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大将軍妾
大将軍戚公繼光,其夫人威猛,曉暢軍機,常分麾佐公成功。止生長嗣一人,亦善戰,置在前隊。軍法:反顧者,斬。偶與敵戰敗,反顧,公即斬之。于是将士膽落,殊死戰,複大勝。夫人以是不無少恚,而妒亦天性。公每入幕,目無旁矚。或教以置妾别業者,果匿數姬,生三子。夫人每握刀突至其地,絕無影響。蓋于曲房通别室,其扉牆磚,巧于合縫,見牆不見扉,惟公獨入之耳。久之,以一子托言某孝廉子,丐爲繼嗣,即令孝廉處以西席。夫人大安之。一日念無子,涕出。有小妮子發前事,夫人大怒,納兵往攻之,而一卒不令出,恐有洩者。孝廉急屬一卒逾重牆報公。公召諸将問計,或曰:“願以死迎敵。”或曰:“早避之便。”公曰:“皆非也。”乃自袒跣,跪迎夫人。諸姬披發席藁,各抱其子請死,而請以子嘗刃。夫人令抱兒起,皆送還家,日; “首禍是老奴。”令杖之。公即伏受,杖數十,門外将卒喊聲大舉,乃已。箠撻諸姬最毒,罷歸。由是公不得輕出。既與姬絕,令盡箧其所有,各從所适。諸姬計曰:“棄妾非主人意,何忍違之。”乃輕裝适他郡,披剃爲尼,匿女僧家,梵誦至十餘年。夫人殁,始歸,各擁其子。然諸姬子,夫人皆子之,亡恙。
大将軍爲妾受杖,妾之箠撻爲不痛矣。能夫其夫,竟克子其子,節義亦何負于人哉。
張小三
楊玉山,松之商人也。性愛小妓,其丹帕積至數十,以爲帳,号百喜帳。南京有女妓曰張小三者,稚齒雅容,不肯就門戶,曰:“能妻我者,當與之諧。”楊以稅事入京,聞而懇求之,捐數十金,乃成婚。逾月,欲随之還家,曰:“奴固誓之矣。今不歸君爲妾,複何歸乎!”楊妻妒,不敢許,約以半載爲期。及去,妓守志不渝,父母無如之何。數寄聲楊所,楊感其誠,歲四五至,至必留旬日,所贈遺以千萬計,往來如家焉。久之,赀日剸削,既二十年,田産爲一空。男女未婚,薪水且不結,而日受妻子怨言,怏怏悔歎,兩目皆爲失明。妓怪其久不來,使使谂焉,盲矣。乃扁舟下江,直造楊氏之廬,登堂拜主母,捧楊首大恸曰:“主君貧困,職我之由。妾當爲君婚嫁,君幸無苦。”悉出向所贈珠玑器具,以爲資妝,嫁其二女;又出儀物筵設之費,爲二子納室。留侍湯藥者一年。楊郁郁心恚以死。妓又脫簪珥殡之,守其柩不去。妻亦哀憫其志,語之曰:“姊院中衣食自豐,何爲困此與我同辛苦?”妓謝曰:“姊非碌碌市門女也。少有不污之誓,與主君交往廿載,名雖風塵,身固不異楊氏之少房也。且主君爲我而死,何忍背之。願從主母側,執庖湢之勞,殁且不悔。”聞者莫不歎異。既免喪,其父母強之歸,不從。訟諸禮曹,移牒逮之急。不得已,泣别其靈而去。後卒不面一男子,考終于舊院。
外史氏曰:世皆雲,娼無定情,其情僞也,強也。今觀張卿事,豈僞與強所能哉!幼而知貞,長而守志,老而不渝節,卒以清白從楊生地下。觀其推财恤患,有古俠士之風。豈特風塵中難之,士君子或愧焉。昔房千裏文楊娼,許堯佐傳柳氏,以爲奇節。然彼固失身于初者,豈瑩然全歸如斯人哉。
南京妓女劉引兒,爲一商所眷。商死,劉爲持服。歲時修齋設祭,哭泣盡哀。以女工自養,誓不交客。家人不能奪其志。商家後凋落,劉複推所有以周其妻子。有富翁聞其賢,欲娶焉。劉不從而止。又屠寶石者,京師大賈也。嘗以罪發遣遼東衛充軍,家破無可托者,以白金萬兩寄所昵妓家。後數年,赦回。以所寄還之,封識如故。此亦張小三之亞也。
高娃
高娃者,京師娼也。自幼美姿容。昌平侯楊俊與之狎,猶處子也。昌平去備北邊者數裁,娃閉門謝客。天順中,俊與範都督廣爲石亨所構,以正統十四年大駕陷土木,俊等坐視不救爲不忠,論死。二人赴市,英氣不挫。楊尤挺頸,但雲,“陷駕者誰?今何在?吾提軍救駕,殺之固宜。”親戚故吏,無一往者。俄有一婦人缟而來,則娃也。楊顧謂曰:“汝來何爲?”娃曰:“來視公死。”因大呼曰:“忠良死矣。”觀者駭然。楊止之曰:“已矣,無益于我,更累若耳。”娃曰:“我已辦矣。公先往,妾随至。”楊既戮,娃恸哭,吮其頸血,以針綿紐接著于頸,顧楊氏家人曰:“好葬之。”即自取練缢于旁。
高娃一滴淚,羞殺許多親戚故吏。
長卿氏曰:“昌平至今不死,高娃亦不死。一時親戚故吏及賢士大夫,無一往者,今何在也。噫,想死矣!”
