孟曰:“唯命。"陸笑曰:“君尚不能容一陳教,豈能與我!"孟因叙楊之過,陸歎慨。
既而終席,陸呼柳問其事,柳出诜送别詞,陸大嗟賞,而再登席。陸舉詞示孟,且诮之曰:“君試目此作,可謂不知人矣。今制司檄诜入幕,将若之何!"孟求解于陸,并召诜同宴。明日,列薦诜,且除柳名。陸遂将诜如江陵,見之阃公秋壑,俾充幕寮。诜不特洗一時之辱,且有幸進之喜。至今巴陵傳爲佳話焉。
趙汝舟
樊城趙生汝舟,字君牧,年少負才,未獲佳偶。有謝妪攜女自洛陽來,寓居南曲。女名素秋,才色無雙。誓非才士,必不失身。時人爲之語曰:“男中趙汝舟,女中謝素秋。"生聞之,因往訪焉。不遇。睹庭間紅梨花盛開,因題詩于壁雲:
“換卻冰肌玉骨胎,丹心吐出異香來。武陵溪畔人休說,隻恐夭桃不敢開。"
女歸,讀其詩,甚悔。因和雲:
"本分天然白雪香,誰知今日卻濃妝。秋千院落溶溶月,羞睹紅脂睡海棠。"
以詩寄生,且訂晤期。
會有無賴子挾勢求歡,女不從,逐之使行,遂還洛陽。生怅怏不已。适故人劉輔爲洛陽太守,遣使招生。生喜,即日束裝赴之。及相見,首以謝素秋爲問。劉本意慮生花柳蕩志,欲令習靜理業,得問茫然。乃僞令人征素秋侑觞,而以病死還報,冀絕其念。生歎惋不已,館于王參軍廢園,因而成病。輔爲求醫,生卻之曰:“吾病非藥餌可療,除是素秋重生耳。"輔方授計于素秋,使僞爲王參軍女,月夜彷徨園亭。生望之心動,遽前挑之,宛轉成好,郁抱頓開。
久之,試期漸逼,生戀女未有行色。輔複囑賣花妪攜筐詣園,僞爲奠其亡兒者。生問之,對曰:“昔王參軍有女甚美,亡瘗園中紅梨樹下。每月明之夜,往往出現魅人,吾子以是妖死。今忌日,故奠之耳。"生詢女狀貌服色相類,大懼,即夕攜寓他室。及明,遂辭輔詣臨安。輔厚贈資斧。生是歲登第,得選還鄉,道從洛陽謝輔。輔觞之,命素秋見,生大駭。輔笑述始末,生喜極。輔爲治婚禮,竟爲夫婦。
今傳奇有《梨花記》,或作《謝金蓮》。
姚牧庵
姚牧庵爲翰林學士承旨日,玉堂設宴。歌妓羅列中,一人秀麗閑雅,微操閩音。公使來前,問其履曆,初不以實對。叩之再,泣而訴曰:“妾乃建甯人氏,真西山後也。父官朔方,祿薄不足以給,侵貸公帑無償,遂賣入娼家,流落至此。"公命之坐。仍遣使詣丞相三賣奴,請爲落籍。丞相素敬公,意公欲以侍巾栉,即令教坊簡籍除之。
公得報,語一小史黃埭曰:“我以此女爲汝妻,女即以我爲父也。"史忻然從命。史後至顯官。京師相傳以爲盛事。
按:牧庵名燧,樞之姪也。緻政家居,年八十時,夏月沐浴,有侍妾在側,公因私焉。妾前拜曰:“主公年老,賤妾倘有娠,家人必見疑,願賜識驗。"公因捉其肚圍,題詩于上雲:
“八十年來遇此春,此春遇後更無春,縱然不得扶持力,也作墳前拜掃人。"
未幾,公薨。後此妾果有子,家人疑其外通,妾出此詩,遂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