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田夫人

貞元中,有崔炜者,故監察向之子。向有詩名,知于人間。向爲南海從事,炜居南海,意豁如也,不事家産,多友豪俠輩。數年,财業殚盡,多栖止佛舍。時中元日,番禺人多獻其珍異于佛廟,集百戲于開元寺。炜因閑玩,見乞食老妪,因蹶而破他人之酒甕,當垆者毆之。計其值,僅一缗而已。炜爲脫衣,償其所值。妪不謝而去。異日又來,乃曰:“前日謝子脫其難,吾善灸贅疣,今有越井岡艾少許與子,遇贅疣,灸一炷,當即愈。不獨愈疾,且兼獲美豔。”炜舉手接之,妪倏亦不見。

後數日,因遊海光寺,遇一老僧,贅疣在耳。炜出艾試灸之,應手而落。其僧感之,謂炜曰:“貧道無以奉酬,但轉經以資郎君之福祐耳。此山下有一任翁者,藏镪巨萬,亦有斯疾。君子能療之,當有厚報。請爲書達焉。”炜曰:“然。”任翁一聞喜躍,禮請甚謹。炜因出艾,一灸而愈。任翁告炜曰:“謝君子痊我所苦,無以厚酬,當出千萬奉子。幸一從容,無草草而去。”因被留款。炜素善絲竹,能造其妙,聞主人堂中琴聲,乃诘家童。曰:“主人之愛女也。”因請琴彈之。女潛聽而有意焉。時任翁家事鬼,其鬼甚靈,每歲必殺一人飨之。期已逼矣,求人不獲。任翁憂悶無措,乃計曰:“今崔客既無血屬,可以爲飨。吾聞大恩尚不報,況愈小疾乎。”遂令具神馔,俟夜半,拟殺炜。已潛扃炜所處之室,而炜不之悟。是女密知之,潛持刀于窗隙間告炜曰:“吾家事鬼,今夜當殺汝而祭之。汝可以此破窗遁去。不然,少頃死矣。此刀亦望将去,無相累也。”炜聞,恐怖流汗,以刀斷窗棂,攜艾躍出,拔鍵而走。任翁俄覺,率家僮十馀人,持刀秉炬逐之六七裏,幾及之。炜因迷道失足,墜于大枯井中。追者失蹤而返。

炜雖墜井,爲稿葉所藉,幸而不傷。及曉視之,乃一巨穴,深百馀丈,無計得出。四旁嵌空,宛轉可容千人,中有一白蛇在焉,可長數丈,光照穴中。前有石臼,岩上有物滴下臼,色如饴蜜,蛇就飲之。炜察蛇有異,乃詣蛇,稽颡謂之曰:“龍王,某不幸堕此,願王憫之,而不爲害。”因飲其馀,遂不饑渴。細視蛇之唇吻,亦有疣焉。炜感蛇見憫,欲爲灸之,而恨無火。須臾,忽有飄火入穴,炜乃燃艾,啓蛇而灸,則疣應手堕地。蛇之飲食久已妨礙,及去,頗以爲适,遂吐徑寸珠酬炜。炜不受而啓曰:“龍王能施雲雨,陰陽莫測,行藏在己,必能拯拔沉淪。倘賜挈維,得還人世,則死生感激。但遂歸心,不願懷寶。”蛇遂吞珠,蜿蜒将有所适。炜即再拜,跨蛇而出。