楊娼
楊娼者,長安裏中之殊色也。态度甚都,複以冶容自喜。王公禍钜競邀緻席上,雖不飲者,必爲之引滿盡歡。長安諸兒一造其室,殆至亡生破産而不悔。由是娼名冠諸籍中,大售于時矣。嶺南帥甲,貴遊子也。妻本戚裏女,遇帥甚悍。先約:設有異志者,當取死白刃下。帥幼貴,喜淫,内苦其妻,莫之措意。乃陰出重賂,削去娼之籍,而挈之南海,館之他舍。公餘而同,夕隐而歸。娼有慧性,事帥尤謹。平居以女職自守,非其理不妄發。複厚帥之左右,鹹得其歡心,故帥益嬖之。間歲,帥得病,且不起。思一見娼,而憚其妻。帥素與監軍使厚,密遣道意,使爲方略。監軍乃绐其妻曰:“将軍病甚,思得善侍奉煎調者視之,瘳當速矣。某有善婢,久結事貴室,動得人意。請夫人聽以婢安将軍四體,如何?”妻曰:“中貴人,信人也。果然,于吾無苦耳。可促召婢來。”監軍即令娼冒爲婢以見帥。計未行而事洩。帥之妻乃擁健婢數十,列白梃,熾膏镬于庭而伺之矣。須其至,當投之沸鬲。帥聞而大恐,促命止之。娼且至,帥曰:“此我意,幾累于渠。今幸吾之未死也。必使脫其虎喙。不然,且無及矣。”乃大遺其奇寶,令家僮榜輕舫,衛娼北歸。自是帥之憤益振,不逾旬而物故。而娼之行适及洪矣。聞至,娼乃盡返帥之賂,設位而哭曰:“将軍由妾而卒。将軍且死,安用生爲?妾豈孤将軍者哉!”即撤奠而死之。
房千裏曰:夫娼,以色事人者也,非其利則不合矣。而楊能報帥以死,義也;卻帥之賂,廉也。雖爲娼,差足多乎!
韓香
韓香,南徐娼也,色藝冠一時。與大将葉氏子交,閉門謝客,将終身焉。葉父恚,授牒有司,集鳏軍于射圃,中者妻之。一老卒中,香欣然同歸,謂曰:“夫婦有禮,若買羊沽酒,召吾親故以成禮。”賓至酒行,香出所赉金帛,高下獻之。入更衣,久不出,自刎矣。
韓香何以死乎?死葉氏之子者,死其志也。志,匹夫不可奪,匹婦亦然。雖香韓在左,粉何在右,是耿耿者不昧,何況老卒。
關盼盼
徐州張尚書建封,有愛姬關盼盼,善歌舞,雅多風态。尚書既殁,舊第中有小樓名燕子,盼盼念舊愛不嫁,居是樓十餘年。有詩三首,其一雲:
“樓上殘燈伴曉霜,獨眠人起合歡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
其二:
“适看鴻雁嶽陽回,又睹玄禽逼社來。瑤瑟玉箫無意緒,任從珠(蛛)網任從灰。”
其三:
“北邙松柏鎖愁煙,燕子樓中思悄然。自埋劍履歌塵絕,紅袖香消二十年。”
白樂天愛其詩,和之雲:
“滿窗明月滿簾霜,被冷香消拂卧床。燕子樓中更漏永,秋宵祇爲一人長。”
“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墓上來。見說白楊堪作柱,争教紅粉不成灰。”
“細帶羅衫色似煙,幾回欲起即潸然。自從不舞霓裳曲,疊在空箱二十年。”
又贈絕句諷之:
“黃金不惜買娥眉,揀得如花四五枝。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随。”
盼盼得詩,反複讀之,泣曰:“自我公薨背,妾非不能死,恐千載之下,以我公重色,有從死之妾,是玷我公請範也。”乃答白公詩曰:
“自守空房斂恨眉,形同春後牡丹枝。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泉台不去随。”
旬日不食而死。
東坡嘗夜登燕子樓,夢盼盼。因作小詞雲: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
古今如夢,何曾覺夢,但有舊愁新怨。異時對南樓夜景,爲徐(餘)浩歎。”
李姝
李姝者,長安女娼也。家甚貧,年未笄,母以售于宗室四王宮,爲同州節度之妾,才得錢十萬。王寵嬖專房。漸長,益美,善歌舞,能祇事主意。一日忤旨,命車載之城裏龍州刺史張侯别第。張頃于宴席見其人,心動,私願得之,雖竭死無憚。說而獲焉,以爲籠中物,喜駭交抱。罄所蓄妓樂,張筵五六日不息。姝事之曲有禮節,大率如在王宮時。然每至調谑誘狎,辄莊色斂衽。餌以奇玩珍異,卻而弗顧。張固狂淫者,必欲力同之。乘其理發檐下,直前擁緻之。姝大呼,啜泣走,取其佩刀将自刭,婢媵奪救得止。由是浸不合張意。張恥且怒,被酒挺刃,突入室逼之。姝殊自若,謂之曰:“婦人以容德事人,職主中饋。姝不幸,幼出賤污,鬻身宮邸,委質妾禦,不獲托久要于良家,罪實滋大。幸蒙同州憐愛,許侍巾履。同州情嚴忌,雖親子弟,猶不得見姝之面。偶因微譴,暫托于君侯,則所以相待,愈于愛子矣。不圖君侯乃欲持利見蠱,而又憑酒仗劍,威脅以死。欺天罔人,暴媟女子,此誠烈誼丈夫所不忍聞。姝甯以頸血污侯刃,願速斬姝頭送同州,正死不憾。”遂膝行而前,拱手就刃,張羞愧流汗,掖之使起曰:“我安敢如是!而今而後,何施面目複見同州哉!”自是不複與戲言。姝竟缢死。他日,張晝寝,見姝披發而立曰:“爲姝報同州,已辨于地下矣。”張大懼,悒悶不食,數日而卒。時主山爲作傳,見《筆奁錄》。
其戲也,可拒;其謝也,可原。姝不多一死乎?死而爲厲,又甚矣。此女大有性氣,宜王愛之不終也。雖然姝挾其素寵,意王必不終絕我。至挺刃相逼,而轉思昔日憐香借玉之态,何可複得!悔而且怨,惟有一死以報同州而已。張受人之托,乃欺以私亂之,死其分也,何必厲。
沈真真
鄭還古,元和初登第,寓東都,與柳尚将軍同巷。鄭調西都,柳設宴餞行,出家妓歌樂以送。内有一妓嬌美,鄭眷戀不已。柳謂曰:“此沈真真,本良家女,頗能文辭。請公一詞,以定情好。候公拜命,即當送賀。”公欣然賦雲:
“冶豔出神仙,清聲勝管弦。詞輕白苧曲,歌遏碧雲天。未拟生裴秀,何妨
乞鄭玄。不堪金谷水,橫過墜樓前。”
柳大喜,俾真真拜謝。鄭至京,除國子博士。柳見除目,即送真真赴約。及嘉祥驿,聞還古物故而還。柳嗟歎,遂使别居。真真守節終身。
齊錦雲
金陵教坊妓齊錦雲者,能詩,善鼓琴。嘗對人雅談,終日不倦。與庠士傅春眷愛,更不他接。春受事誣系獄,錦雲脫珥簪爲饋給,時或不繼,售卧褥供之。後調戍遠方,錦雲欲随行,春恐中途反生禍端,力止之。錦雲因贈一絕雲:
“一呷春醪萬裏情,斷腸芳草斷腸莺。願将雙淚啼爲雨,明日留君不出城。”
錦雲既别,蓬首垢面,閉門不出,日讀佛書,未幾病殁。人鹹義之。
王四兒
濟甯李東,以進土授知縣,與妓女王四兒往來甚密。及遷禦史令,王詐爲阍者自随。事露,爲铨曹所黜。王從之,不忍舍。久之,東郁郁得疾終,王日守其棺不去。及葬,自缢死。
張小三、高娃,雖妓,固處子也。特不幸而堕落于市門。然門如市,心如冰矣。楊娼以下,所謂露水司眷屬也,乃情之所鍾,死生以之。不從一而死,能從一而終,醜以晚蓋,即品曰貞,何忝乎!豫讓薄于範中行,而忠于智,裴矩佞于隋,而直于唐。娼乎娼乎,可少乎哉!