去不由穴口,隻由洞中行,約數十裏,其中幽暗若漆,但蛇之光燭兩壁,時見繪畫古丈夫,鹹有冠帶。最後觸一石門,門有金獸齧環,洞然明朗。蛇抵此不進,而卸下炜。炜将謂已達人世矣。入戶,但見一室,穴闊可百馀步。穴之四壁,皆镌爲房室。當中有錦繡數間,垂金泥紫帏,更飾以珠玉,炫晃如明星之綴。帳前有金爐,爐上有蛇龍鸾鳳,龜蛇燕雀,皆開口噴出香煙,芳芬蓊郁。旁有小池,砌以金壁,貯以水銀,凫鹥之類,皆琢瓊瑤而泛之。四壁有床,鹹飾以犀象,上有琴瑟笙簧,鼗磬敔柷,不可勝記。炜細視,手澤尚新。乃恍然莫測是何洞府也。良久,取琴試彈,四壁戶榻皆啓,有小青衣出而笑曰:“玉京子已送崔家郎至矣。”遂卻走入。須臾,有四女,皆古環髻,曳霓裳之衣。謂炜曰:“何崔子擅入皇帝玄宮耶?”炜乃舍琴再拜。女亦酬拜。炜曰:“既是皇帝玄宮,皇帝何在?”曰:“暫赴祝融宴爾。”遂命炜就榻鼓琴。炜彈胡笳,女曰:“何曲也?”曰:“胡笳也。”曰:“何謂胡笳。”炜曰:“漢中郎蔡邕之女文姬被虜,沒于胡中。及歸,感胡中故事,因撫琴而成斯弄,象胡中吹笳哀咽之韻。”女皆恬然曰:“大是新曲。”遂命酌醴傳觞。炜乃叩首求歸,詞旨頗切。女曰:“崔子既來,皆是宿分,何必匆遽?幸且駐淹。羊城使者少頃當來,可以随往。”謂崔子曰:“皇帝已配田夫人而奉箕帚,便可相見。”崔子莫測所由,未敢應荷。已命侍女召田夫人,田夫人不肯至,曰:“未奉皇帝诏,不敢見崔家郎君。”再命不至。女謂炜曰:“田夫人淑德美麗,世無俦匹,願君子善待之,亦宿業耳。夫人即齊王女也。”崔子曰:“齊王何人也?”女曰:“王諱橫。昔漢初國亡,而居海島者。”逡巡,有日影入照座中。炜因舉首,上見一穴,隐隐然睹人間天漢耳。四女曰:“羊城使者至矣。”遂有一白羊冉冉自空而下,須臾至座間,背有一丈夫,衣冠俨然,執大筆,兼封一青竹簡,上有篆字,進于香幾上,四女命侍女讀之,曰:“廣州刺史徐紳死,安南都護趙昌充替。”女酌醴飲使者,使者唱喏,謂炜曰:“他日須與使者易服葺宇,以相酬勞。”炜但唯唯。四女曰:“皇帝有敕令,與郎君國寶陽燧珠,将往至彼,當有胡人具十萬缗而易之。”遂命侍女開玉函,取珠授炜。炜再拜而捧之。謂四女曰:“炜不曾朝谒皇帝,又非親族,何見遺如是。”女曰:“郎君先人有詩,帝愧之,亦有詩繼和。賞珠之意,已露詩中,不假仆說。郎君豈不曉耶。”炜曰:“敢遂請皇帝詩。”女命侍女書題于羊城使者筆管上雲:

“千歲荒丘隳路隅,一章太守重椒塗。感君拂拭意何極,報爾佳人與明珠。”

炜曰:“皇帝元何姓字?”女曰:“已後當自知爾。”女又謂炜曰:“中元日須具美酒豐馔于廣州蒲澗寺靜室,吾輩當送田夫人往。”炜遂再拜告去,欲蹑羊背。女曰:“知有鮑姑艾,可留少許。”炜但留艾,不知鮑姑是何人也。遂留之。瞬息而出穴,履于平地,遂失使者與羊所在。望其星漢,時及五更矣。俄聞蒲澗寺鍾聲,遂抵寺。僧人以早糜見饷,遂歸廣州。崔子先第舍稅居,至日往主人舍詢之,已三年矣。主人謂炜曰:“子何所适,而三秋不返。”炜不實告。開其戶,塵榻俨然,頗懷凄怆。問刺史徐紳,果已死,而趙昌替矣。乃抵波斯店,潛鬻是珠。有老胡人一見,遂匍匐禮拜曰:“郎君的入南越王趙佗墓中來。不然,不合得斯寶。”蓋趙佗以珠爲殉故也。崔子乃具實告,方知皇帝是趙佗也。佗亦曾稱南越武帝耳。遂具十萬缗而易之。崔子诘胡人曰:“何以辨之。”曰:“我大食國寶陽燧珠也,昔漢初趙佗使異人梯山航海,盜歸番禺,僅千載矣。我國有能玄象者,言來歲國寶當歸,故我王召我具大舶之資,抵番禺而搜索,今日果有所獲矣。”遂出玉液而洗之,光鑒一室。胡人遽泛舶歸大食去。炜得金,遂具家産。然羊城使者,竟無影響。忽有事于城隍廟,見神像有類使者,又睹神筆上有細字,乃侍女所題也。方具酒脯而奠之。兼重粉繪,及廣其宇。是知羊城即廣州,城隍廟有五羊焉。又征任翁之室,則村老雲:“南越尉任嚣之墓耳。”及登越王殿台,觀先人詩雲:“越井岡頭松柏老,越王台上生秋草。古墓千年無子孫,野人踏踐成官道。”兼睹越王繼和詩,蹤迹頗異。乃詢其主者。主者曰:“徐大夫紳,因登此台,感崔侍禦詩,故有粉飾。台殿所以煥赫耳。”後将及中元日,遂豐潔香馔甘醴,屆于蒲澗寺之僧室。夜半,果四女及田夫人至,容儀豔逸,言皆澹雅。四女與崔生會飲,諧谑。将曉,告去。崔子遂再拜訖,緻書達于越王,卑辭厚禮,敬荷而已。遂與夫人歸室,因诘夫人曰:“既是齊王女,何以遠配于南越。”夫人曰:“某國破家亡,遭越王所虜,以爲嫔禦。王薨,因以爲殉,乃今不知幾時也。看烹郦生如昨日耳。每憶故事,不覺潸然。”炜問曰:“彼四女何人也?”曰:“其二東瓯王搖所獻;其二閩越王無諸所獻也。盡爲殉耳。”又問曰:“昔四女雲‘鮑姑’,何人也?”曰:“鮑靜女,葛洪妻也。多行灸道于南海耳。”炜歎曰:“乃昔乞丐之老妪焉。”又曰:“四女呼蛇爲‘玉京子’,何也。”曰:“安期生常跨斯龍而朝玉京,故号‘玉京子’耳。”炜因在穴飲龍之馀,肌膚少嫩,筋骨清健。後居南海十馀載,遂散金破産,栖心道門,挈室往羅浮,訪其鮑姑。後竟不知所适。

田橫強死,其魂壯烈,又有五百義士相從,宜爲神矣。不省任嚣趙佗諸公,何以富貴如故?豈所謂取精多,用物宏者耶?羊城使者尚獲粉繪之報,而任女活命之恩,全無照應。一段良姻,反爲田夫人所占,吾甚不平。

窦玉

進士王勝蓋夷,元和中求薦于同州。時賓館填溢,假郡功曹王翥第以俊試。既而他室皆有客,惟正堂以草繩系門。自牖而窺其室,獨床上有褐衾,床北有破籠,此外更無有。問其鄰,曰:“處士窦三郎玉居也。”二客以西廂爲窄,思與同居,甚喜其無姬仆也。及暮,窦處士者,一驢一仆,乘醉而來。夷勝前谒,且曰:“勝求解于郡,以賓館喧,故寓于此。所得西廊亦甚窄,君子既無姬仆,又是方外之人,願略同此堂,以俟郡試。”玉固辭,接對之色甚傲。夜深将寝,忽聞異香。驚起尋之,則見堂中垂簾帏,喧然笑語。于是夷勝突入其堂中。屏帏四合,奇香撲入。雕盤珍膳,不可名狀。有一女,年可十八九,嬌麗無比,與窦對食。侍婢十馀人,亦皆端妙。銀爐煮茗方熟,坐者起,入西廂帷中,侍婢悉入,曰:“是何兒郎,沖突人家?”窦面色如土,端坐不語。夷勝無以緻辭,啜茗而出。既下階,聞閉戶之聲,曰:“瘋狂兒郎,因何共止?古人蔔鄰,豈虛哉。”窦辭以“非己所有,難拒異客,必慮輕侮,豈無他宅?”因複歡笑。

及明,往觇之,盡複其舊。窦獨偃于褐衾中,拭目方起,夷勝诘之,不對。夷勝曰:“君晝爲布衣,夜會公族,苟非妖幻,何以緻麗人?不言其實,當即告郡。”窦曰:“此固秘事,言亦無妨。比者,玉薄遊太原,晚發冷泉,将宿于孝義縣。陰晦失道,夜投人莊,問其主,其仆曰:‘汾州崔司馬莊也。’令人告焉,出曰:‘延入。’崔司馬年可五十馀,衣绯,儀貌可愛。問窦之先及伯叔昆弟,诘其中外親族,乃玉舊親,知其爲表丈也。自幼亦嘗聞此丈人,但不知官位。慰問殷勤,情意甚優重。因令報其妻曰:‘窦秀才乃是右衛将軍七兄之子,是吾之重表侄。夫人亦是丈母,可見之。從宦異方,親戚離阻,不因行李,豈得相逢?請即見。’有頃,一青衣曰:‘屈三郎入。’其中堂陳設之盛,若王侯之居。盤馔珍奇,味窮海陸。既食,丈人曰:‘君今此遊,将何所求?’曰:‘求舉資耳。’曰:‘家在何郡?’曰:‘海内無家。’丈人曰:‘君生涯如此,身事落然。蓬遊無抵,徒勞往複。丈人有女,年近長成,今便令奉事。衣食之給,不求于人。可乎?’玉起拜謝。夫人喜曰:‘今夕甚佳,又有牢馔,親戚中配屬,何必廣召賓客?吉禮既具,便取今夕。’謝訖,複坐。又進食。食畢,揖玉憩于西廳。具沐浴訖,授衣巾,引相者三人來,皆聰明之士。一姓王,稱郡法曹;一姓裴,稱戶曹;一姓韋,稱郡督郵。相讓而坐。俄而禮與香車皆具,花燭前引,自廳西至中門,展親禦之禮。因又繞莊一周,自南門入中堂,堂中帷帳已滿。成禮訖。初三更,妻告玉曰:‘此非人間,乃神道也。所言汾州,陰道汾州,非人間也。相者數子,無非冥官。妾與君宿緣,合爲夫婦,故得相遇。人神路殊,不可久住,君宜速去。’玉曰:‘人神既殊,安得配屬?已爲夫妻,便合相從。何爲一夕而别也?’妻曰:‘妾身奉君,固無遠近。但君生人,不合久居于此。君速命駕。常令君箧中有絹百匹,用盡複滿。所到必求靜室獨居,少以存想,随念即至。十年之外,可以同行,今且晝别宵會耳。’玉乃入辭。崔曰:‘明晦雖殊,人神無二。小女子得奉巾栉,蓋是宿緣。勿謂異類,遂猜薄之。亦不可言于人。公法訊問,言亦無妨。’言訖,得絹百匹而别。自夜獨宿,思之則來,供帳馔具,悉其攜也。若此者,五年矣。”

夷勝開其箧,果有絹百匹。因各贈三十匹,求其秘言之。言訖遁去,不知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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