朱葵
朱少姬,名葵,字心陽,其先姑蘇人。母夢人以犀钗投其懷,感而孕,乃小字犀生。四歲,父客宛洛間不返,母又善病。值歲饑,展轉乃徙之就李。就李富人王姓者,與其母故中表,稍周貸之。已而,富人又以赀入京,貧益甚。母利人金,實爲俞家姬,故又名俞葵。時姬年十二,玉膚雪肌,風骨媚人。喜閉戶焚香鼓琴,爲哀鳳之音,聞者莫不凄絕。久之,乃入武林。閩鄭翰卿方僑居西湖,夏日偕友人陳伯孺坐長堤綠陰中,見小艇載紅妝者,知爲葵。招與語,悅之,葵亦慕鄭名士,遂與俱歸。陳伯孺贈葵詩雲:
“相逢剛道不魂銷,抱得雲和曲未調。蓮子有心張靜婉,柳枝無力董妖娆。
春風绮閣流蘇帳,夜月高台碧玉箫。莫憶西陵松柏下,斷腸隻合在今宵。”
居月餘,葵缱绻不舍。鄭乃出犀簪爲贈。葵見之曰:“此吾母夢征也,或者其天乎。”鄭乃出重赀聘之。葵既嫁,遂屏去豔飾,親作勞工女紅,與鄭居吳山之麓。且半載,值月妓周麗卿者,以宅事被逮。周恐,匿不出。翰卿與杭守令皆雅交,乃以二絕爲之從臾,卒得脫。詩雲:
“不掃娥眉暗自傷,誰憐多病老徐娘。腰肢剩有梅花瘦,刺史看時也斷腸。
妾家朱樓垂柳邊,閑人湖上逗春煙。使君打鴨渾閑事,一夜鴛鴦飛上天。”
及翰卿攜家入苕溪,俞之假父素無賴,窺鄭逆旅,乃募惡少數十人邀諸途,奪姬歸,閉之幽室中。葵斷發矢曰:“吾甯有死,不受辱。”人卒不敢犯之。翰卿鳴之當道,檄下二令君雜治之。令曰:“曩君爲他人居間,乃有打鴨驚鴛鴦語,不意遂成奇谶。”因捕治諸惡少,置之法,而斷還歸鄭。遂斷詞雲:“俞氏,良婦也。麗籍期年,願得好逑而偕老。鄭卿,才士也。碩赀三斛,将攜淑女以于歸。何期枭獍之無良,幾緻鳳鸾之失偶。相如滌器臨邛,令甚恥之;襄王行雲巫峽,夢不虛也。淩霄琰氣,幸逢合浦之珠;向日葵心,堪并章台之柳。鴛鴦諧波面之歡,行看比翼;鬼蜮潛水中之影,敢複含沙。任将一片雲帆,攜作八閩春色。蘇長公原自風流,祇借數言爲三尺;韓夫子豈長貧賤,用聯雙璧以百年。”後十年,葵生三子,皆韶秀。徐曲公寄之詩雲:
“秋葉何須倩作媒,畫堂紅拂肯憐才。荥陽公子遺鞭過,湘浦佳人解珮來。
繡戶星稠杯合卺,玉閨春早鏡安台。祇緣十斛明珠換,掌上于今有蚌胎。”
蓼庵高太史曰:“朱少姬義不辱,卒歸鄭生。身名俱完,即烈丈夫奚讓焉!令君翩翩,有‘斐哉其文’之辭也。”
情主人曰:“自來忠孝節烈之事,從道理上做者必勉強,從至情上出者必真切。夫婦其最近者也。無情之夫,必不能爲義夫,無情之婦,必不能爲節婦。世儒但知理爲情之範,孰知情爲理之維乎!男子頂天立地,所擔者具咫尺之義,非其所急。吾是以詳于婦節,而略于夫義也。婦人自《柏舟》而下,彤管充棟,不可勝書。書其萬萬之一,猶雲舉例雲爾。古者聘爲妻,奔爲妾。夫奔者,以情奔也。奔爲情,則貞爲非情也。又況道旁桃柳,乃望以歲寒之骨乎!春秋之法,使夏變夷,不使突變夏。圭而抱婦之志焉,婦之可也。娟而行安之事焉,安之可也。彼以情許人,吾因以情許之。彼以真情殉人,吾不得複以雜情疑之。此君子樂與人爲善之意。不然,輿台庶孽,将不得達忠孝之性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